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胡波之後:進入公共記憶,就是好的文學嗎?

剛剛過去的3月16日,是臺灣作家林奕含的生日。不少讀者和網友這兩天在網絡上發文紀念,如果她還在,她應該已經29歲了。但她已經離開我們三年。這三年間,曾經糾纏她的那個問題:文學究竟是不是一種巧言令色?也纏繞著更多讀者的思緒。而在同一年,我們也失去了另一位青年作家胡波。他們身後留下的創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與《大裂》《牛蛙》也成為近幾年少有的進入公共討論、進而留在公共文學記憶中的重要作品。

但是,我們忍不住要思考這樣的問題:真誠的文學創作,為何需要付出這樣沉痛的代價?當下的文學作品,為何越來越缺少這樣直擊人心的力量?似乎在文學界,這樣的感嘆也不是新鮮事。

究其原因,論者往往將問題推給讀者或時代,然而,除了寫作者本身的能力,以及老生常談的“娛樂至死”、“純文學讀者減少”等因素之外,文學秩序固化以及批評家失職也是不可迴避的原因。

當然,一部作品能夠進入公共討論或留在公共記憶中,不代表它必然就是好的文學。它們之間有著複雜又微妙的關係,投入當下,也不必然是庸俗。有些文學是為後來者準備的,但有些文學服務於此刻。但重要的是,它們首先必須要是真誠的。今天的文章,作者探討了文學秩序的固化、批評家失職可能帶來的問題以及由此所帶來的爭議,這些思考並非一定縝密而精準,談及的觀點自然是作者的一家之言。但我們相信,對於當下的文學創作與閱讀來說,這些探討仍然是必要且有益的。

撰文|宗城

1

通俗文學依然受歡迎,

與大眾產生隔閡的是“嚴肅文學”

在過去,文學作品一度承載著啟蒙大眾、喚起公眾討論的功能,例如魯迅的《狂人日記》、茅盾的“蝕”三部曲,還有王小波、阿城、王朔、金庸等人的小說,都對公眾尤其是受教育的青年人產生過深遠的影響。然而在現在,我們難以找到這樣的作品,能夠超越純文學圈子,真正在大眾引起共鳴,而有驚喜者,如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胡波的《大裂》,也往往要藉助意外事件(作者之死、電影得獎),才能泛起難得的波瀾。這是作者的無可奈何,也是今日文壇值得探討的命題。

當批評家擔憂文學作品退出公共記憶,他們的憂慮對象主要在嚴肅文學領域。實際上在新千年以後,通俗文學在市場依然很受歡迎,尤其是近年來火熱的網絡小說,攜影視改編潮流,早已是青年人娛樂生活的重要組成,如《將夜》《九州縹緲錄》《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等作品,都引起廣大讀者熱議。但嚴肅文學的確有和大眾絕緣的傾向。

林奕含、胡波之後:進入公共記憶,就是好的文學嗎?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劇照,電視劇根據同名小說改編,開播後引發收視熱潮。

嚴格來說,在《白鹿原》《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它們集中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後,進入公共記憶的文學作品的數量就有所下滑。除了《三體》《繁花》《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等少數作品,近二十年來常居暢銷榜單的新人嚴肅文學作品,其實並不多,更多的反而是老面孔回潮,比如張愛玲、汪曾祺、王小波、楊絳等作家,銷量十分穩定。

當然,這並不是在說,上世紀九十年代後,優秀的文學作品就斷檔了,銷量、話題度顯然不是衡量文學質量的標準,純粹從文字技術上看,不少當代作者並不遜色於餘華、陳忠實,但為什麼後者的嚴肅小說能在公共記憶中激盪良久?

一種簡單的思路,把文字歸咎在作家身上,比如認為作家偷懶、才華不夠,或者批評作家不關心現實。但真的是這樣嗎?從近兩年的作品來看,關心現實的作品不說井噴,但也並不少。比如《冬泳》《仙症》對東北下崗潮的切入;《霧行者》對當下文學困境、一種集體荒蕪情緒的思考;《借命而生》對上世紀九十年代下海潮的回憶;《景恆街》裡的當代都市青年奮鬥群像;《楊天樂買房記》裡的北京買房經歷,都是可以觸發大眾情緒的點。

其中尤為有影響力的是東北文學熱(批評家黃平稱為“新東北文學”)。從電影《鐵西區》《白日焰火》,到小說《冬泳》《平原上的摩西》,再到紅極一時的“神曲”《野狼disco》,轉眼之間,東北文藝成了新的時尚,這其中,對東北文學的討論度,近乎成了文學界的半壁江山。飯局裡時不時有人問,你對東北文藝復興怎麼看?或者就雙雪濤、班宇、鄭執等人的小說聊起來,媒體也來湊熱鬧,把這三位作家統稱為“鐵西三劍客”。

林奕含、胡波之後:進入公共記憶,就是好的文學嗎?

