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和中學生的對話

方方:

今天還有一件事我無法迴避,估計很多人都在等著看我的回覆。就是有一個自稱十六歲的高中生,給我寫了一封公開信。信中有很多漏洞,以致無數朋友說,這顯然不是一個十六歲學生所寫,更像一個五十來歲的摳腳大漢的作品。不過,無論是也不是,我還是準備按十六歲學生的信來作回應。

我要說,孩子,你寫得不錯,充滿著你那個年齡人的疑惑。你的想法很合適你,你的疑惑是教育你的人給的。但是,我要跟你說的是:我無法解答你的疑惑。看到你的文字,倒讓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讀過的一首詩。這首詩是白樺寫的,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他: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和劇作家哦。我讀這首詩的年齡大約是12歲,這是在1967年的“文革”中。那時,整個武漢的夏天,都在武鬥。就在這年,我這個小學五年級學生,得到了白樺的一本詩集,詩集名為:《迎著鐵矛散發的傳單》。其中第一首詩是《我也有過你們這樣的青春》。詩的第一句:“我也有過你們這樣的青春,那時的我們就像今天的你們。”我讀這首詩時,非常激動,並且永遠記下了。

孩子,你說你16歲。我16歲時,是1971年。那時候,如果有人跟我說:“文化大革命是一場浩劫”,我一定會豁出去跟他爭個頭破血流,而且他就是說三天三夜道理也說服不了我。因為我從11歲起,接受的就是“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教育,到我16歲時,這教育已經進行了五年。用三天三夜的道理來說服我,遠遠不夠。同理,我也不可能解答你的疑惑。我就是說三年,寫八本書,恐怕你也不會相信,因為你也有至少像我當年一樣的五年。

但是我要告訴你,孩子,你的疑惑遲早會得到解答。而那個答案,是你自己給自己的。十年,或是二十年後,有一天,你會想起來,哦,我那時好幼稚好下作呀。因為那時的你,可能已是一個全新的你。當然,如果你走的是一幫極左人士指引的路,你或許就永遠沒有答案,並且終身掙扎在人生的深淵。

孩子,我還要告訴你:我的16歲時代,比你差遠了。我連“獨立思考”這樣的詞都沒有聽說過。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需要獨立思考,我的老師說什麼就是什麼,學校說什麼就是什麼,報紙說什麼就是什麼,收音機說什麼就是什麼。11歲開始“文革”,到21歲“文革”結束,這十年,我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我從來沒有過自己。因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獨立的人,只是一臺機器上的螺絲釘。隨著機器運轉,機器停,我停,機器動,我動。這狀態,大約也像今天的你(而不是你們,因為現今16歲孩子中很多人相當有獨立思考能力)。幸運的是,我的父親說:他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全都能上大學。父親說那番話的樣子我還記得。所以我在當搬運工的時候,一心想實現父親的遺願,於是我考上了大學:中國最美麗的武漢大學。

孩子,我經常為自己感到慶幸。雖然我的少年時代接受的盡是愚蠢的教育,但我卻在青年時代得以進入大學。我在那裡,如飢似渴地學習和閱讀,與同學們一起討論非常有意義的話題,並且開始了我的寫作,終於有一天我知道了要獨立思考。我還有幸地遇上了改革開放,更有幸參與了整個改革開放的全程。我看到結束“文革”浩劫的中國,從那樣落後的狀態,一步步強大。可以說,沒有改革開放,幾乎就沒有今天的一切,包括我寫這份公開的日記以及你給我寫這封公開信的權利。這一點,我們都要慶幸。

孩子,你知道嗎?改革開放的前十年,幾乎是我自己和自己鬥爭的十年。我要把過去擠壓進我腦子裡的垃圾和毒素一點點清理出去。我要裝入新的東西,我要嘗試用自己的眼光看世界,我要學會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問題。當然,學會這些,是建立在自己的成長經歷、閱讀、觀察和努力的基礎上。

孩子,我一直以為這種自己與自己的鬥爭,自己給自己清除垃圾和解毒的事,只會在我這一代人中進行。意想不到的是:你和你的一些同伴,將來也會有這樣的日子。那就是,自己與自己鬥爭,把少年時代腦子裡被灌入的垃圾和毒素,清理出去。這個過程,倒是不痛苦,每清理一次,就是一次解放。一次次的解放,會把一個僵化麻木帶著鏽跡的螺絲釘,變成一個真正的人。

孩子,你聽得懂嗎?現在,我要把這一句詩送給你:“我也有過你們這樣的青春,那時的我們就像今天的你們。”

中學生:

語文老師說,這次全民戰疫,全國人民都受到鼓舞和教育。老師讓我們給偉大的湖北人民寫封信,您也是湖北名人,不知寫您是否合適,也不知道您算不算偉大的湖北人民之一。

網上有人說,一場疫情火了一個作家,而且是湖北作家,說的就是方方阿姨您,因為記錄《方方日記》成了紅人。說您是這場疫情中最大的贏家。

我是學理科的,對作家這個詞接觸不多,我特地百度一下作家含義,結果很失望。一個說,作家就是有使命感,用優秀作品鼓舞人、激勵人的人!另一個說,作家是弘揚主旋律,傳播正能量的。

也不知他們說的對不對,您說作家是什麼呢,方方阿姨?

