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 房 親 戚

又進臘月門了,2020年應該是農曆的什麼年呢?我不知道。從40歲之後,我就對過年產生了一種牴觸情緒,總覺得還沒做什麼事情,又是一年過去了,常常會有生命的荒誕感。因此,又常常羨慕那些個為生存忙得沒時間去思考的人們,他們只要忙裡偷閒地翻翻手機上那些短視頻,就會快活得忘乎所以。儘管我時時提醒自己不過是一個放牛娃出身,但正是因為此刻是一個以思考為職業的知識分子,不免心裡還是對那些個不愛讀書的大多數隱隱地不屑——人怎麼可以僅僅為了活著而活著呢?我認定那些一心只為了自己活得舒適和快樂的人是沒有情懷的,我向來對這樣的人敬而遠之,儘量避免和他們成為朋友——不過,如果正好有這樣的一門親戚,那就沒辦法了。

遠房表弟接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我都沒有接聽,我清楚他找我什麼事情。就在今年的中秋節,晚上我們一家去父母那裡陪老人吃飯,我按照父親的慣例慢慢地跟他對酌著——父親只有逢年過節和過生日時才喝酒,並且無論紅酒白酒僅限量二兩。母親不住地給我夾菜,叮嚀我不要光顧著忙工作,要注意身體,早點睡覺、多吃飯。我“嗯嗯啊啊”地敷衍她,為了轉移話題,開玩笑問中秋節老家的那些親戚小輩裡有沒來給她送月餅的。沒等我藉機感慨一番世態炎涼人心不古,母親笑著說:“你不說我還忘了,前兩天你張村的表叔從老家來,提了十斤小米和一盒月餅,還在家裡吃了頓飯,非要和你爸喝酒,吃了飯又喝了半後晌茶。小十年沒來往了吧,猛猛地跑來,坐下不走,屁股真沉!”母親說完撇撇嘴,表示嘲諷之意,又看看父親,明顯有事想跟我說,想讓他幫幫腔。

父親是個老實人,他端起酒杯和我碰碰,憨笑著說:“他找你有事哩,問我要你的手機號碼,我沒給他,讓他有事先跟我說。”

“也不是什麼大事情,你有認識的人順便幫他問問,沒認識的人就算了,求人的事情不由咱,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母親沒指望上父親,只好以退為進,“十年八年的連個電話也沒打過,恐怕見了你都不認識,你說現在這人吧,都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的……”母親這是心疼我,怕給我製造壓力,提前找臺階讓我下。

我真的很煩,總是因為親戚朋友的私事去求人,我那些原本清清爽爽的關係,都因為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事情去求人家關照而變了味,而我恰恰又是個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難免徒增了很多煩惱和精神苦痛。但是,我又知道母親是個鄉情很重而又熱心的人,我不能不讓老人把話說完,於是我故作不以為然地說:“張村的表叔?好像小時候見過這個人,想不起來了,他年紀不小了吧,能有什麼事情找我呢?”

母親馬上來了精神,接茬說:“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一個種地的跑城裡來能有什麼事情?是他兒媳婦的事情,他兒子和媳婦都在城裡上班,想找你換個工作。”母親記性不好,平時也不愛動腦子,有些表達不清楚了,只好再次求助於父親:“你給娃說吧,是不是這樣?是換工作吧?”

我端起酒和父親碰碰,等著他說話。父親笑笑,為避免激起母親的慍怒,儘量忍住笑意說:“不是換工作,是想換個崗位。他大概跟我說了,你媽沒聽明白,我跟你說吧。”父親一講,我聽明白了,原來,這位遠房表叔的兒媳婦在我們這座城市的人民醫院上班,自醫學院畢業後一直是外科病房的護士,外科是最忙的,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夜班還很多,年輕人累點沒什麼,這些年就這麼過來了。問題是,年初生了孩子,產假一結束,工作規律照舊,可就顧不上照顧孩子了,家裡和醫院兩頭趕,眼見得脾氣就不好了,夜班上到半夜,家裡來電話說孩子哭得哄不住,就忍不住地罵她老公,自己也抹眼淚。家裡想讓她辭了職回家看兩年孩子,等孩子上了幼兒園再找新工作,說什麼她也不肯聽,就愛幹護理這行。於是退而求其次,商量了一下,如果可以調到體檢中心這樣相對寬鬆點的部門,矛盾就算迎刃而解了。可是,這樣的大醫院有好幾百名護士,相對清閒的科室也就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那幾個,有誰從外科調到體檢中心了,難免成為焦點新聞,其中的難度不比重新找一份工作更小。找我,不是因為我有多大能耐,我們老家有句俗話,“筷子裡面拔旗杆”,這件事情落在我的頭上,純粹是因為我在這個以農民和普通人為主的親戚圈裡,算是“官”最大的。

我爸說完後,見我沉默不語,就責備我媽:“看,我就說別招攬這些個事情,隔行如隔山,他也不是什麼行當的人都認識吧。”

母親這個時候也慌亂不安起來,望著我的臉說:“我也沒有應承你表叔啊,就是說先問問你,能不費勁辦了就辦,辦不了咱也不欠他的,不是嗎?”

