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藝錄丨纏剝交替與風貌各異:略論“詩”與“樂”的離合遞變史

前言

筆者在 一文中談過詞體與音樂的離合遞變,詩與詞本都為音樂文學,看起來兩者之間觸類旁通即可,但實際上並非如此。錢鍾書《談藝錄》也談過詩樂的離合關係,但我們不管是是看他所援引《雕菰集》的“詩亡論”、還是《樂府總序》《正聲序論》中關於詞樂的探討,都是以創作為指向的品藻,並沒有通過史學的線索去梳理詩樂離合的嬗變關係。故而,斯論雖精,但有無撥雲見日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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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起自於《三百篇》,與詞不同的是,詩歌幾乎伴隨了自周以後的整個中國古代史,而在朝代更迭之間,詩體與聲樂的關係遠比詞體來的更為複雜------離合之間不但繁複,且每次相互分離、結合後所形成的藝術風貌又各呈面目。



周、漢、唐間不同形態的“詩以入樂”

周代以前文字並未完善,彼時即便是民間存在了詩歌吟詠,也不會有書面上的記錄。因此,我們最早能考證到的詩歌的源頭便是《詩三百》,這時候的詩歌顯然與聲樂相結合的。孔子便有“詩三百五篇,皆絃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之說(史記·孔子世家》),又《漢書·食貨志》雲:

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於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於天子。據此,我們是能發現這時候詩樂的結合是有兩個特徵的:第一是創作者的割裂。詩的來源是“徇於路以採”,而音樂的創作則是由大師完成(比其音律);第二則是音樂體系是以韶武雅頌之音為主,詩體則以四言為主,如《關雎》等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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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周亡以後,承接《三百篇》系統便要算到漢代樂府詩了。《漢書·禮樂志》稱“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但我們注意,漢樂府的過程雖然也如周代一樣,也是分別有人收集地方歌謠、而後比其音律,但其(樂府)的詩體與音樂都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非但有如《詩經》一般的四言詩,同樣也五七言詩: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當奈公何!《箜篌引》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戰城南》

如上例出自《相和歌》的《箜篌引》便是很典型的北方四言風格,《戰城南》則句式複雜的多了,這種差異的產生,一來是受到了南方文學楚辭的影響,二來便是音樂體系的改變。

衰而雅頌寢聲,自然聲樂不傳,而漢代的音樂體系則是起源於唐山夫人的《房中祠樂》,且是在與外國音樂纏撥中發展嬗變的。郭茂倩劉讞定《軍禮》所說的:“《鼓吹》,未知其始也。漢班壹雄朔野而有之矣。鳴笳以和蕭聲,非八音也。”(《樂府詩集》)便是很好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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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漢代以後,詩樂最後一次結合便是唐代。唐人多以絕句入樂,《集異記》便記載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鬥詩”的掌故,其雲“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此外,唐人還積極的吸收了民間歌謠的旋律來創作詩歌,如劉禹錫的《竹枝詞》便是如此誕生的。我們看這時候的詞樂結合與周漢兩代便出現了差別,即創作者兼併了音樂與詩體的共同創作-------周漢兩代便極少出現這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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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唐代也有“樂府”,但這時候的樂府與漢代的樂府卻是截然二事了。王灼《碧雞漫志》有談到“歌詞之變”,其雲:“西漢時,今之所謂古樂府者漸興,晉魏為盛,隋氏取漢以來樂器歌章古調併入清樂,餘波至李唐始絕。唐中葉雖有古樂府,而播在聲律則鮮矣,士大夫作者,不過以詩一體自名耳”據此,漢代的音樂體系在隋唐時期已經所存不多了,據鄭樵著錄,漢代有《短蕭鐃歌》、《鞞舞歌》、《胡角曲》、《相和歌》、《相絃歌吟歎曲》、《相和歌四弦曲》、《相和歌平調曲》、《相和歌清調曲》、《相和歌瑟調曲》、《相和歌楚調曲》、《郊祀之歌》、《東都五詩》、《三侯之章》、《房中祠樂》等十四類,但隋朝只剩下了平調、清調、瑟調所構成的清商三調,逮至唐代則變成了以琵琶七調為成構的“

