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現代公共衛生的起源地，英國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機制備受關注。但隨著疫情的蔓延，英國的防疫策略也是最受爭議的
2020年3月19日，在英國英格蘭北部約克市中心，兩名婦女在相鄰的公園長椅隔空聊天。圖/法新
文 |《財經》記者 江瑋 發自倫敦
中小學停課，暫未停課的大學則改為線上授課，餐館、酒吧歇業，超市限購，大英博物館無限期關門，西區劇院停擺，70歲以上老年人被建議自我隔離3個月……2020年3月中旬以來，新冠肺炎疫情正在改變英國。
雖然倫敦街頭戴口罩的人依然是少數，但超市裡的衛生紙、消毒洗手液、意大利麵和罐頭食品近來常被搶購一空。在空蕩蕩的貨架上，一家超市貼出“買前三思”的提示。早些時候，“保持冷靜，勤洗手（Keep Calm and Wash Your Hands）”這句標語出現在倫敦女王陛下劇院的衛生間裡。自從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提醒民眾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勤洗手，甚至還在電視上演示瞭如何唱完兩遍生日快樂歌才結束洗手。
作為現代公共衛生的起源地，英國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機制備受關注。但隨著疫情的蔓延，英國的防疫策略也是最受爭議的。
出自英國政府首席科學顧問帕特里克·瓦倫斯之口的“群體免疫”在批評者看來是不負責任和無所作為，儘管英國衛生大臣馬特·漢考克後來澄清說，群體免疫從來就不是英國的政策或者目標。他強調：“我們的目標是保護生命，我們的政策是和病毒戰鬥，保護脆弱人群和國家醫療服務體系（NHS）。”
自從3月12日宣佈進入防疫工作的第二階段以來，英國政府採取的措施不斷調整並逐步加碼，從認為關閉學校弊大於利到幾天後宣佈中小學停課；從認為沒有必要取消大型活動到呼籲民眾保持社交距離。3月20日（週五）傍晚，約翰遜更進一步宣佈從當晚關閉所有餐館、咖啡館、酒吧、電影院、健身房等場所，而週五晚上通常是酒吧最熱鬧的時候。
約翰遜政府採取的舉措正逐漸向其他歐洲國家靠攏，但英國還未封鎖國境或者城市，進出倫敦的交通雖然因客流減少而縮減，但並未切斷。 截至當地時間3月20日，英國共3983人確診感染新冠病毒，死亡病例達177例。
倫敦的一家超市提醒大家不要搶購（攝影：江瑋）
從圍堵到拖延
英國首次出現新冠肺炎確診病例是在2020年1月31日，患者為約克大學的一名中國留學生和她的親屬，兩人之前剛從中國抵達英國。由於當時感染人群集中在武漢，英國的舉措僅限於加強對從武漢進入英國旅客的檢查。在武漢封城後，英國對過去14天從武漢抵達英國的乘客進行追蹤，呼籲他們主動聯繫國家醫療服務體系接受新冠病毒測試。
2月6日，一名來自布萊頓的英國商人史蒂夫·沃爾什確診新冠肺炎。他在新加坡開會期間被感染，但由於沒有意識到自己已被感染，離開新加坡後，他又前往法國阿爾卑斯山的一家滑雪場待了四天，由此造成至少11人感染。儘管沃爾什和被他感染的人後來都治癒出院，但確診病例仍在英國各地零星出現。到2月底，英國的感染人數為23人。進入3月之後，確診病例數量開始急速增長。
3月3日，英國政府發佈應對新冠肺炎的行動計劃，將英國的防疫工作分為四個階段：防堵、拖延、研究和減損。 在公佈行動方案時，英國仍處於防堵的第一階段，即希望通過發現早期病例和密切接觸者來阻止病毒在英國的進一步傳播。但只過了9天，英國政府就宣佈防疫工作進入拖延階段，即希望病毒放緩傳播速度，減少高峰期影響。此時，英國已發現596例確診病例，10人死亡。
在宣佈進入防疫工作第二階段時，首相約翰遜宣佈的主要舉措是建議出現發燒或者咳嗽症狀的人進行自我隔離，學校取消海外旅行，超過70歲或者健康狀況有問題的人不要乘坐郵輪。與當時已經進入全國封鎖狀態的意大利和宣佈學校停課的法國相比，英國政府的決策受到應對不力的質疑。
