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改,一場永不停息的鬥爭

醫改,一場永不停息的鬥爭

起源

社會事業的不易完成,它的癥結所在,不在施行小惠,而在恢復民眾的權利。

——俾斯麥

1871年,在相繼打敗了丹麥、奧地利、法國之後,德意志帝國宣告統一,手握帝國指揮棒的人,是“鐵血首相”俾斯麥。

德國就此走上大國崛起之路,支持國家機器的是蓬勃的重工業,大量底層民眾進入工礦企業,成為德意志工業洪流中的螺絲釘——這正是俾斯麥強國規劃的重要一環。

然而,繁重的勞動使得工人運動在德國此起彼伏,在帝國統一後的第二年就爆發了魯爾礦區罷工事件。冷靜的俾斯麥意識到,單靠鎮壓無法平息工人的憤怒,德國要強大,就需要一個穩定的社會和一個能夠安心工作的工人階級。

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俾斯麥,在1881年讓德皇威廉一世發佈了《建立完善的社會保險的皇帝詔書》,搭起了社保制度框架。1883年《疾病社會保險法》發佈,成為醫保制度的起源

俾斯麥的理念被英國的貝弗裡奇勳爵發揚光大,他在1942年發表了震動西方世界的《社會保險報告書》(又稱《貝弗裡奇報告》),提出建立一個“從搖籃到墳墓”的福利社會。1948年,英國啟動國民醫療保健制度(NHS),並逐步成為全球醫保制度的典範。

到了1965年,美國總統約翰遜簽署了老年醫保和醫療救助法案,他信心滿滿的說:“美國的老年人很快就能享受到現代醫學的成果,他們再也不用為了看病花掉攢了一輩子的養老錢,年輕人也不用為了給老人治病花光積蓄了。”

到了那英王菲唱響“相約九八”的1998年,《關於建立城鎮職工基本醫療保險制度的決定》出臺,我國正式啟動市場經濟下的社會醫保體系建設。

到了2020年3月,《關於深化醫療保障制度改革的意見》正式發佈。

至今為止,人類在醫保建設之路上,已經走過了一百三十七個年頭。

民生浮沉,滄海一粟。

醫改,一場永不停息的鬥爭

美國總統約翰遜簽署老年醫保和醫療救助法案

本質

笨蛋,根本問題是經濟!

——美國前總統克林頓擊敗老布什的競選詞

在這個充斥著各種“政治正確”的環境裡,能夠說公道話的人可謂稀缺,世衛組織總幹事譚德塞算是一個。在中國以強力措施控制了新冠疫情後,他公開表示“(中國的行為)幫助了國際社會向前邁進,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得益於中國正在採取的大規模防控行動,國際社會才爭取到了一個‘機會窗口’。”

正是這位敢於直言的總幹事,將一國的衛生支出的定義從“成本”轉向了“投資”。他指出:“衛生支出不是成本,而是對減貧、就業、生產力、包容性經濟增長以及更健康、更安全、更公平的社會的投資。”

以俾斯麥建立的醫保為例,雖然最初雖然只面向藍領工人,但允許投保藍領的家庭成員享受一樣的免費健康護理,因此大大普及了健康服務的國民覆蓋率。

在俾斯麥推行醫療保險後的短短20年,德國投保人口就已提升到總人口的15%以上。同一時期,德國人口死亡率經歷了大幅下降,下降幅度達到40%左右。工人身體素質和健康意識得到極大提升,成為德意志建立工業強國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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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普魯士每年每千人中的死亡人數,俾斯麥醫療保險制度建立後,死亡率呈現明顯的下降趨勢,圖片來源:《俾斯麥時期的健康保險與死亡率的下降》,鳳凰網引自“量化歷史研究”

