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民國以來文人,數他最複雜?張愛玲從不罵,醜行都是自揭

入冬以後,困於疫情,一直在家重讀胡蘭成。過去,我對他評價很低。經此一番回顧,費了點鉤沉的勞作,自信得窺其精神一隅後,往日形成的許多既定意見,反倒愈見漫漶起來。

胡蘭成:民國以來文人,數他最複雜?張愛玲從不罵,醜行都是自揭

晚年胡蘭成(左一)與朱天心一家

在絕大多數中國人眼中,他是一個只配領受審判的罪人。這個結論,問題確實不大。他的確天生反骨,當年的汪偽他是積極分子,屬於不折不扣的“漢奸”,無論客觀事實還是另有隱情,都不應該有恕辭——儘管他至死堅稱對日人只有利用之心,無怨無悔。需要給平反翻案麼?他自己都最拒絕。

他也是有數的“民國負心漢”,生平至少與8個女人有風月情債,“渣”的程度超過徐志摩僅次李敖。不惜以“女人之血供養自己的狐身”,博得濫情薄倖渣男名,行跡昭然,理難揜藏文飾。雖然很奇怪的是,並沒一個女人為此而罵過他,都很傻白甜的樣子——那張愛玲又是何等精明刻薄之人?

胡蘭成:民國以來文人,數他最複雜?張愛玲從不罵,醜行都是自揭

可以說,他的一生,都是在是非善惡的曖昧地帶、生死成敗的邊緣角落安身之人,言真真假假,行虛虛實實,話難以俗情揣度。民國以來文人,我總覺得要數這個人最為駁雜,也最另我費解。其人其文、其藝其道、其思其行,或因歷史背景過久,或是情意不通,或是思想有距離,或許也有人心情意荒失太嚴重之故,如今一般人所作仲裁,以我所見,只有情緒,少有相應,更乏理性,往往河漢其言,顯得隔閡外行。

模糊半已似瘢胝,詰曲豈能辨跟肘?以我自身為例,對於這個人,看的愈多,想的愈深,面目反越加模糊,結論更加曖昧。我相信,一定有不少謹慎的閱讀者,體驗過或正體驗著與我相似的心路歷程。


都說胡氏其人,沒有廉恥觀念,缺乏民族大義,為了安富尊榮可以投敵賣國,可是他確實終身都很清貧,對權力爭奪似也超然物外,而對國家運命、中國文化又委實是拳拳於心的真感情。

胡蘭成:民國以來文人,數他最複雜?張愛玲從不罵,醜行都是自揭

胡蘭成起於鄉野,論出身不過浙江嵊縣一農家,不僅背景全無,論最高“學歷”,不過就是20歲那年赴京時曾任燕京大學副校長的文書。他只憑手中之筆,一躍而為汪偽政權要人,一度掌舵宣傳要務,卻絕非“筆桿子”或“文膽”那麼簡單。時人目為汪氏門下俊秀第一,無名氏晚年還吹噓他是“一代豪傑”。

是寄予厚望,還是客套過譽,不好斷言。可胡的為人之道,在率其性,不拘一格,頗有豪士之風,確非胡吹。其生平言語行事,絕非那種“謹乎庸言,勉乎庸行”的標準中國讀書人,書呆氣、道學氣、腐儒氣、三家村氣幾乎全無,所以新儒學巨擘唐君毅會推許他“天資甚高,於人生文化皆得大體驗”,謙說己所不及。

胡蘭成:民國以來文人,數他最複雜?張愛玲從不罵,醜行都是自揭

梁漱溟

他後來流亡逃竄至日,所結識東瀛文化界大佬,諸如保田與重郎、川端康成諸位,竟然也都對他推崇備至,甚至送高帽為“中國第一流人傑,亦是東方文明第一流學人”,全日本無人堪與比肩之狀。張愛玲如此眼高過頂的人,於千萬人中遇見他,會低到塵埃裡,還傾其所有以身相許,想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一生最受詬病之事,當然是參預汪偽,民族大義前,百喙莫辭。他似與所有中國樣板讀書人那樣,一輩子耿耿不忘於所謂“內聖外王”之道,茲茲在唸於“猶可帝王師”的美夢,從始至終對政治切切於心,為此兩度下獄,五年逃亡,最終亡命異國,客死他鄉。可他從未後悔過,從沒懺悔過,始終拒絕認罪。

胡蘭成:民國以來文人,數他最複雜?張愛玲從不罵,醜行都是自揭

川端康成

精神上,他是孔子、孫文、汪氏的信徒,他只覺得自身所作所為,都是在奉行曲線式的救國主張,世人不理解至於撻伐,並無所謂;在金雄白作為親歷者,追憶而寫的《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一書中,胡氏形象,也的確超脫於利益爭奪與官場名位之外,頗有點理想主義的樣子。

再後來,雖然官拜中心圈,他實際還是窮書生舊樣,汪偽塌臺後,竟連出亡的路費都要請人幫助。你說他何所欲何所求?

