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蝖兒》

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黃蝖兒。記憶也淡去,它變得像一種古化石,模糊不清。我記得那殼是較一般貝類更立體的,像個駝背的小羅鍋,整個兒看形狀,又似一塊有稜角的鑽石。殼上有一圈一圈橫紋,光滑者,撫之如璧,粗糙者,那些壘起的紋路便有些割手了。

黃蝖兒是杭州人對黃蜆的稱呼。杭州人講話喜歡帶兒音,兒音增添喜感,即便罵人,攻擊性也被兒音弱化了一些,不是那麼窮兇極惡了。總還是文縐縐酸溜溜的江南式罵人,對亂用武力的方式是不屑一顧的。對喜愛之物加上兒音,那就更是萌化了:小伢兒,姑娘兒,搞搞兒,耍子兒,靠位兒(談戀愛)......還有鮮美肥碩的黃蝖兒。

《黃蝖兒》

“介個季節的黃蝖兒,毛鮮毛鮮嘞!”你可以想象當年杭州人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兩眼是放著光的,味蕾是打開的,時刻準備著嚐鮮的。即使無鮮可嘗,說這話時帶來的想象快感,也可使自己對鮮物的嚮往得到些許快慰和某種程度上的精神滿足。

台州人也喜歡吃黃蝖兒,雖然我們不叫它黃蝖兒,我們直呼黃蜆甚至直呼蛤蜊。黃蜆和蛤蜊是有些區別的,但當年的菜市場是黃蜆天下,言及蛤蜊誰都知道指黃蜆,何況當年我們也沒有見過如今這樣繁多的貝類品種。初中那段時期,是我們吃黃蜆的高峰,價廉物美,殺價能殺到一個角子三斤。菜場裡常年有貨,我們一度經歷過天天吃黃蜆的神仙日子。盛夏時節,小夥伴們跟著大人到靈江裡摸螺螄、摸黃蜆。螺螄和黃蜆像拜把兄弟似的,兩者會在一個地盤裡和諧共處,各不犯事,靈江靠岸的淺水區就可以摸到它們。我們站在江裡,張開五指,在泥沙裡梳過來,梳過去,當硬梆梆的小物落入掌中,憑藉手感基本上能判斷出是黃蜆還是石子。當然我在靈江裡也有幾次差點被淹死的經歷,比較嚴重的兩次,一次被表妹家的大狼狗給救了,還有一次被父親學校裡的體育老師給救了。自此後,母親不再允許我去靈江裡玩水。

《黃蝖兒》

這樣子靠我自己在水裡摸黃蜆,一個下午大概能攢到半臉盆,晚上足夠一道菜了。但也夠辛苦,而且危險,譬如幾次走著走著,就漸漸往江心深泥裡走去了,一旦踩到水底泥坑陷了進去,說不定小命不保。一條小命換半臉盆黃蜆,不值。還有個辦法是守株待兔,撿漏。退潮時,會有人拿著自制的鐵絲耙子在水邊犁沙,犁出一道一道淺坑。當江水一進一退衝過,黑色小石子般的黃蜆就現身了,被擱淺在淺坑裡,回不去水底世界。我就等著撿漏,那些入不了耙蜆者法眼的殘羹冷炙,被我收歸囊中。個頭小是小,聊勝於無,這個收穫的辦法省力許多,也用不著去冒著生命危險了。

這些小得可憐的黃蜆拿回家,母親說咱就煮煮吃吧,這玩意兒損鍋,肉沒多少,嘩啦啦地炒起來,像炒石子一樣,會把鍋子劃壞了。於是我們將這些黃蜆在清水盆裡養上幾天,吐盡泥沙,再倒入鍋裡清水煮。黃蜆本身肉帶點兒鹹味,連鹽都不用放,煮開了口,便可以蘸蘸醋開吃。水滾沸了,那些青黃或青褐的“小石子”經不住溫度升高,一個個扛不住打開了殼。雖說外殼粗糲,那殼的內壁卻是光潔的紫白,呈現出漸變顏色,是一種瑩瑩燁燁的、冷豔的藍紫色調。想起剛才它們在清水盆裡頑皮又悠閒地吐著小水柱,我出於好奇低頭觀察,卻尷尬地被它噴了一鼻子水珠,滿臉盆的嘲笑,全然不知自己將要被下鍋煮熟。現在倒好,成了我的口中食。

《黃蝖兒》

也有任憑怎麼煮也不開殼的黃蜆,不是燒不熟、煮不爛的銅豌豆,大體是死蜆的概率更高。但我們是絕不會放棄一線希望的。不到黃河心不死,答案揭曉之前都還存在著多吃一粒蜆肉的期待呢!這是不浪費一點點糧食的精神。視蜆大小,用二分或五分硬幣,插入兩殼相接的夾縫裡一扭,蜆殼被扭開了。若是個臭的,那泥腥臭味也是令人作嘔,杭州人將說話難聽的人形容為“黃蝖兒開臭口”,極其難聽的罵人之語、空穴來風的胡說八道…..都可以歸入黃蜆兒開的臭口之類。若是個美的,則比成玲瓏嬌俏的姑娘,帶著機靈勁,帶著新鮮氣息,是惹人喜愛的“小黃蜆兒”。臭者乃江中汙物,唾之不及,美者愛而憐惜,看來人們對黃蝖兒的愛憎是相當分明的。

《黃蝖兒》

黃蜆是怎麼也吃不飽的,跟海瓜子一樣,越吃越有味道,也成了夏夜排檔裡受歡迎的小海鮮。但黃蜆比海瓜子肉多,吃起來更爽。特別是那一撇有時會頑皮伸出殼外的“小舌頭”,白白嫩嫩、豐腴筋軔,帶著小家碧玉的玲瓏與溫柔,我覺得“西施舌”這個美名應該送給黃蜆才對。這硬殼包裹下的小可愛,實在太令人心生喜愛了呀,怪不得人們把水靈靈的姑娘兒比做“小黃蜆兒”呢。

小黃蜆兒入口,柔軟,嫩滑,吹彈可破,像是在親吻一個水靈靈的姑娘兒,清純得沒有一絲絲雜念。食物最圓滿的昇華方式是被欣賞它、珍惜它的人吃掉,價值才得以最大實現,不是嗎?把喜愛的食物冰凍冷藏起來而不捨得吃掉,或者乾製儲存以備長期之用,都不是對待它最好的方式。

對食物來說,愛它,就把它趁著新鮮吃掉,這是很簡單的邏輯。

《黃蝖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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