雖然爭議不斷,但醫保對國家發展的正面作用是與世共睹的,因此西方國家普遍建立了醫保制度,哪怕衛生支出負擔日益增大,也不能放棄。

那隱藏在醫院白牆之後的種種紛爭,剝去人權、民生等種種光環,最後的內核只有兩個字——經濟。

而所謂經濟的本質,就是解決有限資源與膨脹需求之間的矛盾。

再回顧這次疫情,為何意大利向中國緊急求援,而德國卻依然冷靜?背後就是經濟二字,按每千人計算,意大利只有3.4張醫院床位,還不到中國的八成。疫情爆發後,意大利麻醉與重症監護協會甚至提出了“放棄老年人”的人倫抉擇。

而德國呢?價值160萬人民幣的“人工肺”急救設備ECMO,德國在2016年就有大約4000臺的儲備,德國平均每千人床位數達到了8.3張,是中國的約兩倍,和全國支持下武漢的床位水平基本相當。每千人的護士資源達到了恐怖的13名,是中國的4倍!換言之,在全國支持下的武漢醫療資源水平,不過是德國的常態水準而已。

資源,就是德國的底氣。

而為了更好的解決醫保中資源和需求的矛盾問題,人類走過了一次次改革之路。

改革

利之中取大,非不得已也。害之中取小,不得已也。

——《墨子》

2016年5月11日,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前院長石應康從書房窗戶一躍而下,墜地身亡。飽受爭議的他,留下了一個巨無霸的華西醫院,成為我國超級公立醫院的代表。

“超級醫院”的方向被無數基層三甲醫院擁護,資源越來越向頭部集中,老百姓看大病需要跋山涉水前往大城市,病房人滿為患,醫生工作負擔沉重卻拿著很少的收入,醫患關係日益緊張。

為什麼醫保投入了這麼多資源,改革了這麼多次,卻還是難有好評?

衡量國民的醫療福利水平,有三個關鍵指標:醫療開支佔GDP比重,人均醫療費用開支,醫療費用的自付比例。這三個數字分別反映了國家對醫療的重視和投入、個人獲得的醫療服務、個人承擔的醫療成本。

明眼人一看便知,在醫療開支佔GDP比重和人均醫療開支之間,橫亙著一個重要指標:人均GDP。前者乘以人均GDP等於後者。國家對醫療的投入要轉化為個人獲得的醫療服務,必然受到國力的制約,這是躲不過繞不開的現實。

在醫療開支佔GDP比重上,我國2018年為6.6%(證券時報數據),而美國是16%以上,英國是9%以上,法國和德國是11%以上,日本是10%以上(柳葉刀數據)。

在人均GDP上,雖然我國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然而在人均上與發達國家的差距仍然巨大,甚至低於世界平均水平:

醫改,一場永不停息的鬥爭

二者相乘,自然就知道我國人均醫療開支是個怎樣的水平,在這樣的基礎上,能夠實現全民醫保和一定水平的醫療服務,已經堪稱奇蹟。

再來看醫療費用的自付比例,則更能反映出一個民族奮鬥的坎坷。在醫保改革前夕,我國衛生支出的個人自付佔比已經高達60%左右。背後原因很簡單,在一個國家的復甦期,可以用於健康的公共資源實在有限,只能先側重於產出貢獻最高的城鎮職工,而後才是其他居民。

所幸的是,到了2018年,我國的自付比例已經降到了28.6%,然而依然任重道遠。相比之下,美國是11.4%,德國是13.3%,以全民醫保聞名的英國是9.7%,日本是13.9%(柳葉刀數據)。

醫改,一場永不停息的鬥爭

就拿這次疫情來說,一幕幕犧牲的根源,本質還在於我們仍是一個發展中國家,資源仍然十分有限,必須以緊急動員的形式來遏制洶湧的疫情。在全民支援下,才讓武漢的醫療資源達到了德國的平均水平。

這是篳路藍縷的無奈,也是一個國家的“拿命奮鬥”史。它可歌可泣,亦代價巨大,但慶幸的是,終能望見柳暗花。

一定的社會關係歸根結底是社會生產力發展的一定狀況決定的。

——馬克思

那麼,發達國家的醫保制度,在強大國力的支持下,成效又是如何呢?

