徐城北:京劇界數典忘祖

徐城北:京劇界數典忘祖

戲曲界本來“輩份觀念”甚濃,可不知道什麼緣故,近年常常數典忘祖,出現一些不應該出現的事情。比如優秀的青年京劇老生於魁智,他為什麼能脫穎而出?在他成長的道路上,究竟哪些流派撫育他?在報紙上見到宜傳他的文章.其中經常說他是“楊派”和“餘派”的傳人,有時把“楊派”放在前邊,有時把“餘派”放在前邊。


“楊”和“餘”究竟是什麼關係?—這問題似乎不難回答,因為餘叔巖是楊寶森的老師,按照倫理關係,“餘”應放到“楊”之前.可“譚”(鑫培)又是“餘”的老師,所以按照自然年齡,“譚”、“餘”、“楊”也是一個正常順序。如果向上迫溯到“譚”的老師“程”(長庚),我們轉從老生唱腔的美學角度觀察,其間又是怎樣的關係呢?“典”究竟是誰?“典”究竟是某一個人,還應該是某一種美學思緒呢?今天的現實則是:“楊派”十分盛行,“餘派”就不好找;“譚派”除了他的家人之外,就幾乎沒有“外人”去學;“程”的演唱我們只見到文字記載,現實中學“程”的人早已灰盡煙滅。

這一切的數典忘祖,又究竟是因為什麼呢?


“程”、“譚”、“餘”的三段式

在今天追求唱腔韻味的京劇青年老生中,如果本身又沒有很好的嗓音條件的話,那麼,他常常就以“楊(寶森)派”自居,很少有以“餘(叔巖)派”自我標榜的。在京劇圈內,大約沒有敢說“青出於藍勝於藍”。但是青年老生的做法偏偏能得到大多數觀眾(也就是外行)的“歡迎”。劇場中常有這樣的情形:年輕老生一張嘴,只要有楊的一點“味兒”,立刻會有人在臺下豎起大拇指:“嗬,楊派!”相反,學餘的老生再賣力氣,卻很少有人會向他伸出大指—“嗬,餘派”。這種區別很意思,原因是楊派有痕而餘派無跡,楊派可以根據“一點”就加以確認,餘派則是一個寬泛的面(乃至是一個迴圈的體)。這種區別造成的不同劇場氛圍和審美習慣,最終使內行由“氣憤”轉為“感慨”。他們認為,楊派是在沒有餘派的本錢的前提下,拋棄了餘派那種不著痕跡的化境,僅僅把餘派唱腔當中內涵著的勁頭、尺寸、韻味之類,都明白無誤、並且是用力地給“做”了出來。餘派是全能的,楊派是單一的。餘的戲路寬,楊的戲路窄。


上述的爭論以及最後的那個答案,同時又顯得“很沒意思”,因為僅僅陷在了“餘”、“楊”的“個人較量”之上。事實上,“程”、“譚”、“餘”三者之間存在著一個非常發人深思的三段式——程長庚時的戲十分簡樸,唱腔中追求的是一種粗獷的共性;到譚鑫培,則變唱腔共性為人物在規定情景下的個性,戲開始精緻了,觀眾玩味的勁頭提高了,等到餘叔巖成為一代鬚生的楷模,他則在譚的個性聲腔基礎上,下了很大的整理歸納功夫,在一個更高的基礎上重新實現了老生唱腔的“標準化”。餘似乎沒排過新戲,他一生所致力的,就是把千變萬化、很不好學的譚派唱腔,設法“拎”出一個可學的“規範”來。對於譚鑫培,餘叔巖是一個既有力、又很有必要的超越,它穩定了京劇在狂飈突進中的唱腔藝術特徵。但是,餘叔巖身體不好,演出時間、場次不多,收徒更少,這就又不能不限制了餘派的傳播。


三段式後的分道揚鑣

比餘稍晚的馬連良,是很注意從餘派中汲取營養的,但是,馬把更大的精力投入到塑造富於鮮明個性的人物之中,馬更是從排演大量新戲中去繼承傳統的。顯然,馬的努力對餘來說又是一個超越,一個方向相反的超越。如果從更廣闊的視角觀察,海派京劇的興起也大體在這一時期,其傑出代表周信芳早年到過北京,直接領略了譚鑫培在崇尚個性方面的創造力,後來週迴到上海恣意創新,他超越的目標未必是餘,說不定倒是整個的“京朝派”。周搞的是特大的、帶有“叛逆”意味的超越,因此相比之下,馬的超越反倒“溫文爾雅”、反倒是可以被廣大京朝派觀眾所“樂於接受”的了。

京劇就是這樣“有意”或者“無心”地從超越中前進,譚超越了程,餘超越了譚,馬不僅超越了餘,並且尾隨、簇擁著“四大名旦”對陳德霖一輩人的超越,最後馬又與“四大名旦”實現了融合;而周信芳在遙遠的南方超越了北方整個的“京朝派”,如此種種,於是才有了二三十年代的京劇繁盛。

話題還回到京朝派內部。面對著餘之後、以馬為代表的這一股洶湧創新潮流,楊寶森從個人條件(倒倉後嗓暗不再高亢,而變得深沉低迴)出發,走上了和馬連良方向相悖的另一條道路。在楊之前,在這另一條道路上苦苦掙扎的,是前輩老生言菊朋,幾次挑班都沒有成功。楊寶森的挑班也不能說成功,因為他的“常座兒”也就四五百人,可他堅持了下來,並幸運成為“四大鬚生”之一。

最後還回到於魁智身上,他是從“楊”派“起家”的。記得當年他剛剛分配到中國京劇院時,他還不無“找路”的困惑。有人勸他在“楊派”上下功夫,他認真聽取了這一建議,從院內院外都請教了許多對“楊”有研究的人。這一招果然奏效,很快社會就承認了這一嘴中“掛味兒”的年輕人。再往後,於魁智又在不知不覺變化了——或者說逐漸深化了,他又琢磨、研究起“餘派”來。他只能間接去學,尤其是通過對李少春來學。去年他復排了《響馬傳》,社會反響不錯,由此可見他用心之勤之苦。由有痕之“楊”起家,逐步再向無跡之“餘”靠攏,應該說是一個“反常”而又“正常”的策略。於魁智正走在這一條道路上,祝他成功。

儘管數典忘祖已是藝術界中的“家常便飯”,可要想有大的突破,可還真得下些“數典尋祖”的笨功夫,然後在“笨功夫”中形成“真功夫”,再由“新古董”中努力顯現“古意”才成。

上海戲劇199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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