進入拖延階段的另一項新政策是不再對輕症患者進行檢測，只是要求他們在家裡自我隔離。歐洲另一個國家瑞士也採取了類似的決定，但這與世界衛生組織的建議背道而馳。世衛組織認為對每一個疑似病例進行檢測才更好地阻止社區傳播。
嘗試對所有疑似病例進行檢測是歐洲國家中疫情最嚴重的意大利正在採取的舉措。“很不幸，其他國家的確診人數正在上升，他們試圖調整措施，但延遲就是一種失誤，尤其在看到意大利所經歷的一切之後。意大利自己也浪費了很多寶貴時間，儘管它目睹了中國經歷的一切，這些都是以生命為代價的。” 曾經在中國工作多年後來回到意大利政府就職的米凱萊·傑拉奇對《財經》記者表示，他此前擔任意大利經濟發展部副部長。
世衛組織前助理總幹事、倫敦衛生與熱帶醫學院流行病學教授大衛·海曼對《財經》記者表示，檢測是重要的，因為通過檢測可以知道疾病在哪裡發生，然後做出反應。但他同時表示，每個國家是根據自身能力和風險評估做出該如何應對的判斷。
面對檢測能力不足的批評，英國政府在3月17日表示將在未來四周內把每日檢測能力提升至2.5萬。
為了更好地向英國民眾說明政府採取的行動，約翰遜從3月16日起每天在倫敦唐寧街10號首相官邸召開新聞發佈會。他在過去幾天的發佈會上宣佈了更多舉措，包括呼籲國民減少不必要的接觸和旅行，儘可能在家工作，從建議民眾不要去餐館、酒吧、劇院到最後宣佈關閉這些場所。儘管英國政府尚未像法國那樣對違反封鎖令的人進行罰款，但有望於下週在議會通過的新冠病毒緊急法案將賦予政府更多權限對違反規定者實施處罰。
民間的行動比政府更快一步。在政府要求關閉博物館和美術館的前兩天，英國主要博物館和美術館已經紛紛在3月17日宣佈將從次日起關門。
3月18日，大英博物館一改往日的熙熙攘攘，大門口貼著關門的告示。在大英博物館對面的一家紀念品商店，一名店員在百無聊賴地整理原本已經非常整齊的貨架。他對《財經》記者表示：“完全沒有生意。”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兩點，他只接待了一名顧客。
關門以後的大英博物館（攝影：江瑋）
大英博物館門口的告示寫著：“對不起！關門了！”（攝影：江瑋）
為了緩解疫情對於經濟的影響，英國財政大臣裡希·蘇納克3月17日宣佈將提供3300億英鎊的貸款擔保，並通過減稅、補助和其他手段來減輕疫情對企業的影響。
3月20日，英國政府更是採取前所未有的舉動，決定由政府向因受疫情影響無法開工的企業支付員工80%的工資，上限為每月2500英鎊。這一政策將實施3個月，若有需要還會延長。如此形式的政府幹預在英國史無前例，若非疫情，對於保守黨政府更是一個難以想象的決策。基於科學的不同觀點
英國有應對傳染病的豐富經驗。公共衛生醫學的開拓者約翰·斯諾正是來自英國，他在19世紀對倫敦蘇活區霍亂疫情的研究被認為是流行病學研究的先驅。
英國政府在應對新冠疫情的行動計劃中列出了過去100多年英國應對流行病的經歷，其中包括1918-1919年的西班牙大流感、1957-1958年的亞洲流感、1989-1990年的季節性流感、2002-2003年的非典、2009-2010年的甲型H1N1流感和2012年的中東呼吸綜合徵。英國政府在這份行動計劃裡稱，英國應對過大規模的傳染病暴發，對此有充分的準備。“我們的行動方案定期接受檢驗，並根據地方和國家情況進行有針對性的更新，這為有效應對新冠肺炎打下了基礎。”
海曼在政府行動計劃公佈前接受《財經》記者採訪時曾提到英國面對疫情有非常堅實的策略：遏制、延遲和研究。這與後來英國政府宣佈的四階段行動計劃幾乎不謀而合。海曼曾於2012年至2017年擔任英格蘭公共衛生署主席，這一機構與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DC)職能相似。