為什麼東北文學成了新的時尚?對東北文學的命名和相關的作家歸類合理嗎?

針對這個問題,不少評論家發表了看法。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兩種聲音:一種是認為東北文學是為沉默者發聲,因為它書寫了失意的人群,感人至深,所以引起共鳴;另一種來自於批評家張定浩。張定浩在接受《三明治》雜誌採訪時說:“很多東北敘事,比如班宇的書籍受到追捧,多是因為很多讀者生活在一二線城市,他們更希望看到一種陌生感的經驗,但這個經驗並不代表‘好’。面對自己不熟悉的書寫,我們往往對其降低文本上的要求。”

其實,東北文學的走紅,或者說“東北敘事”的走紅,並不是因為陌生,而恰恰是因為熟悉。準確來說,是我們的媒體、電影這幾年,已經建立了固化的、熟悉的東北印象,那些大雪紛飛的夜、下崗的職工、凋敝的群像,迎合了人們對東北的想象。正是因為市場已經生成了這種熟悉的“異域風情”,才有了所謂的東北文學走紅。

東北文學的走紅嚴格來說不是因為文學上的,或者說文學並不是主要原因。因為雙雪濤、班宇、鄭執、賈行家等人的寫作高度並沒有超越遲子建,也沒有說比同代第一流的作家高出一籌,他們是新一代青年作家的佼佼者,但他們作品走紅,說來也是“時勢造英雄”。

因為他們在作品中書寫的東北故事,早在《白日焰火》《鋼的琴》等電影播出,在傳媒報道東北境遇的早幾年,這類敘事已經在大眾裡有足夠沉澱,大眾理解它,也接納這個題材。所以,當它們集體被寫入文學,以一種抒情化的、鏡頭感充分的語言呈現出來時,讀者就容易被打動。

林奕含、胡波之後:進入公共記憶,就是好的文學嗎?

電影《鋼的琴》劇照。

在這些作家的敘事中,我們通常發現:他們試圖書寫與時代變化緊密結合的人物,讓小說的意義不侷限於自身。他們的小說裡有一團化不開的迷霧,那是“一種溫飽基本得到保證之後的貧困,一種很容易被社會、尤其是被富人和中產階級有意忽略的貧困”(李陀語)事實上,這個現象不只發生於文學圈,幾乎整個文藝界都流動著這一變化。文學界的《冬泳》、《逍遙遊》、《仙症》、《楊廣義》和《巨猿》等,電影界的《血觀音》、《風雨雲》、《暴雪將至》、《白日焰火》和《大象席地而坐》,那些勇敢的創作者,都選擇了直面現實,踐行著新的敘事語言嘗試。

但是,如何在書寫這些故事的同時避開獵奇的陷阱,在呼應現實的同時避免對讀者趣味的過度迎合,可能是下一步需要思考的問題。對已經成為時尚的東北文學,不必捧殺,也無需急於太早下定論。

2

打破創作困境,也要打破“懶惰的批評”

有趣的是,在東北文藝熱的同時,另一股潛流也在打破文學圈層壁壘,感染更多人的心理。生前處於文壇邊緣的林奕含、胡波,交出了真正激起純文學圈外讀者痛感的小說作品。林奕含對學者巧言令色的揭露、對被侵犯女性心理的精準刻畫,以及胡波對底層心態不加粉飾的呈現等,都對讀者有致命的吸引力。

然而不能忽略的是,如果沒有作者之死,沒有具有噱頭的媒體話題的推動,《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和《大裂》《大象席地而坐》也不會進入公眾視野,事實上在作者之死前,他們的小說都寥人問津。所以,僅僅將文學失落的責任歸咎給作者是武斷的,即便作者寫出具有成為公共記憶潛質的小說,沒有意外事件的推動,作品的影響力也不會太大。