比較

如果我辦得到,我一定要把保險這個詞寫在家家戶戶的門上、以及每一位公務員的手冊上。

——英國前首相丘吉爾

2012年,江西南昌的一位熊姓農民工在上工時手指被鋼筋打斷,因負擔不起治療費用,只能手捧自己的斷指離開醫院。《人民日報》隨即發表《農民工斷指觸動社會權益保障的痛點》,一時震動社會,加速了工傷保險的普及。

無獨有偶,2007年6月上映的一部美國紀錄片《Sicko》(中文譯名神經病人或醫保內幕),其開頭也是一個斷指的故事。

一名美國男子的無名指和中指被切割機割斷,來到醫院後,醫生給了他一份報價:縫合無名指需要1.2萬美元,縫合中指需要六萬美元。很遺憾,這名男子無法就此事故申請健康保險,最後他選擇花1.2萬美元將無名指縫合,而放棄了自己的中指。

另一個故事是,一名美國男子用針線給自己縫合膝蓋上的傷口(八九釐米長,一公分深的傷口),表情波瀾不驚,看來已司空見慣。

看來美國的醫療自付比例低,一個原因是病人很能忍。

《Sicko》對以英國和加拿大為代表的全民醫保體系大加頌揚,認為這一制度為國民提供了價廉物美的醫療服務。那麼,這些被盛讚的全民醫保,就真的完美無瑕嗎?

另一部反映加拿大醫保制度的紀錄短片《Dead Meat》,則展現了另一個故事,一個女人控訴說,她等了16個月才等到了關節手術,在等待期間不得不吃大量止痛藥,結果等關節治好了,又要開始治療藥癮。另一個被採訪者的母親等了兩年癌症手術也沒有等到,直到黯然去世。

再看2015年前的一則新聞,明星李冰冰在澳洲連續高燒16天,已經虛脫到無法行走,澳洲醫生攤手錶示無法確診,這位大明星九死一生強撐著連夜飛回北京,下飛機後就在快速通道坐著輪椅上車直奔協和醫院,化膿性扁桃體已經全部白成一片,所幸終於搶救成功。

這一個個鮮血淋漓的故事,背後是醫療保障的“不可能三角”:可持續的資金流、普惠式的保障範圍、高效的醫療服務。這三點,目前不可能全部實現。

能夠做到其中兩點,就足以稱作是優秀的醫保體系了。例如英國、加拿大等做到了普惠式保障,然而承擔了巨大財政壓力和極低的公立醫療效率,美國做到了可持續效益和高效醫療服務,奈何這些服務都是為有錢買商業保險的人準備的,窮人無福享受。

對於中國而言,在終於積攢出了一些國力後,毅然選擇了“保全民、保基本”的方針,醫院和醫生在政治任務和成本壓力下,自然走向了上文所說的“超級醫院”模式,醫院強調績效化運作,普惠性開始被削弱,醫生成為弱勢群體,當矛盾變得深化,醫改也就成了必然。

除此之外,文化因素也是影響醫療保障的重要因素,就拿這次疫情來說,歐洲的叢林競爭文化,讓有的官員提出了“以身飼毒”式抗疫理論,以犧牲30萬人生命為代價實現群體免疫。如果有中國官員敢說這種話,估計已經被人民群眾的唾沫淹死了。

在醫療保障的不可能三角面前,每一次改革背後,都是艱難的鬥爭。

鬥爭

我們不會讓社會主義毀掉美國的醫保。

——特朗普在2020年2月的國情諮文中批評全民醫保計劃

掌控德意志帝國的鐵血首相俾斯麥,卻在出臺《意外災難保險法》時遇到了巨大阻礙。自由黨和民主黨都反對這一法案。自由黨認為法案會讓保險公司關門大吉,民主黨則攻擊俾斯麥用小恩小惠收買人心。面對攻擊,俾斯麥說出了本文開頭那句話:社會事業的不易完成,它的癥結所在,不在施行小惠,而在恢復民眾的權利。