我看著父母內疚的樣子,怕他們心裡難過,更不願意欺騙二老,就把實話說了出來:“巧得很,我跟人民醫院的院長一起參加過幹部培訓,算是同學,我找機會給他打電話問問情況吧。”

“真的呀,那正好!”母親脫口而出,她是個簡單的人,高興起來,“我打電話告訴你表叔?”馬上就遭到全家人的反對,一直在聊別的話題的人這時候也加入進來說:“媽,這事情沒那麼好辦,誰不想調到輕鬆點的崗位?再說了,你知道有多少人認識院長?有多少人找他換崗位?他能都解決了?”母親看看大家,不再說話了,低下頭去吃飯。

除了熱心和簡單,母親還是個執拗的人。中秋節已經過去好幾個月,進了臘月門了,一天,我下班前接到我遠房表弟的電話,他開車來單位門口接我,我就知道母親最終還是把實情透露給了我那位遠房表叔,表叔又報告給了他兒子。我在單位大門口見到了我未謀面的胖乎乎、笑眯眯的表弟,他恭敬而親切地喊我“哥”,要開車拉我去喝酒。我晚上正好還有個應酬,就讓他開車把我送到地方。路上,我又詳細地問了問他媳婦的情況,大概是緊張,他有點語無倫次,我很能理解他——求人辦事就會喪失從容,我就是討厭這種感覺——對他多少產生了一點親切感。我期待他能用家鄉話跟我聊天,喚起我對親情的回憶,可他一直在說普通話,這多少讓我覺得有點失望。下車的時候,我們倆加了微信好友,我告訴他把媳婦的基本情況編一個短信息發到我微信上就可以了。他表示一會兒再開車來接我,我說不必了,晚飯後正好想散散步,跟他再見。遠房表弟千恩萬謝地開車走了。

幾個月以來,父母沒有再過問這件事情——母親從來不是個能沉得住氣的人,我知道一定是父親不讓她問。而自從應下這件事情後,我也曾幾次從手機通訊錄找出我那位院長同學的號碼,因為擔心給他製造難題而最終沒有撥出去。遠房表弟用微信把他媳婦的基本情況發給我之後,我編了一段話準備發給院長同學,希望他能考慮一下該護士目前的家庭情況,畢竟在哺乳期間經常上夜班是件很讓人頭疼的事情,調整崗位是解決實際困難的最好方式。我一再修改我的措辭,希望幫他想出一個好的說法來避免引起麻煩。我甚至做好了他直接拒絕我的準備——也許那樣更好,我至少會給父母一個交代,表叔和表弟最多說我面子不夠大,也比院長答應辦事而給醫院工作造成負面影響好。但我又於心不忍,一個正在哺乳期的護士,天不亮就要去醫院照顧病人,還經常要把小孩子放下去上夜班,在常情常理上真的值得同情,就算不是遠房親戚,我也應該幫幫她。

然而我最終沒有給院長打電話,也沒有把編好的微信發給他,不是我個性糾結,是我不確定還有沒有別的護士比我這位親戚處境更困難?還有多少?我能確定的是我那位院長同學肯定無法滿足所有護士的換崗要求,畢竟多數的科室都是很忙很辛苦甚至很危險的。眾所周知,教師、醫生和護士註定是付出最多的職業,我們除了給予他們尊重和敬意,實在是幫不了他們什麼的。

遠房表弟不斷地打電話進來,我都沒有接聽,不知道該怎麼給他說。後來表叔也打,我說現在正忙著,回頭回覆他,也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回覆他。我知道表叔一定在不住地催促我的父母,可父母卻沒有再跟我提起這件事。這反而讓我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我平時忙,但堅持每個星期找時間去父母那裡陪他們吃頓飯,這次已經有半個多月沒去過了。

