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詩人楊牧去世:讓風朗誦,那最後的詩篇享年80歲

臺灣詩人楊牧去世:讓風朗誦,那最後的詩篇享年80歲


繼余光中、洛夫之後,中國臺灣又一位重要詩人楊牧也走了。


3月13日午後,在臺北國泰醫院,著名詩人及散文作家楊牧走完了自己80歲生命的最後一段旅程。


楊牧,1940年生,本名王靖獻,臺灣花蓮縣人。中學時代起使用“葉珊”作為筆名,在現代詩、藍星、創世紀等詩刊發表作品,1972年後改用“楊牧”作為新筆名,標誌著創作風格的轉變,由浪漫抒情轉為更多指向介入現實的思考。1986年,他發表了《有人》,其中,《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後來得到了不少熱血青年的引用和改編。


楊牧主要代表作包括《水之湄》《花季》《燈船》《瓶中稿》《海岸七迭》《禁忌的遊戲》等。內地出版有《楊牧詩選1956-2013》、《奇來前書》、《奇來後書》。


他的作品被譯為英、韓、德、法、日、瑞典、荷蘭等文,獲吳三連文藝獎、紐曼華語文學獎等多項重要文學獎。還被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委馬悅然翻譯為《綠騎:楊牧詩選》[Den grone riddaren],該書曾榮獲2011年瑞典皇家圖書館書籍藝術大獎。也正因如此,楊牧多年來被認為是諾貝爾文學獎的有力競爭者。


讓我們來讀先生的詩吧。


臺灣詩人楊牧去世:讓風朗誦,那最後的詩篇享年80歲


楊牧詩歌代表作

《水之湄》


我已在這兒坐了四個下午了

沒有人打這兒走過——別談足音了


(寂寞裡——)

鳳尾草從我褲下長到肩頭了

不為什麼地掩住我

說淙淙的水聲是一項難遣的記憶

我只能讓它寫在駐足的雲朵上了


南去二十公尺,一棵愛笑的蒲公英

風媒把花粉飄到我的斗笠上

我的斗笠能給你什麼啊

我的臥姿之影能給你什麼啊


四個下午的水聲比做四個下午的足音吧

倘若它們都是些急躁的少女


無止的爭執著

——那麼,誰也不能來,我只要個午寐

哪,誰也不能來


《給時間》


告訴我,甚麼叫遺忘

甚麼叫全然的遺忘——枯木鋪著

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

果子熟了,蒂落冥然的大地

在夏秋之交,爛在暗暗的陰影中

當兩季的蘊涵和紅豔

在一點掙脫的壓力下

突然化為塵土

當花香埋入叢草,如星殞

鐘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筍

又如一個陌生者的腳步

穿過紅漆的圓門,穿過細雨

在噴水池畔凝住

而凝成一百座虛無的雕像

它就是遺忘,在你我的

雙眉間踩出深谷

如沒有迴音的山林

擁抱著一個原始的憂慮

告訴我,甚麼叫記憶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甚麼叫記憶——如你熄去一盞燈

把自己埋葬在永恆的黑暗裡


臺灣詩人楊牧去世:讓風朗誦,那最後的詩篇享年80歲


《季札掛劍》


我總是聽到這山崗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漂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釋

多少聚散的冷漠?罷了罷了!

