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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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一早方鴻漸醒來,頭裡還有一條齒線的痛,頭像進門擦鞋底的棕毯。躺到下半天得爽朗,可以起床。寫了一封信給唐小姐,只說病了,不肯提昨天的事。追想起來,對蘇小姐真過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來過電話,問他好了沒有,有沒有興臻去夜談。那天是舊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詩人的月色,何況月亮團圓,鴻漸恨不能去看唐小姐。


蘇小姐的母親和嫂上電影院去了,用人們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門的在家。她見了鴻漸,說本來自己也打算看電影去的,叫鴻漸坐一會,她上去加件衣服,兩人同到園裡去看月。她一下來,鴻漸先聞著剛沒聞到的香味,現她不但換了衣服,並且臉上唇上都加了修飾。蘇小姐領他到六角小亭裡,兩人靠欄杆坐了。他忽然省悟這情勢太危險,今天不該自投羅網,後悔無及。


他又謝了蘇小姐一遍,蘇小姐又問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當頭皎潔的月亮也經不起三遍四遍的讚美,只好都望月不作聲。鴻漸偷看蘇小姐的臉,光潔得像月光潑上去就會滑下來,眼睛裡也閃活症月亮,嘴唇上月華洗不淡的紅色變為滋潤的深暗。蘇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臉對他微笑,鴻漸要抵抗這媚力的決心,像出水的魚,頭尾在地上拍動,可是掙扎不起。他站起來道:"文紈,我要走了。"


蘇小姐道:"時間早呢,忙什麼?還坐一會。"指著自己身旁,鴻漸剛坐的地方。

"我要坐遠一點——你太美了!這月亮會作弄我幹傻事。"


蘇小姐的笑聲輕膩得使鴻漸心裡抽痛:"你就這樣怕做傻麼?會下來,我不要你這樣正襟危坐,又濁拜堂聽說教。我問你這聰明人,要什麼代價你肯做?"轉臉向他頑皮地問。


鴻漸低頭不敢看蘇小姐,可是耳朵裡、鼻裡,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腦裡也浮著她這時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渦裡的葉在打轉:"我沒有做傻的勇氣。"


蘇小姐勝利地微笑,低聲說:"brss!"說著一壁害羞,奇怪自己竟有做傻的勇氣,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國話裡命令鴻漸吻自己。鴻漸沒法推避,回臉吻她。這吻的分量很輕,範圍很小,只彷彿清朝官場端茶送客時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邊,或者從前西洋法庭見證人宣誓時的把嘴唇碰一碰《聖經》,至多像那些信女們吻西藏活佛或羅馬教皇的大腳指,一種敬而遠之的親近。吻完了,她頭枕在鴻漸肩膀上,像小孩甜睡中微微嘆口氣。鴻漸不敢動,好一會,蘇小姐夢醒似的坐直了,笑說:"月亮這怪東西,真教我們都變了傻了。"


"並且引誘我犯了不可饒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鴻漸這時候只怕蘇小姐會提起訂婚結婚,愛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讓你走,明天見。"蘇小姐看鴻漸臉上的表情,以為他情感衝動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鴻漸一溜煙跑出門,還以為剛唇上的吻,輕鬆得很,不當作自己愛她的證據。好像接吻也等於體格檢驗,要有一定斤兩,算合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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