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花影樹蔭下的小河院

白芍、梔子、刺梅、月季,這些都是花;婷谷籽、洗澡紅、萱草、小葵,這些都是草;梨、橘、棗、桃,這些都是樹;旱柳、黃桑、苦楝、烏桕,這些都是木。兒時記憶裡的小河院,真的一點也不遜色於魯迅先生筆下的百草園。先生本是富二代,為了寫人間苦難,他把閏土和他的父親,還有長媽媽拉進來,寫出自己的濃濃鄉愁和淡淡傷逝。在這一點上我有優越,因為我自己就是閏土,我的父母就是閏土爹、長媽媽,所以懷舊起來沒有一點隔膜感。

大姐說,父親早年很愛養花。她和二姐、三姐少女時代吃穿都不如人家,但是戴花卻成為全村女孩的驕傲。一個讀書人,種點花,養點草,美化生活,聊以自娛,平常不過。然而父親身單力薄,家庭成分又高,無錢為女兒置辦衣裙,只好叫女兒插一朵花。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父親阮囊羞澀,一世貧寒,他也只能這樣做,使自己對女兒的愧疚之心有一個安放之處罷了。

寫到這,我擦了一把眼淚。據母親說,當年大哥、我,還有二哥,求學在外,家裡還有倆弟弟念初中、小學,父親每一回給我仨回信,總是寫到深夜,每一回都是情不自抑的流淚,擦溼了整條毛巾。

上邊說到的花草,除了白芍,我都見過的。但是隨著俺兄弟五人漸次入學,家庭開支巨增,院裡的花草逐漸不見了。一是父親無心情,也無精力侍弄花草,二是花草要為有經濟價值的樹木騰場地。三姐說,有一回是過端午節,她提著一籃子洋桃上街去賣。一位中年婦女一邊問價錢,一邊就準備吃一個。三姐憤然說:“不買就算了,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桃子麼滋味!”這事今天看來不可思議,那時卻是千真萬確。一般人家都是土生土長的毛桃,可父親不知從哪學來的嫁接技術,俺家院裡出的洋桃很金貴,一個可以買一毛多錢,我們都捨不得吃。即使我們真的想吃,父母也不準!

那些年,父親年年栽樹,也年年賣樹。房前屋後,籬落邊緣,全是父親種下的樹。樹們也很爭氣,楊芊3年成材,黃桑4年,狗木子、苦楝4到5年。每年秋末冬初,就有煤礦隴的許多采購船靠在河沿下,樹木大小曲直不論,大批收購。一邊是院子裡樹木生長得快,另一邊是各種 樹材不愁賣,真可謂天無絕人之路。

父親年輕時栽花種草,文人雅緻,完全務虛之舉,沒成想收到了為前世情人還債之實,三個女兒悽苦的童年居然有這一抹亮色;成年之後,她們回憶間對父親充滿感激和溫情。父親人到中年,已是一副不堪承受之重的帶傷翅膀,只有前院楊柳,後園修竹,默默為他療傷。一年又一年,一批又一批竹木出售,化作全家十口半人的口糧。他栽種樹木,完完全全的務實之舉,又一次沒成想,其間的太多苦難,化作了我們今天前行的精神原動力。

也許,這一務實之舉能收到最終的務虛之果,是父親參透孔孟之道,早已瞭然於心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如此樸素的道理,這般令父親痛徹畢生的苦心!這一刻,我強烈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轉瞬之間,父親離世已是十載——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苦悶彷徨中,突然明白,父親曾把務虛變作務實,又把務實化為務虛,只要把父親走過卻沒有走完的路,我們繼續堅定地走完,走出積貧積弱,走向富裕強大,就是對天國的父親最好的紀念和追思……

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也許歲月會改變山河,滄桑也正在抹去記憶,但有一種精神永遠不會失落:善良、樸實、勤勉、內斂,將穿越時空,化作永恆。

2018-11-8(戊戌寒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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