面對反對的聲浪,鐵血首相俾斯麥只得對法案做出修改:保險由國家出面設立,但部分交由資本家負責具體運作。這才讓法案順利發佈。

與俾斯麥境況類似的,還有美國前總統奧巴馬。

奧巴馬把全民醫保認作是自己的政治理想之一,終於在一次次協商之後,推動了醫保法案的通過。然而,特朗普上臺第一件大事,就是廢除奧巴馬醫保,甚至把奧巴馬醫保和社會主義劃上等號。

奧巴馬的全民醫保法案背後,是美國人的財富重新分配,對保險公司、企業主、富人、醫生是不利的,而特朗普,恰恰代表著這些群體的利益。對於美國政客而言,醫療保險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民生福利項目,而是黨派鬥爭的武器。

每個國家的醫療保險建設史和改革史,就是一部鬥爭史。鬥爭,並不僅僅侷限於一群人和另一群人的鬥爭,也包括人類與自身慾望的鬥爭,短期利益與長期持續的鬥爭,效率和公平的鬥爭,體制和市場的鬥爭。

在我國,醫保的鬥爭同樣在持續,只不過隨著國力的增強,焦點從國家發展與民生利益的權衡,正在轉移到如何更有效的利用有限資源,來實現更好的醫療供給。正如十九大報告指出:“必須進行具有許多新的歷史特點的偉大斗爭”。

人和社會,一切鬥爭的總結局也許都是中庸而已。

——路遙《平凡的世界》

永恆

“要在幼有所育、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老有所養、住有所居、弱有所扶上不斷取得新進展,保證全體人民在共建共享發展中有更多獲得感。”

——十九大報告

病有所醫這四個字,是《禮記》中追求的大同世界之道的一部分,也是社會建設永恆的主題之一。

2020年3月,《關於深化醫療保障制度改革的意見》發佈。本文無意去逐條分析《意見》條文,也無意去評判醫保模式的優劣,更無意去暢想保險業的機遇,而是從歷史和國際的視角,嘗試在時空上展示出人類醫保的鬥爭與抉擇。

只有看到了我國追趕的坎坷和當前與發達國家的國力差距,才能體會《意見》中“堅持應保盡保、保障基本,基醫療保障依法覆蓋全民”、“盡力而為、量力而行,實事求是確定保障範圍和標準”的抉擇。

只有比較了全球不同醫保模式,理解了醫保“不可能三角”,才能看透“推進醫療保障和醫藥服務高質量協同發展”、“根據經濟發展水平和基金承受能力穩步提高醫療保障水平”的邏輯。

只有分析了美國“管理式醫療”的利益糾葛和保險業對全民醫保嚴防死守的動機,才能領會“改革現行科室和個人核算方式”、“完善激勵約束機制”、鼓勵“互聯網+醫療”的部署。

只有明晰了“超級醫院”模式的緣起和利弊,才能認識到“提高對基層醫療機構的支付比例”、“強化基層全科醫療服務”的重要性。

醫改漫漫百多年,幾度飛鳥相與還。大國金湯磚石上,刻盡離合與悲歡。

這是一場在人類需求和有限資源之間的,沒有硝煙的戰役。它將一直持續下去,繼續見證著一幕幕悲歡,一場場生死,一輪輪博弈,和一次次進步。

參考文獻

俾斯麥時期的健康保險與死亡率的下降;鳳凰網引自”量化歷史研究”

林採宜:醫療衛生投入的國際比較

唐駁虎:“死30萬很容易接受”,德國式冷峻令人震驚;鳳凰網公眾號

無盡的硝煙:醫改十五年拉鋸戰;飯統戴老闆公眾號

Future and potential spending on health 2015–40:development assistance for health, and government, prepaid private, and out-of-pocket health spending in 184 countries.柳葉刀

農民工斷指觸動社會權益保障的痛點;《人民日報》2012年4月

俾斯麥建立世界最早的社保制度 是福利國家創始人;《中國青年報》2013年5月21日

社保誕生:俾斯麥的謝幕之作;和訊網轉自《英大金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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