林奕含、胡波之後:進入公共記憶,就是好的文學嗎?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作者: 林奕含 版本: 磨鐵圖書|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1月

此外,這也和時下的寫作培養機制日益分為“學院寫作”和“類型寫作”有關。前者以“純文學”名義,重視小說在純藝術技巧的探索,但很少貼近當下日常生活的爭議事件(試圖貼近,又被學院腔淹沒),缺少吸引公眾的力量。“類型寫作”在故事上更多元,有更多類型上的進取,寫法更通俗,但容易程式化,並且由於市場需要,會犧牲掉一些作者個人的東西。

在學院深造的作者,大部分讀了很多文學書,可是對政治、經濟、哲學、歷史、社會學等其他科目瞭解有限,對公共議題討論缺乏興趣,對時代矛盾也不夠了解,所以在走出“純文學”邊界後,容易捉襟見肘。而對市場具有敏感度的作者,又因為和市場走得太近,創作上受商業資本、類型寫作套路的影響大,所以在作品思想性、鋒芒度上有所減弱,容易在迎合市場時失去超越庸俗成見的力量。

林奕含、胡波之後:進入公共記憶,就是好的文學嗎?

《受戒》作者: 汪曾祺 版本: 新經典文化|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7月

回顧百年來白話文文學的演進,文學作品要成為公共記憶,往往需要作者介入時代浪潮,在創作主題上與時代議題貼近,或是代表某種新銳的審美力量,或是對社會觀念革新有所期許,比如魯迅的白話文小說代表作《狂人日記》、趙樹理反映農業合作化運動的《三里灣》、汪曾祺的小說《受戒》、王朔的系列小說,還有反映農民進城、改革開放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喬廠長上任記》等,都與時代議題緊密聯繫。

具體來說,評審們相對更歡迎深入鄉土、反映地域、迴歸傳統、書寫平凡小事,或者在寫作技巧上有突破的寫作,因此,崛起的青年作者往往會有迎合這些特點的痕跡,為了更順利地發表,作者揣摩刊物風格是難免的。這時候,刊物評審的趣味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如今,年輕作家要發表嚴肅文學作品,仍是和從前一樣,主要靠投稿和參加文學比賽。投稿刊物郵箱,往往石沉大海,但如果有圈內名師推薦,又與編輯關係緊密,成功率會高出不少。年輕作家要在圈內有所斬獲,容易習慣了與編輯、學者、同門一道的舒適圈,不得不勻出大量時間參加圈內活動、應酬,乃至習得互相恭維的藝術。

林奕含、胡波之後:進入公共記憶,就是好的文學嗎?

《冬泳》作者: 班宇 版本: 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2018年9月

以上,筆者主要說的是作家與文學作品的關係,但文學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它既是作家與作品、讀者的互動,也是批評家、編輯和作家的良性交流。在文學史上,好的批評、編輯和優質文學是相輔相成的,比如大家都知道美國“迷惘的一代”海明威、福克納、沃爾夫、菲茨傑拉德等人,但少有人知道,其中幾個作家背後共同站著一個“天才的編輯”麥克斯韋爾·珀金斯,他是一個文學眼光獨特的人,也是給作家指明方向的人。嚴肅編輯和批評的在場,可以為作品保駕護航。

如果作者和批評家一味一團和氣,常常是,作者作者要出新小說,責編就會邀請熟悉的批評家寫評論,批評家寫出文采斐然的軟文,雙方皆大歡喜。在這樣的互動下,批評作為一項創造性工作,失去了它的重要性。

3

進入公共記憶,就是好的文學嗎?

行文至此,或許可以結束這篇文章,然而,有一個問題,是筆者應當回應,也是讀者們可能會關心的問題。文章提到文學進入公共記憶的重要性,可是,如今進入公共記憶的文學,它就必然是好的文學嗎?現在沉睡中、不被大眾發現的文學,它是不是就不是好的文學?

文學史上有很多現成的例子,告訴我們,很多優秀的文學作品,並沒有在第一時間進入公共記憶,而是歷經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才被大眾接受。比如:斯科特·菲茨傑拉德最有影響力的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在他生前銷量慘淡,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才重新被發現。卡夫卡的小說,如果不是他好友不聽建議,沒有焚燒其文稿,也不會有後面的轟動。近幾年流行的《斯通納》,實際上是幾十年前的文字,但作者傾注心力,換來的是現實的冷漠。用一時的成績,來判斷文學作品是否能流傳,是一種粗糙的看法,也有悖於文學史的經驗。

林奕含、胡波之後:進入公共記憶,就是好的文學嗎?