我看您火起來的“日記”,記述的是武漢病態中的世間百相。武漢人說,方方阿姨您寫的是生病中的武漢,都是身邊事、身邊人。我沒去過現場,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就全當是真的。作家是人類靈魂工程師,如果是假的,豈不是沒了靈魂?

我注意到,大家對您日記評價有褒有貶,網上兩派聲音。一種力挺您,說您偉大,敢於直言,勝似當代魯迅;一種認為您眼裡只有現實中的不足,沒有看到這個社會的正能量。到底誰對誰錯?我這個高中生也不清楚,更不知道該站在哪邊。

不過,我在想,判斷一個人,評價一個事,是不是要放在一個特定環境裡呢?離開了環境的評價還有什麼意義呢?就像我們經常從網上看到一個掐頭去尾的小視頻,看過後,忽然怒了,如果我們把視頻完整起來看,可能,突然哭了。

方方阿姨,魯迅誕生在一個黑暗多於光明,被壓迫多於壓迫,被奴役多於奴役的時代,那時候,反抗與鬥爭是那個時代的主流,魯迅扛起的是那個時代的擔當,是一個作家的時代使命感。

我看了您的日記,我在琢磨,今天時代已經不是那個時代,魯迅時代的使命還是今天作家全部使命嗎?在一個光明時代,作家的主要精力是多用在提振民族精氣神上,還是一味地聚焦不足之處,不停地揭露和追問呢?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您肯定能。您是作家!

我們政治老師講,任何政權都不是十全十美,任何政黨都不可能完美無缺,任何政治制度都不可能沒有瑕疵。否則,就不會有改革和創新。作為社會一員,每個人有義務和權利監督社會,不僅是作家。但是,一個人如果滿眼都是黨和國家的不足,那他關注的焦點或許已經偏離了為“國家好”的初衷。老師舉例說,一個人給同事提建議,說他某個方面沒做好,人家會感激他,如果這個人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場合,見面就指責人家不好,這僅僅是提建議嗎?方方阿姨,政治老師說的對嗎?

我在看您日記時,正巧一個好友打電話來,我和她說起您日記。她說,您日記是真實,但有些真實不是什麼場合都能說,她打比方,說某個小姑娘家裡來了客人。正當賓客興高采烈時,小姑娘突然當著眾人的面說“爸媽晚上動靜太大,我一夜沒睡好”。父母尷尬不?沒錯,小姑娘說的是事實:爸媽夜裡動靜大,她捂著耳朵一夜沒睡。但這個場合說出來合適嗎?她說,方方阿姨您的日記就是這個樣子,把真實的武漢擺到世界面前:都來看看,這就是生病中的武漢呀!好友又說,您可以寫可以發沒問題,是不是應該有選擇呀!

方方阿姨,我很氣憤好友這樣說您,當時還為您打抱不平。不過事後尋思,好友說的似乎也有點道理,您這樣做,不等於把家裡好的孬的一股腦都端到大街上了嗎?遇到這麼大的疫情,我們沒有經歷過,肯定有應對不足的地方,甚至有想不到的地方,不是一直在救援,一直在改進嗎?

小時候,媽媽告訴我,家醜不可外揚,不知道方方阿姨您小時媽媽告訴過您沒有?方方阿姨,您知道人最困難的時候,需要的是什麼嗎?不是垂頭喪氣,不是滿眼失望,而是堅持的理由和活下去的信心。

您是一個作家呀,是靈魂工程師啊!您應該給大家信心啊!您那樣做,和把“羞愧事”拿到大街上吆喝有什麼區別呢?而且您老還一臉的理直氣壯。

武漢病了,他們已經很低落了,當他們痛的呲牙咧嘴時,您湊過去說一句“堅持一下,醫生就要來了,正在路上呢!”多好啊!

我今年十六歲了,之前對“感恩”兩個字感受不深,認為父母為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哪點做不好,我還發脾氣。一個偶然機會,我看到一個視頻,一個人演講,說有個孩子在家裡像個小皇帝,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衣食無憂的他卻經常對父母發脾氣,抱怨這抱怨那。一天,他對父母大發脾氣後,摔門而去,流浪街頭,受凍捱餓實在忍不下去的他哀求路邊餐館老闆:叔叔,行行好吧,我快餓死了!老闆可憐他,給他一碗麵,這個孩子狼吞虎嚥吃完後,“撲通”一聲給老闆跪下了,說終身忘不了老闆這碗麵。老闆把孩子扶起來,聽他講述離家出走的經過後,不但沒有同情,反而怒斥道:我要是早知道這樣,就不該給你這碗麵,你這個孩子狼心狗肺,你父母給你做了十幾年飯,沒得到你一個謝字,而我給你一碗麵,你就跪下了,你良心讓狗吃了嗎?

