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古城里有个徐继畲


毛守仁

那年,为了丰富长篇小说《北腔》女主人章昭著的经历,我曾到介休北辛武寻访马太夫人的遗踪,看到了徐继畲题写的挽联。徐继畲当年可是有名四响,他字松龛,曾任福建巡抚,此人考得好,道光六年进士,朝考第一,选庶吉士。明清两代山西没出过状元,他就是顶尖人物,但在言官和民间口风中,却疑是汉奸卖国贼,尤其弹劾他的是大名鼎鼎的林则徐,林则徐以虎门销烟著名于史,抗英英雄,那么徐被林参,自不免恶名在项,卖国贼,这是“爱国者”手中常抡的杀威棒。何况其主要罪名是袒护外国人在境内居住,这就更“汉奸”无疑。松龛先生是北路家,又在闽淅为官,他如何与介休还有拉扯?请教介休学者,松龛先生其实与介休、平遥一带关系很深。他家学渊源,其父亲徐润第也是进士出身,任过内阁中书、湖北施南府同知,大学问家,老辈儿数人在介休北贾设馆设课,弟子很多,出类拔萃的、中举做官的也不少,松龛先生随父在这一带成长,所著《敦艮斋遗书》,竟公然与朱子理学另辟一径,主旨心灵自由,熔心学、气学、易学为一炉,务博览,通时事,看得出其学问根底深,有所思有所依有所建树。

松龛先生被罢官后,重操旧业受聘平遥超山书院做山长,也在情理之中,我最感兴趣的是授徒中有诗人弟子,他本人宦海沉浮后对社会对人生有新的感悟,在与诗人弟子的互动创作中,境界飞跃,他虽然被称为山西科考鳌头,平遥文庙连同的超山书院,就以鳌头石为标志,院内立有飘逸的松龛仙像。最为奇特的是塑像却刻英语评介,儒家文庙里朗朗牛津腔,极富时代特色与个性。他所著的《瀛寰志略》出于儒林世家,却是中国第一次用正眼看世界,有思想有见解,新的地理观带来了立场与方法的变化,与迂腐的守旧派不同,平等看各国,不再以蛮夷称呼。尤其对美利坚第一任总统的选举法不吝夸赞,华盛顿纪念塔上还砌有松龛先生的文章选段,成为美洲土地上绝无仅有的汉文盖棺定论语。时至1998年,克林顿访问中国,在北大演讲,还不忘感谢徐继畲的那篇文章。这些历史与现实片断岂非更难逃汉奸之嫌?

如果上世纪60年代的愤青穿越,徐氏也会如当时的英国代办处,惹火烧身。

但世界进步潮流还是浩荡向前。

鸦片战争天朝第一次被所谓“心有六窍、腿无膝盖”的洋鬼子打掉了脸面,才知道世界有世界通行的法则。道光帝无奈只得让这个徐布政使,以专派之员办理开放厦门、福州两口通商通行事宜。他与洋人接洽时多,谈天说地,写了这本《瀛寰志略》,书中并非天朝,外国也非蛮夷,各国均可以在世界上走来走去,晒一个太阳,公平买卖。

这时候,有两个老外,一个医生,一个传教士,公然住到我国福建福光寺,引发了爱国者共愤,林则徐等巨绅一呼百应,要动用军队,武力驱逐老外。这个徐布政使,办过洋务,知道老外来居住,在签约允许范围,所以没动军队,没来硬的,这才惹下恶名,把官弄丢了。松龛先生不幸,平遥却有幸,超山书院有了一位内外通略的山长。

至今儒雅倜傥的松龛先生能坦然留在古城旅游点,或因为那一围城墙囿留了汉唐遗风,容得异人;抑或走向世界的改革劲风吹散了笼罩在《瀛寰志略》上的陈腐阴霾,有识之士看懂了这部世界地理的历史价值。徐继畲用这部图书第一次给国人开启了正眼看世界的睫毛,当时破了天朝意识。对那些仍希冀万方来朝、妄自尊大惯了的斜眼儿来说,无异当头棒喝,更何况他还引进形形色色有别于皇权专制的政体,怀疑打天下坐天下的合法性,一百多年前的启蒙思想弥足珍贵。

徐继畲当过十年山长,大清朝方才意识到开放时不我待,和平共处,通行通商,须放下身段,得听懂老外们怎么说话,睁开眼睛看满朝文武,也只有松龛先生能料理此事,于是请他出山,坐进总理衙门,办起同文馆这等洋文学校。

让拖了长辫子、栽着马蹄袖的臣子们开始了解国际范儿,准备与蛮夷们的火车接轨。我们没有蒸汽机,哪怕用马拉,也得准备铺铁轨。

他们抱着打痛的屁股,学习如何平心静气地与远近邻国相处,哪怕他们黑脸白脸红脸,身上长毛,也得同坐圆桌,平等商谈。谈商谈道,谈政谈治,徐继畲的同文馆开始展示他国的谈吐,他处的民权民生、政治政权。这才是《瀛寰志略》的异禀。

于是,真龙天子不再天上乱飞,天上飞的有莱特兄弟发明的铁飞机。我们用脚在地上走,不过,天上地上海上的人们握手,拥抱,寒喧,交换,签约。不能不说这种心态的培养,与《瀛寰志略》有着脉通关系。无怪乎他的同乡,经营过山西开放事体的督军夺权之始就大声为此书喝彩。无怪戊戌变法的康、梁也先后受过此启蒙。

又是几十年后,我们这代人学会了用OK说好、说是的,而且比西方人还俭省,只把拇指食指联成个圈,其他三个指头伸出,便表达出这个单词。我们有了外交学院、外语学院,“一外”“二外”的,政府有了外交部。去外交场合,我们可以走得文化自信。因为我们识得路径。

世界之林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原来可以不必互相鹐啄,对话可以心平气和,林子可以是快乐林。

中国的好大学衍生得多了。原来,北大、北师大的前校长,竟然是从介休“竹心书斋”、平遥“超山书院”去的。介休、平遥,最近开通了高铁站,北大、北师大的前校友说不定也在G字打头的车上见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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