《斯通納》作者: [美] 約翰·威廉斯譯者: 楊向榮 版本: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1月

因此需要指出,當筆者談論當下文學在公共記憶中的退潮,並舉出一些事例時,想要說的並不是“當下進入公共記憶的文學,一定是永恆的文學”,而“暫時小眾的文學,就必然沒有生命力”。也不是在說,作品迅速進入公共記憶,就是衡量優秀文學的唯一標準。否則,那是對文學的一種魯莽冒犯。其實,當我們身處此刻,即便是最傑出的讀者,也無法斷定何者必將永恆,因為歷史的侷限,將人拋於迷霧,但是,這不意味著當下的讀者就沒有能力甄別文學作品的好壞,無法判斷怎樣的文學更可能獲得長期的生命力。

文學審美是多元的,但怎樣的文學有生命力,往往是有經驗可循的。正因如此,即便《了不起的蓋茨比》處於最低潮的時光,“天才的編輯”珀金斯依然確信它的流傳,即便托馬斯·沃爾夫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作者,他的幾大箱文稿依然被珀金斯慧眼識珠,成為《天使望故鄉》。因為這兩部作品都深刻理解了美國青年,直刺幻夢背後的辛酸。他們以富有共情的文字、切入美國現代人精神困境的角度,有力地表現了那一代人的迷惘,因此得以流傳公共記憶。

富有生命力的文學,未必是當下流行的文學,也不必然是大眾的。但是,它要麼在文學技藝上有所創新,要麼有力地回應公共問題,表現一個共同群體的心境,否則,它哪怕文字流麗,也只是作者的一人獨舞,難以深入到更廣闊的境地。

當筆者談論那些深入公共記憶(注意,它不等於流俗)的作品,與其說是判斷永恆,不如說,它們提供了一種可能性,或者說文學介入公共議題的一種思路。文學並不提供答案,文學可以打破答案,好的文學總是有那麼一絲絲差異感,那差異令我們著迷,也指引我們看到人世間難以捉摸的部分。

林奕含、胡波之後:進入公共記憶,就是好的文學嗎?

《了不起的蓋茨比》電影劇照。

進一步言說,作者同樣質疑的,其實也包括文學永恆論的說法。成為永恆是一種常見的文學至上論的標準,即,追求永恆的文字,比其他更重要,更符合文學的意義。這固然是一種經典解釋,但可以思考的是,追求永恆必然是文學作者的目的嗎?倘若放棄永恆,更追求當下性,它是否就是低一級的文學、不如永恆的文學?

永恆主義者無法理解卡夫卡為何選擇焚稿,也不曉得西蒙娜·薇伊這樣的天才,為何不去追求永恆的文學,而要烈焰赴這濁世,去殉那現實的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總是追求不朽,然而,我們的時代到底有多少人得以不朽,所謂的不朽,又真的是真理意義的不朽,還只是他暫時迎合了此世的審美,卻會在下一個世代被遺忘。文學至上論難以回答的是,如果不朽者不過萬中一二,那其他人的寫作是否就失去了意義,非虛構作家、新聞記者兼顧文學性的報道是否因它的速朽而顯得可笑?

放棄永恆的執念並不可恥,實乃多數人的宿命,投入當下,接受速朽,也不必然是庸俗。因為,有些文學是為後來者準備的,但有些文學服務於此刻。哪怕文學的信徒馬爾克斯也會承認,正是那些即時的文字給予他靈感,那些戰鬥於此刻、而非投入到永恆的火焰,淬鍊出真正不朽的文學。

換言之,投入當下的文字,和追求永恆的文字,本不是二元對立的。閃耀於公共記憶的、即時的文學,為我們這個時代或許仍在地下的波拉尼奧、普魯斯特們鋪橋搭路,而他們,不求永恆之神的饋贈,甚至以早逝告別此世,或許在文學歷史中,他們也終將速朽,可那又如何呢?曾風風火火走在這人間,不懼灰塵與湮滅毀我肉身,這是他們的道,也是謙卑者所奔赴的應許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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