胡蘭成:民國以來文人,數他最複雜?張愛玲從不罵,醜行都是自揭


看胡蘭成的被評價史,更是怪異的:身邊瞭解他的人,往往都很喜歡尊敬他;而憎恨厲罵他者,基本都是和他沒有來往、沒有關係之人。

胡蘭成:民國以來文人,數他最複雜?張愛玲從不罵,醜行都是自揭

晚年胡蘭成與朱天文、朱天心姐妹

大體而言,凡與胡蘭成在生活中有真接觸者,對他幾乎均是極正面評價。他在汪偽的那班漢奸同事暫按不表,他溫州隱跡時來往較密的一代詞宗夏承燾、與他書信交流頻繁“當代聖人”梁漱溟、亡命至港後結交的“現代大儒”唐君毅與著名作家卜少夫、落難臺島時締交的朱西寧父女等等,都是世人交口稱譽正派人,不止紛紛然引其為知己,甚或滿是推重孺慕,殊不可解。

而且,他至今還有很多白頭老學生,諸如蔣勳、張曉風、唐諾、鄭愁予等等,都是名重一時的文壇大佬,視他如師如父,親切地稱其“爺爺”、“胡爺”、“蘭師”。在他們瞧來,這位“胡老師”,哪是“附張愛玲之驥尾而留名”的“浪蕩子、負心漢”,而是大啟初學者的天才導師,是點撥與造就下一代的引路人,“其氣識與胸襟,博大精深”。朱天文在一篇文章中,甚至將他比擬為國父、基督,是難以被一般人理解的“寂寞天才者”。而且,現今我們所能看到的時人書信、文章、日記,所言及他者,各個方面都是至為肯定的。

胡蘭成:民國以來文人,數他最複雜?張愛玲從不罵,醜行都是自揭

胡蘭成子女,由大至小為:胡啟、胡寧生、胡小芸、胡紀元、胡先知

還有微妙難解的是,就算他始亂終棄,不得已離他而去的那些女人,關於胡氏,也基本沒責言。著名如張愛玲,深受其害,至死三緘其口,固然也許有“交絕不出惡聲”之意,恐怕亦有愛惜之意藏在其中的。方寸靈臺間歡男怨女的幽渺消息,外人真是難以領會。

而且,更加詭異的是,我們如今據為證據,拿去批鬥他的那些材料與言詞,比如比如薄倖呀,比如無情呀,比如為人首鼠兩端呀,比如政治上附逆變夏呀,比如行事投機取巧呀,比如待人城府過深呀,這些醜聞惡行,幾乎都是他自己寫下的,都是他自個評價自個的文字。你說,這是坦然無懼求毀自黑,還是寡廉鮮恥到完全坦率?

胡蘭成:民國以來文人,數他最複雜?張愛玲從不罵,醜行都是自揭

蔣勳:“胡蘭成開啟了我另一番精神世界”

而且,如學者薛仁明先生所揭示的,凡訾胡者、罵胡者、批胡者、貶胡者,他們在生活中均是與胡實際關涉很淺,甚至多為全無接觸者,所憑藉的僅是公理義憤,只是道聽途說,只是人云亦云。薛感慨說,罵人太容易,理解一個人、一個時代,太難太難,是這樣嗎?


胡的文字,批評者總說有股“文妖”的氣息,可是又不得不承認,他的才情是橫絕一代的,他的文章是真正上等的藝術品。

胡蘭成:民國以來文人,數他最複雜?張愛玲從不罵,醜行都是自揭

上海美麗園——張愛玲和胡蘭成當年雙宿雙飛的公寓

胡可說是自創了一種新文體,可稱“胡蘭成體”。他的文集,如《今生今世》、《禪是一枝花》《山河歲月》等,論文筆,妖嬈嫵媚,五色斑斕,錦心繡口,炫人耳目;論行文,句法參差錯落,不拘一格,奇崛多變,多有跳躍,每有語法錯誤,像是無心又似是有意,不避流暢,亦不忘生澀,真正別開生面;

論精神氣質,層層疊疊,搖曳生姿,疏放中藏著野氣,溫潤裡裹著叛逆,殺氣騰騰又深情款款,實是戰國縱橫家文學一路;論思想境地,出經入典,百家薈萃,橫說豎說,能契入自能體會他生命學問之深厚恢弘,令人神移目盲,恍然頓悟。

胡蘭成:民國以來文人,數他最複雜?張愛玲從不罵,醜行都是自揭

晚年胡蘭成與最後的伴侶佘愛珍

可以說,他的才情、文字及思想,都是中國經史主幹文化的旁門左道。那些寓教於情的文字,寫理論學問如詩,私情詩意又如論述,流放了枯燥說教,遠離了偽道學,躲避了假崇高,人的性情最本真的因素,尚保存其間。我曾經深深地沉浸在他猶如魔法組陳的文字塊壘間,好像在那個真實不虛的太虛世界裡,也印著自己的某些心緒。

而他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那種對華夏文明戛戛獨造的理解與證悟,也是中國正統的文化流脈很難生長出的智慧的、真切的精神資源,倒是民間的、非主流的的山林精神的絕響迴音,是可以予人以無限暗示的。 非難者難以名之,只偷懶以“妖氣”二字打發,這是不公的。他的文章,實足以不朽。

胡蘭成:民國以來文人,數他最複雜?張愛玲從不罵,醜行都是自揭

胡蘭成孑遺的日本的墓地

他真是太複雜了,如他自承,“是個善惡待議論的人”。這份匆匆而就的文字,也絕無企圖要蓋棺論定,更無意為他開脫,我所寫下的,只是滿腹的疑惑,和一個大大的問號。路過的朋友,留步教教我?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