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元說對於大眾而言,戰國與楚漢似乎是兩個時代,但實際上高祖只比祖龍小了四歲,二人曾經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了四十七年,這裡體現的其實是一種歷史時空的疏離感,同樣的疏離感也體現在項羽身上。
項羽對於秦國的恨,最為直接表現在其個人記憶中。對於大部分人而言,項羽全然是楚漢之人,但實際上,當他的祖父項燕與王翦的六十萬秦軍決戰之時,項羽已經九歲了,年少的項羽此時已有了記憶,他見證了祖父為了祖國奮戰而死,見證了【世世為楚將】的項氏家族為楚國赴湯蹈火,其中也許也有他失諸史籍的父親,或許他也和項燕一起死在了衛國的戰場上,而項梁則接過了家族未來的重擔,將項羽培養成才,從此項氏兄弟,有的活成了裡子,有的活成了面子。
項家從未染指楚國的政治核心,卻在危難之際扛起了整個楚國併為之殉難,而楚王與那些舊貴族們卻在壽春無所作為,眼看著這偌大的楚國與項燕一起身死國滅。對於年輕的項羽而言,他恨那些毀滅楚國的秦人,也恨那些紙醉金迷的舊貴族,而這一切最終在不遠的未來生根發芽。
記憶是我們認知、行動的依據,集體的記憶會形成共識,從而將這個集體凝聚起來,而一旦共識跨越時代則會進一步演變為傳統,從而影響共同體的知識結構與路徑選擇,就好像清末的士人無法理解傳教士所說的世界,因為千百年來關於“天下”的記憶和知識結構限制了他們的認知路徑,而回到這個問題本身,這種記憶也是項羽決定推翻秦王朝最直接的動力,而順著這樣的觀點來看,縱向來看,項羽作為楚國遺民,他身上體現著懷王時代以來秦楚矛盾激化的傳統對立,橫向來看,項羽和陳涉、劉邦一樣體現著秦末六國渴望恢復列國秩序的共識,這三方面的動力共同構成了項羽推翻秦王朝的原因。
先說縱向方面,戰國中期以來合縱連橫的發展使得國際形勢頻繁變動,秦楚之間的聯盟也有所鬆動,楚威王曾言【秦,虎狼之國,不可親也】,正是對於當時國際形勢的準確判斷,而懷王時代秦楚關係開始急劇惡化 ,首先是在合縱攻秦之戰中,楚懷王擔任縱長,這直接宣告了秦楚關係的破裂,後世詛楚文指責懷王【兼倍十八世之詛盟,率諸侯之兵以臨加我】顯然指的是合縱攻秦一事,也正是秦楚之間長期的同盟關係,使得楚懷王在合縱攻秦時猶豫不決,始終不能下定決心與秦為敵,然而秦楚關係的破裂已經不可避免,特別是秦滅巴蜀以後,秦國與楚國在西部邊境的衝突更加劇烈,這直接引發了懷王十七年的藍田之戰,而這一戰的失敗及之後的楚懷王被囚,也導致了此後在秦楚對立中楚國長期的不利地位。
由此我們再來審視范增所言【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便會發現另一層意味。彼時距離懷王十年已有百年之久,但是范增仍力主以懷王為旗幟,而非其後的考烈王或春申君等人,這說明懷王作為政治符號的特殊意義。懷王的象徵意義包括兩個方面:第一,從縱向來看,懷王標誌著秦楚的對立傳統。秦楚關係的惡化始於懷王,而懷王被囚後寧死不從、身死異鄉則更為這種對立增添了悲壯色彩,在反秦戰爭的大勢中具有特殊意義。第二,從橫向來看,懷王對於“失落的江漢”有著特殊意義。在之後的頃襄王時代,白起攻破郢都,楚國失去了百年根基的江漢地區,從此楚國的龍興之地落入秦國長達半個世紀,楚國被迫東遷,實際上等同於亡國,而頃襄王也幾乎可被視為亡國之君,那麼懷王也就是江漢地區的最後一位楚王,對於起於江東、立足淮北的項氏家族而言,以懷王為旗幟更能起到動員江漢地區的作用,彌補其政治威望的不足,正是基於這兩個原因,懷王才會作為一種符號被重新發現。
再來看橫向方面,就秦末之際而言,恢復列國秩序是一種共識。張耳、陳餘認為秦國暴政的一大原因便在於【秦為無道,破人國家,滅人社稷】,與之對應,三老認為陳涉有資格稱王的理由包括兩條,分別是【將軍身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秦】和【復立楚國之社稷】,無獨有偶,諸將勸劉邦即位時的理由分別是【大王起微細,誅暴逆,平定四海】及【有功者輒裂地而封為王侯】,七國秩序此時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六國遺民早已形成了身份認同,《貨殖列傳》中對於風俗的描述正是這種認同的側面寫照,因而從陳涉到懷王、從項羽到劉邦,列國秩序是秦末群雄而言是一種共識,進一步說,他們之所以凝聚在一起,除了推翻秦朝的統治,更重要的是推翻秦帝國背後的制度。
綜上所述,項羽推翻秦王朝的動力可以歸結於以下三個方面:首先是其個人的經歷與記憶,其次是楚國百年來與秦國的對立傳統,最後是秦末之際要求恢復故國的普遍共識,這三點推動著項羽走向咸陽的那一把大火,實踐他少年【彼可取而代也】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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