燕樂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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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魏晉、元明清的“詩樂分離”

  • 建安、魏晉時期為詩體獨立的基石

我們梳理周、漢、唐三代,雖然詩歌都是以詩樂結合的方式而存在,但不論是從創作者、音樂體系亦或是詩體來看,都是形態各異的。糾其原因,其實就是因為時代割裂所致。中國朝代更迭有個非常慣性的傳統,叫做“禮崩樂壞”,周漢之間,漢唐之間,兩宋以後都出現了這種狀況,而在期間夾雜的時代,如魏晉、如宋元明清都是詩樂分離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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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時期因為禮樂不存,使得彼時詩體完成了文學獨立的第一步,即而為文人發抒情感之重要體制。這段時間的詩體發展便開始由外而內的,向題材、技巧等方向進行了深化。尤其是以建安七子為代表的詩人群體,完成了“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的技術搭建,這時候的詩體經過文人的潤色,與三百篇,漢樂府的質樸相比,更顯得有“文采”與“氣骨”。

《仙人篇·節選》曹植:仙人攬六著,對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河伯獻神魚。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韓終與王喬,要我於天衢。萬里不足步,輕舉凌太虛。《江南》: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我們看曹植的《仙人篇》和樂府詩《江南》,前者興排意象,設色華美,章法構架中有遠近、大小、上下,時間,空間的交變;而後者就簡單的多了,僅是鋪陳之下,單用賦法,自然而質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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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安諸子完成了詩體在純文學上的架構後,魏晉時期則完成了對題材內容的開拓,魏晉交替之間,玄學大勝,便衍生出了絕少抒情,泛曼說理的玄學詩,此外,也有陶潛、謝靈運分為田園題材、山水題材開宗師,鍾嶸《詩品》推陶潛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而稱謝靈運為“善制形容寫物之詞”。但這時候的陶潛並沒有為時代所重視,在鍾嶸對此時期的詩體梳理中,是認為“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不但忽略陶潛的田園一系,同時也僅將陶詩列為了中品。

  • 宋元明清的詩體分離

詩至兩宋,便脫離了聲樂形成了完全獨立的文學體裁。宋代其實是有音樂體系,且是傳續與隋唐時期的燕樂,但這時候詞的出現便頂替了詩作為音樂文學的功能,使得詩解放出來專為“合道”、“儒家”所用,很多人認為宋代詞盛而無詩,如焦理堂在《與歐陽制美論詩》中所謂的“

詩亡於宋而遁於詞”云云,都是很沒有道理的。從唐詩到宋詩,不管是從內容技術上來看,還是社會功能上來看,都是有長足的進步。唐人作詩,尤其是盛唐諸公,動輒四聯八句就有七八處是鋪陳意象,極少用典;而宋詩的技巧性和可學性便大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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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遠近帶皇州,霽景重陽上北樓。雨歇亭皋仙菊潤,霜飛天苑御梨秋。茱萸插鬢花宜壽,翡翠橫釵舞作愁。謾說陶潛籬下醉,何曾得見此風流。《九日登高》王昌齡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寄黃幾復(乙丑年德平鎮作)》黃庭堅

王詩每句全以眼前景寫出,青山、霽景、雨歇、霜飛等等,都是很典型的就景敘情,但這個時候的詩人就有一種大氣象,即便是這種粗超的寫法,也顯得冠冕堂皇;反觀黃詩,措辭艱深瘦拗,章法又極其考究,間雜興、賦,總自情先於景起,再安排意象為情所馭使。這種顛倒的作詩旨意,便是在文體明確了功能性才會產生的。而至於元明清三代,聲樂亦消亡,歌法都不存,遑論是詩,即便是詞也再無合樂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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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言

總而言之,詩與樂的離合並不是一層不變的,而是隨著詩體從四言到五七言到律體、音樂系統從韶音到樂府到燕樂而離合遞變的,故而我們不論是看詩樂結合的時代,還是看詩樂分離的時代,所展現的風貌都非常的豐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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