春節到了,我知不知道2020年是什麼生肖,都得去陪老人吃年夜飯。小年那天,我給母親打電話說除夕一起吃年夜飯,讓我感到意外的是,“舌頭底下壓不住半顆米”的母親依然沒有問起那件事情,我並沒有因此而釋然,相反心裡怪怪的,彷彿體味到了他們淡淡的失望。但這一切突然間都不重要了——曾經在電視新聞和手機微信中引起過大家注意,後來又被拋之腦後的武漢發生的肺炎事件,一夜之間又捲土重來,被確定為新型冠狀病毒引發的肺炎疫情,成為了這個春節的主要話題。就在人們正觀望和眾說紛紜時,除夕的前一天,武漢封城了,雷霆萬鈞的疫情防控工作在每一座城市和每一座村莊展開。我們這座城市也啟動了響應,住宅小區封閉管理,走親訪友都改成了電話和微信拜年。年夜飯當然吃不成了,除夕的晚上,我給父母打電話囑咐他們儘量不要出門,在小區裡散步時一定要戴好口罩。母親遺憾地說:“我包了這麼多餃子,你們兄妹幾個都吃不上,這讓我和你爸吃到什麼時候啊!”

流年不利,大疫荼毒。初一照例收到應接不暇的拜年短信和微信,我忙不迭地抽空回覆著,就看到我那位院長同學發到同學群裡的祝福短信,說他此刻正在機場,很榮幸擔任了首批支援湖北醫療隊的領隊,即將帶隊飛赴武漢抗擊疫情,送出祝福的同時沒忘警告同學們做好防護,“你們做好自己的防控,宅在家裡就是對我們一線最大的支持,眾志成城、國泰民安!”院長這樣寫道。我很感動,忍不住撥打了他的語音通話,沒指望他有時間接聽,卻聽到了他慣常的理性而歡快的嗓音,不像即將以身犯險,聽起來跟平時剛出手術室給大家回電話一樣輕鬆。此時疫情洶洶,網絡上的漫畫家已經把新冠病毒描繪成了魔鬼的樣子,普通人談武漢而色變,因此我毫不誇張地對他說:“你就不怕啊?你這要放在革命戰爭時期,就是敢死隊隊長,是捨身堵槍眼的英雄啊!”院長嘿嘿一笑:“怕有什麼辦法,咱就是幹這一行的啊。我還是個年輕醫生的時候就參加過抗擊‘非典’,有經驗,沒事。”

我鬼使神差地說:“你們醫院還有我一個親戚呢。”

“是嗎?沒聽你說過啊,男的女的?醫生還是護士?”

“女的,在外科病房當護士,等你回來我把她情況跟你說一說。”

“外科病房?叫什麼名字?”

我知道人民醫院好幾百護士,他這個院長肯定認識不了幾個,為了讓他提前有點印象,就把名字告訴了他。沒想到他居然喊了起來,一連喊了兩次這個名字,一次後面是問號,一次後面是感嘆號,完了很大聲地告訴我:“這個護士我認識,她是好樣的,在我們醫院所有護士裡是第一個報名支援湖北的,起了很好的帶頭作用!是你的親戚啊,那她給你們都爭光了!”

我始料不及,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冒了句:“那,她家裡知道嗎?”

院長說:“我聽她們護士長說,她是先報了名才告訴的家裡人——我們這批裡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剛剛她老公抱著孩子來給她送行,看見她抱著孩子掉了兩滴淚,又把孩子給老公了。嗯,孩子那麼小,挺不容易的。”

我趁機說:“是啊,像她這樣的情況是不是動員她不要去了?”

院長笑了:“這算什麼,我們這批裡面還有家裡老人馬上進手術室的呢,不是也去了?不瞞你說,我愛人還病著,兒子在外地回不來,我只好把她交給她母親照顧了,她母親都八十多了啊!”

他突然不說話了,良久,清清嗓子說:“先這樣啊,要登機了,回來見吧。”

我想叮囑他做好防護,想想他是專家,就說了句:“老兄多保重啊,回來叫上幾個同學們陪你喝酒,給你慶功!”

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遠房表弟再沒有打電話來,我想他一定宅在家裡忙著衝牛奶洗尿布吧,我很想打電話問問他媳婦從湖北迴來沒有,到底沒有打。疫情逐步得到控制,可以戴著口罩去上班了,一個人開車走在路上,我也曾想過給我的院長同學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又怕他正好在重症病房,到底也沒打。有幾次,我彷彿從電視裡有關湖北前線的報道中看到了他們寫在防護服上的名字,可是一閃而過,不能確定。

那之後,我一直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我知道,有時候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有時候手機鈴聲響起,我下意識地希望看到是遠房表弟的來電,然而他至今也沒有再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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