“每個國家做出的回應都是根據風險評估做出的。英國政府也是如此，先試圖遏制病毒的蔓延，現在則採用了新的戰略。”海曼說。
自從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首相約翰遜已經召開了六次代號為“眼鏡蛇”的緊急內閣會議。第一次發生在3月2日，英國政府隨後公開了對新冠肺炎的行動計劃。第二次在3月9日，當時做出的決定是維持英國處於防疫行動第一階段的狀態。3月12日，約翰遜在第三次“眼鏡蛇”會議後宣佈英國進入防疫第二階段。3月16日、18日和20日，他又分別主持了三次緊急會議。
“眼鏡蛇”是由內閣簡報室首字母縮寫組成的代號。這一緊急會議在國家面臨危機時啟動，參加會議的成員包括高級政府官員、安全和情報官員、軍方和由危機性質決定的相關部門負責人。
面對質疑，約翰遜強調政府決策是基於科學證據。英國政府首席醫學顧問和首席科學顧問在此次應對新冠肺炎的政策制定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目前擔任政府首席醫療顧問的是克里斯·惠蒂，他也是英格蘭地區首席醫療官。這位來自倫敦衛生與熱帶醫學院的教授是一名流行病學家，此前曾參與過英國政府應對埃博拉疫情的行動。
首席科學顧問則是英國政府緊急事件科學顧問小組 (SAGE)的主席，目前擔任這一職務的瓦倫斯曾經是倫敦大學學院醫學院院長，也在企業擔任過研發部門負責人。緊急事件科學顧問小組的作用是為英國政府決策提供及時的科學建議，其成員構成依緊急事件的性質而定。
英國政府認為，如果新冠病毒繼續蔓延，他們將無法阻止多數人被感染，因此科學家的使命是如何放緩這一過程，減少感染人群的數量，將感染峰值儘量往後推遲，以免NHS不堪負荷。他們利用數學模型來理解疾病的傳播方式，其中帝國理工學院和倫敦敦衛生與熱帶醫學院的建模結果在很大程度上為政府決策提供了依據。
根據倫敦的帝國理工學院3月16日發佈的一份報告，緩解和抑制是控制疫情的兩種基本策略，前者是減緩但不一定徹底阻止流行病的傳播，其重點在於降低對醫療需求的峰值，保護高風險人群免受感染；後者則希望扭轉疫情增長局面，減少病例並使之維持在低的水平。
英國最初決定採用緩解策略，其中的措施包括疑似病例居家隔離，老年人自我隔離等。但帝國理工的建模顯示，這仍然可能導致數十萬人死亡。抑制策略則需要結合整體人口的社會隔離，再輔以關閉學校。英國政府在過去一週宣佈的政策開始更多采納抑制策略所需舉措，希望通過不同的干預措施來減少病毒的傳播途徑。
一個由行為心理學顧問組成的團隊也參與了英國政府的決策。 他們提出的“行為疲勞”理論使得政府在最初決定暫緩更嚴厲措施的出臺。這一理論認為，如果太早採取限制，會導致人們對政策產生疲勞，等到疫情進入高峰時，人們已經開始鬆懈。
英國牛津大學流行病學教授陳錚鳴在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表示，英國政府在防疫第二階段推出的政策是逐步的，早期舉措蜻蜓點水，但更大力度的措施在計劃之中，只是希望找到更好的時機來宣佈，從而使其發揮最大的效果。在過去幾天，英國政府的做法某種程度上印證了這一觀點。
但數百名英國行為科學家對英國政府的做法存疑。他們在上週發佈的一封公開信中指出，對於行為疲勞這一理論在多大程度上適用於當前疫情的特殊情況，人們的認識還不夠，由此推斷的結論也不能令人信服。公開信還表示，對行為疲勞的擔心使得政府認為遏制病毒傳播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放緩傳播進程，直到達成群體免疫。“但激進的行為改變能達到的效果可以比這更好。如果成功的話，能挽救大批人的生命。中國和韓國的經驗都已經充分表明了這種可能性，至少我們應該嘗試一下。”