我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蕭瑟和新月的淒涼

異邦晚來的搗衣緊追著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廢的劍術。這手臂上

還有我遺忘的舊創呢

酒酣的時候血紅

如江畔夕暮裡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對瀕危的荷菱:那是北遊前

最令我悲傷的夏的脅迫

也是江南女子纖弱的歌聲啊

以針的微痛和線的縫合

令我寶劍出鞘

立下南旋贈與的承諾……

誰知北地胭脂,齊魯衣冠

誦詩三百競使我變成

一個遲遲不返的儒者


誰知我封了劍(人們傳說

你就這樣念著念著

就這樣死了)只有簫的七孔

猶黑暗地敘說我中原以後的幻滅

在早年,弓馬刀劍本是

比辯論修辭更重要的課程

自從夫子在陳在蔡

子路暴死,於夏入魏

我們都悽惶地奔走於公侯的院宅

所以我封了劍,束了發,誦詩三百

儼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呵呵儒者,儒者斷腕於你漸深的

墓林,此後非俠非儒

這寶劍的青光或將輝煌你我於

寂寞的秋夜

你死於懷人,我病為漁樵

那疲倦的划槳人就是

曾經傲慢過,敦厚過的我


《蘆葦地帶》


那是一個寒冷的上午

在離開城市不遠的

蘆葦地帶,我站在風中

想象你正穿過人群—

竟感覺我十分喜歡

這種等待,然而我對自己說

這次風中的等待將是風中

最後的等待

我數著陽臺裡外的

盆景,揣測榕樹的年代

看清晨的陽光斜打

一朵冬天的臺灣菊

那時你正在穿過人群

空氣中擁擠著

發光的焦慮

我想阻止你或是

催促你,但我看不見你


我坐下摩挲一把茶壺

觸及髹漆精緻的綵鳳雙飛翼

和那寓言背後的溫暖

滿足於我這個年紀的安詳

我發覺門鈴的意像曾經

出現在浪漫時期,印在書上

已經考過的那一章

我翻閱最後那幾頁

維心的結構主義,懷疑

我的推理方式是不是

適合你,只知道我不能

強制你接受我主觀的結論

決心讓你表達你自己


決心讓你表達你自己

選擇你的判斷,我不再

追究你如何判斷

你的選擇,歲月

是河流,忽陰忽陽

岸上的人不能追究

閃爍的得失


甚至我必須

像你學習針黹

一邊鉤毛線一邊說話

很好很閒適的神色

只是笑容流露出

些許不寧,有時

針頭扎疼了纏著線團的

食指:是的你也和我一樣

強自鎮靜的,難免還是

難免分心


那是一個寒冷的上午

我們假裝快樂,傳遞著

微熱的茶杯。我假裝

不知道茶涼的時候

正是綵鳳冷卻的時候

假裝那悲哀是未來的世界

不是現在此刻,雖然

日頭越升越高,在離開

城市不遠的蘆葦地帶

我們對彼此承諾著

不著邊際的夢

在比較廣大的快樂的

世界,在未來的

遙遠的世界


直到我在你的哭聲中

聽到你如何表達了你自己

我知道這不是最後的

等待,因為我愛你


臺灣詩人楊牧去世:讓風朗誦,那最後的詩篇享年80歲


《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寫在一封縝密工整的信上,

從外縣市一小鎮寄出,

署了真實姓名和身份證號碼

年齡(窗外在下雨,點滴芭蕉葉

和圍牆上的碎玻璃),籍貫,職業

(院子裡堆積許多枯樹枝

一隻黑鳥在撲翅)。他顯然歷經

苦思不得答案,關於這麼重要的

一個問題。他是善於思維的,

文字也簡潔有力,結構圓融

書法得體(烏雲向遠天飛)

晨昏練過玄秘塔大字,在小學時代

家住漁港后街擁擠的眷村裡

大半時間和母親在一起;他羞澀

敏感,學了一口臺灣國語沒關係

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隻

看白雲,就這樣把皮膚曬黑了

單薄的胸膛裡栽培著小小

孤獨的心,他這樣懇切寫道:

早熟脆弱如一顆二十世紀梨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對著一壺苦茶,我設法去理解

如何以抽象的觀念分化他那許多鑿鑿的

證據,也許我應該先否定他的出發點

攻擊他的心態,批評他收集資料

的方法錯誤,以反證削弱其語氣

指他所陳一切這一切無非偏見

不值得有識之士的反駁。我聽到

窗外的雨聲愈來愈急

水勢從屋頂匆匆瀉下,灌滿房子周圍的

陽溝。唉到底甚麼是二十世紀梨呀——

他們在海島的高山地帶尋到

相當於華北平原的氣候了,肥沃豐隆的

處女地,乃迂迴引進一種鄉愁慰藉的

種子埋下,發芽,長高

開花結成這果,這名不見經傳的水果

可憐的形狀,色澤,和氣味

營養價值不明,除了

維他命C,甚至完全不象徵甚麼

除了一顆猶豫的屬於他自己的心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這些不需要象徵——這些

是現實就應該當做現實處理

發信的是一個善於思維分析的人

讀了一年企管轉法律,畢業後

半年補充兵,考了兩次司法官……

雨停了

我對他的身世,他的憤怒

他的詰難和控訴都不能理解

雖然我曾設法,對著一壺苦茶

設法理解。我想念他不是為考試

而憤怒,因為這不在他的舉證裡

他談的是些高層次的問題,簡潔有力

段落分明,歸納為令人茫然的一系列

質疑。太陽從芭蕉樹後注入草地

在枯枝上閃著光。這些不會是

虛假的,在有限的溫暖裡

堅持一團龐大的寒氣


有人問我一個問題,關於

公理和正義。他是班上穿著

最整齊的孩子,雖然母親在城裡

幫傭洗衣——哦母親在他印象中

總是白皙的微笑著,縱使臉上

掛著淚;她雙手永遠是柔軟的

乾淨的,燈下為他慢慢修鉛筆

他說他不太記得了是一個溽熱的夜

好像彷彿父親在一場大吵鬧後

(充滿鄉音的激情的言語,連他

單祧籍貫香火的兒子,都不完全懂)