方方阿姨,說實話,我看到這個視頻,很受震動。父母天天對我好,自己卻渾然不知,還對父母說三道四,埋怨這不好、那不好,真是禽獸不如啊!我該記著父母做的飯,身上穿的衣!您說是不?

去年,國家搞了個教育叫“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我們也學習了。老師問我的初心是什麼?我說,就是好好上學,為家裡爭口氣,為國家出份力。方方阿姨,你的初心和使命是什麼?您在家鄉困難時期,肯定做了不少鼓舞武漢人民士氣、提振武漢人民信心的事吧。我看網上,批評您的多是您那個年代前後出生的人,是他們忘了初心,還是您忘了初心?

方方阿姨,疫情面前,您在日記裡展現了武漢生病後的世間百態。

您看到了武漢人民在疫情裡的不安,可是,那些勇敢逆行者您看到了嗎?為了救武漢,有的千里騎車趕來家鄉,有的胸前掛滿救人的藥包,有的一家家上門送補給……這些的這些,您都看到了嗎?

您看到了武漢生病後的熬煎時刻和困難前的困惑。可是,4萬多外省外市的醫護人員拋棄別子義無反顧馳援武漢,您看到了嗎?數萬將士穿梭街頭為人民服務,您看到了嗎?

方方阿姨,我們不能像那些整天磕磣我們的西方國家一樣,選擇性地看吧。也許您看到了疫情中令人熱血沸騰的逆行,也許您看到了一線無畏生死的勇士,是不是年齡大了,作家應有的激勵人、鼓舞人的使命都忘了?

您是湖北人,您知道武漢在生病時最需要什麼嗎?是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他們多麼需要一種力量支撐他們堅持下去啊!而不是陷入失望和沮喪之中。舉個例子,您的某個朋友得病了,您去探望,是不是要說句“不要緊,總會好起來的”安慰話。這是一個鄉下人都明白的道理呀!可您總不能說:“你這病啊,活不了幾天了”,是吧?

我小時候,母親告訴我,吃人飯,要說人話,端別人碗,要服人管。

方方阿姨,您穿誰的衣,您端誰的碗?我從網上看到您曾經因為某個事發脾氣,說過“大不了不當作協主席”。我看到這句話時笑了,感覺您像個孩子一樣可愛。作協主席,僅僅是個職務嗎?

方方阿姨,這次武漢戰疫,領袖親自指揮,舉國同心協力,全民共渡難關。我在想,疫情面前,如果不是國家強有力管控、強有力救護、強有力支援、強有力保障,而是像西方某個國家那樣把人民放棄了,武漢會是個什麼樣呢?

如果沒有大家群策群力換來的良好社會秩序,生病的武漢會不會亂成一團麻?歹人會不會趁火打劫為非作歹?方方阿姨,如果真是那樣,您能確保歹人不進您家門嗎?您還能安靜地梳理武漢的感嘆嗎?

方方阿姨,中國作家很多,您眼睛最亮嗎?恐怕您也不這樣認為。中國作家很多,您文筆最好嗎?恐怕您也不這樣認為。是啊,武漢生病,就您一個人看到了嗎,世界就您一個明白人嗎?

疫情面前,如果西方國家對我們說三道回也就罷了,因為他們獸性未改,既便他們罵我們是病夫,我們也不計較,人不能和獸計較。可是對於方方阿姨您,大家真是一點心裡準備都沒有啊,您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您是吃武漢糧、喝長江水活著的!年輕人不懂事,說幾句自己國家怪話就當他不懂事罷了,您65歲了,怎麼也與眾不同呢?

我看到一個史料,不知真假,請您判斷。一個叫羅稷南的曾請教偉人“如果魯迅活到現在,他會說什麼?”偉人說“要麼被關在牢裡繼續寫他的,要麼一句話也不說”。

方方阿姨,偉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您能給我講講嗎?

對於一個用匕首刺破黑夜的鬥士,魯迅是那個時代的英雄。如今的中國不是那時的中國,現在的中國是個光明且讓大家有信心的中國,您說是嗎?

老師曾教導我們,一個人說話要拍胸膛,而不是拍屁股。

方方阿姨,您日記寫得很好,您把日記打開也沒錯,只是不該把所有章頁都打開吧,還有啊,您日記裡,是不是漏掉兩個字?

方方阿姨,那些喜歡您的人沒錯,那些不喜歡您的人也沒錯,到底誰錯了呢?我也不知道,您是靈魂工程師,您知道的。

方方阿姨,我這是第一次給別人寫信,說話沒輕重,我是晚輩,說錯了請您多批評。我沒您那麼勇敢,請原諒我不署名,我怕您罵我,怕您罵我的詞在百度找不到……

方方阿姨,就寫到這吧。窗外,雨下得好大,但天色並沒有被水泡成昏黑。

我要去給媽媽做飯了,她快下班了,媽媽養我這麼大,我不能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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