“群體免疫”在經首席科學顧問瓦倫斯提出之後受到諸多質疑。瓦倫斯在接受英國媒體採訪時表示，由於大部分新冠病毒感染人群呈現為輕症，他們在病癒後可以產生某種群體免疫；大約60%的英國人口在感染得到治癒後才能實現群體免疫。這一理論經不同角度的解讀引起諸多爭議。英國免疫協會也持保留態度，並向政府發表了一封公開信。信中指出，群體免疫的策略只有在脆弱人群得到保護的情況下才能發揮作用，否則後果嚴重。此外，對新冠病毒仍存在未知的地方，人們並不知道它是否會對已感染人群產生長期的免疫力，因此預防感染才是更謹慎的做法。
“有不同聲音是很正常的，政府需要決定聽取哪一方的意見。”海曼說，“這是一個全新的病毒，我們也不知道結果會是什麼。我們會看到一些成功的策略，也會看到一些策略失敗。”
倫敦大學圖書館因為新冠病毒關門的通知（攝影：江瑋）
NHS如何應對
新冠肺炎疫情使得NHS如臨大敵，尤其英國仍處於冬季流感高發期。NHS為英國民眾提供免費醫療，但長期面臨醫療資源緊張和醫護人員短缺的壓力。
為了避免造成更多人感染，NHS的第一道防線全科醫生（GP）從3月初就發出通知，要求出現疑似症狀的病人不要去社區診所，而是應該撥打NHS電話111求助。在英國看病原本需要先和全科醫生預約，到診所就診，然後由全科醫生決定是否應該去醫院接受進一步檢查和治療。但這一流程並不適用於新冠病人。
最初英國指定了30家醫院接受新冠肺炎病人。這些醫院均設有傳染病房，可以對病人進行隔離。直到3月初，大部分確診病人都在英格蘭地區的五家醫院接受治療，其中兩家位於倫敦，另外三家分別在利物浦、謝菲爾德和紐卡斯爾。在第一批指定的30家醫院滿員之後，更多醫院將開始接受新冠病人。隨著感染人數的不斷上升，一些醫院開始取消常規治療，為新冠肺炎患者留出床位。
根據中國武漢的經驗，在入院接受治療的新冠肺炎患者中，五分之一的人需要進重症監護病房（ICU）。在意大利，這一比例達到30%。雖然意大利每10萬人的ICU床位數為12.5，已經高於歐洲平均水平的11.5，但死亡率仍超過了10%。
英國擁有的ICU數量處於歐洲平均線以下。統計數字顯示，英國人均ICU的水平在31個歐洲國家中排在24位。即使在沒有新冠肺炎疫情的情況下，英國的重症監護病房大多已被佔用。
根據NHS在今年3月公佈的數據，英格蘭地區的ICU共有4123個，蘇格蘭地區為275個，威爾士153個，北愛爾蘭88個。而截至2020年1月，英格蘭地區的ICU已經有超過五分之四的床位被佔用。
對於新冠肺炎的重症患者，呼吸機和ECMO（人工肺）是維持生命的重要設備。但英國所有醫院一共只配備了5000臺呼吸機，ECMO的數量更是有限，目前只有倫敦、劍橋、曼徹斯特和萊斯特的五家醫院提供。英國政府希望能夠儘快增加額外2萬臺呼吸機，衛生大臣漢考克16日在推特上呼籲能夠生產呼吸機的製造商提供支持。
和醫療資源緊張同時存在的問題還有醫護人員保護措施的匱乏。英國總工會近日向政府提出了五項主要訴求，其中包括為醫護人員優先提供護目鏡、溫度計、口罩、消毒洗手液等。
一位在倫敦附近城市工作的NHS工作人員丹尼·麥考德莫特對《財經》記者表示，
現在急救和非急救醫護人員都面臨口罩供應短缺的問題；很多救護車駕駛員沒有口罩，只能寄希望於車裡的病人只是感冒咳嗽，沒有感染新冠病毒。“我們連基本的口罩都缺乏，就像是沒有槍去上戰場。”他所在的醫院最近一直在試圖騰出更多床位為新冠疫情更大規模的暴發做準備。一些醫護人員正在呼籲，對出現疑似症狀的NHS員工優先進行檢測。按照英國目前的政策，即使是醫護人員出現疑似新冠肺炎的跡象，如果是輕症也無法接受檢測。一位接受BBC採訪的醫護人員表示自己在出現一些症狀後正在自我隔離。“NHS已經不堪重負。如果對我們進行檢測，結果顯示沒有感染，我們就可以在兩三天後回到工作崗位，而不是要等14天。”
對麥考德莫特而言，讓他擔心的還有另一件事情：人們對即將到來的暴風雨不以為意，以為發生在其他國家的事情不會在自己身上發生，在囤積食物的同時卻又無視保持社交距離的建議。
《財經》實習生張丹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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