似乎就這樣走了,可能大概也許上了山

在高亢的華北氣候裡開墾,栽培

一種新引進的水果,二十世紀梨

秋風的夜晚,母親教他唱日本童謠

桃太郎遠征魔鬼島,半醒半睡

看她剪刀針線把舊軍服拆開

修改成一條夾褲一件小棉襖

信紙上沾了兩片水漬,想是他的淚

如牆腳巨大的雨黴,我向外望

天地也哭過,為一個重要的

超越季節和方向的問題,哭過

復以虛假的陽光掩飾窘態


有人問我一個問題,關於

公理和正義。簷下倒掛著一隻

詭異的蜘蛛,在虛假的陽光裡

翻轉反覆,結網。許久許久

我還看到冬天的蚊蚋圍著紗門下

一個塑膠水桶在飛,如烏雲

我許久未曾聽過那麼明朗詳盡的

陳述了,他在無情地解剖著自己:

籍貫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帶著一份

與生俱來的鄉愁,他說,像我的胎記

然而胎記襲自母親我必須承認

它和那個無關。他時常

站在海岸瞭望,據說煙波盡頭

還有一個更長的海岸,高山森林巨川

母親沒看過的地方才是我們的

故鄉。大學裡必修現代史,背熟一本

標準答案;選修語言社會學

高分過了勞工法,監獄學,法制史

重修體育和憲法。他善於舉例

作證,能推論,會歸納。我從來

沒有收到過這樣一封充滿體驗和幻想

於冷肅尖銳的語氣中流露狂熱和絕望

徹底把狂熱和絕望完全平衡的信

禮貌地,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裡

我看到淚水的印子擴大如干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許枯骨和白刺,我彷彿也

看到血在他成長的知識判斷裡


濺開,像炮火中從困頓的孤堡

放出的軍鴿,繫著疲乏頑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衝開窒息的硝煙

鼓翼升到燒焦的黃楊樹梢

敏捷地迴轉,對準增防的營盤刺飛

卻在高速中撞上一顆無意的流彈

粉碎於交擊的喧囂,讓毛骨和鮮血

充塞永遠不再的空間

讓我們從容遺忘。我體會

他沙啞的聲調。他曾經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風雨

計算著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向導的使徒——

他單薄的胸膛鼓脹如風爐

一顆心在高溫裡熔化

透明,流動,虛無


臺灣詩人楊牧去世:讓風朗誦,那最後的詩篇享年80歲


《故事》


假如潮水不斷以記憶的速度

我以同樣的心,假如潮水曾經

曾經在我們分離的日與夜

將故事完完整整地講過一遍了

迴旋的曲律,纏綿的

論述,生死俯仰

一種迢迢趕赴的姿勢


在持續轉涼的海面上

如飛鳥飛越行船殘留的痕跡

深入季節微弱的氣息

假如潮水曾經

我以同樣的心


《行過一座桃花林》


當我行過一座桃花林,孤獨忽然

化為一顆寂寞的黃昏星,亮在遙遠的山頭

挽不住的夜色啊!落葉辭空山

飄零像那沒有顏色的雲朵

有人在河岸吹簫,晚霞寂寞地照著——

小園雨如三月柳,你在風中哭過


不再飄泊,不再飄泊

當我行過一座桃花林,晚霞

寂寞地照著——照著一片破葉

我就在這樹下躺臥,讓你來尋我

因為我的孤獨就是那顆星

你就快快渡河來尋我,渡河來尋


臺灣詩人楊牧去世:讓風朗誦,那最後的詩篇享年80歲


《讓風朗誦》


1、


假如我能為你寫一首

夏天的詩,當蘆葦

劇烈地繁殖,陽光

飛滿腰際,且向

兩腳分立處

橫流。一面新鼓

破裂的時候,假如我能

為你寫一首秋天的詩

在小船上擺盪

浸溼十二個刻度

當悲哀蜷伏河床

如黃龍,任憑山洪急湍

從受傷的眼神中飛昇

流濺,假如我能為你

寫一首冬天的詩

好像終於也為冰雪

為縮小的湖做見證

見證有人午夜造訪

驚醒一床草草的夢

把你帶到遠遠的省份

給你一盞燈籠,要你

安靜地坐在那裡等候

且不許你流淚

2、


假如他們不許你

為春天舉哀

不許編織

假如他們說

安靜坐下

等候

一千年後

過了春天

夏依然是

你的名字

他們將把你

帶回來,把你的

戒指拿走

衣裳拿走

把你的頭髮剪短

把你拋棄在我

忍耐的水之湄

你終於屬於我

你終於屬於我

我為你沐浴

給你一些葡萄酒

一些薄荷糖

一些新衣裳

你的頭髮還會

長好,恢復從前的

模樣,夏依然是

你的名字

3、


那時我便為你寫一首

春天的詩,當一切都已經

重新開始——

那麼年輕,害羞

在水中看見自己終於成熟的

影子,我要讓你自由地流淚

設計新裝,製作你初夜的蠟燭

那時你便讓我寫一首

春天的詩,寫在胸口

心跳的節奏,血的韻律

乳的形象,痣的隱喻

我把你平放在溫暖的湖面

讓風朗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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