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時間軌道上, 講述愛與死


《霍亂時期的愛情》|在不同時間軌道上, 講述愛與死

當飄著霍亂旗幟的大船掉頭駛向一望無際的水面,男主人公斬釘截鐵地跟船長說航行“一生一世”時,兩個七十多歲老人間瀕死的愛,走向了永恆。

這是哥倫比亞作家、諾貝爾得主加西亞·馬爾克思《霍亂時期的愛情》裡的最後一幕,也是感人至深、令人頓悟的一幕——超越時間與生死的愛,才是沒有止境的。而在眾多的感人愛情故事裡,似乎死亡才是永恆愛情的載體。無數人認為,純粹的愛情最好在最熾熱時戛然而止,才不至於在有限的生命裡被無限的生活瑣碎消磨怠盡;或者愛情的主體一生一死,死者泯滅,生者掙扎或遺忘,這種悲情力量才更震撼人心。

顯然,擺脫《百年孤獨》魔幻現實主義的馬爾克思並沒有迎合大眾,一味將愛情寫死,或在一生一死裡苦苦強撐,而是堅持傳統現實主義,將愛情植根於生活現實,又不乏感性虛幻,使故事在現實與浪漫交織裡散發出令人迷惑的魅力。《霍亂時期的愛情》根源於他父母的愛情故事——父母依從了現實婚姻幾十年而不自知;又因一則偷情半個世紀的相戀老人在一年一度的度假期間,被搶劫犯殺死的新聞,他反思了愛情的本質與走向,從而有了小說裡行走於不同時間軌道上三個主要人物的愛恨情仇。

故事並不複雜。19世紀末20世紀初炎熱的哥倫比亞老城霍亂橫行,生死只隔一線。身份模糊但長相美麗的費爾明娜有著一雙杏核眼,她從窗戶裡偶然瞥向弗洛倫蒂諾的那一眼,成為開啟這場驚天動地的愛情源頭。弗洛倫蒂諾如同身染霍亂般為她痴狂、腹洩、吐綠水、暈頭轉向,還常常昏厥,費爾明娜也在三年的密切通信中,交付真心,以未婚妻身份慎言慎行。但在兩人見面的那一刻,費爾明娜發現自已愛的只是虛幻的影子,心理突變,加之費爾明娜的父親極力反對,最後她嫁給了循規蹈矩的優秀醫生烏爾比諾。在五十年的現實婚姻裡,她過得痛苦又幸福。而弗洛倫蒂諾在半個世紀裡與六百多個女性迷亂糾葛,在精神上卻又清醒執著地等費爾明娜重回他身邊。直至烏爾比諾身亡,兩人在古稀之年終於收穫成熟愛情,駕著大船駛向永恆之地。

故事裡,愛情是主線,時間無疑是故事發展的平臺,馬爾克思讓主人公在不同的時間軌道上述說各自的愛與死。

《霍亂時期的愛情》|在不同時間軌道上, 講述愛與死

一、烏爾比諾在自然時間裡順流而上

烏爾比諾最先出場,一出場便面臨死亡。

回顧他的一生,他的人生航向沒有偏離既定軌道哪怕一個刻度,他嚴苛遵循的是自然時間軌道。他的時間是“客觀時間,所有人都知曉並一致承認,用日曆和時鐘的手段加以記錄”。

烏爾比諾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天亮即起,備課一小時,做十五分鐘運動,洗漱,用早餐;上午上課,參加例行社會活動;中午回家午睡十分鐘,閱讀,四點鐘,喝完冰檸檬水後出診;夜晚和朋友下棋,十點鐘準時回家。每天都是這樣的生活軌跡,除了週日,帶全家去做八點鐘的彌撒,然後回家一整天待在露臺上休息、讀書。

即便在他八十一歲高齡,去世這一天,他仍然準確踩在他的時間點上。那一天,他最好的朋友赫雷米亞自殺了,在悲傷和震驚之餘,他仍然不忘回家睡他那雷打不動的十分鐘午覺。接下來他該去參加好朋友的葬禮,鬼使神差,他去樹上抓心愛的鸚鵡,掉下來,摔死了——這也許是他生命琴譜裡的最強亂音,可惜以生命終結為休止音符。

早在烏爾比諾二十八歲時,他便是加勒比地區最受歡迎的單身漢。他出身高貴,留學歐洲,醫術精湛,尤其在治療霍亂病及推動當地衛生治理方面,卓有成效。順理成章,他娶了當地最美麗的姑娘費爾明娜,雖然他並不愛她。在之後漫長的人生裡,他小心翼翼維護著穩定的婚姻和顯赫的社會地位,努力使自己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不偏不倚,中規中矩。

他確實也收穫了妻子真心的感激,還有愛情。他知曉愛情,了悟女性,在新婚蜜月中,他給予緊張的妻子獨到溫柔的指導,是其他毛頭小夥子難以企及的。她對妻子硬朗執拗的作派也是容忍有加,在家裡養蟒蛇也是被允許的。直至婚姻的第三十個年關,費爾明娜仍然覺得,如果讓她重新選擇,她還是會捨棄一切,再次選擇他做丈夫。

同時,在當地,無論何時,他都是最受尊敬的醫生,堪稱當地社會的模範。他去逝後,還有人提議立他的雕像到市中心。

這樣完美的一個人,與那個躲在陰影裡,一生視他為情敵的瘦小的弗洛倫蒂諾相比,總讓人感覺其生命裡有一種致命的缺失,到底是什麼呢?

他缺失的是掙脫自然時間軌道的念頭和行動,他是隸屬於自然時間的典型代表。

誠然,每個人都有隸屬於自然時間的部分,例如肉體和肌體器官。但其實,自然時間奴役住的不止這些,還有精神。隨著身體的衰老,精神也會走向衰老,這也無可反駁,因為,雖然精神衰老不是時間直接所至,但至少時間提醒了人之將老。自然時間最可怕的是,在致使肉體和精神衰老的同時,它會把一種規範性和常規性帶給人們,這些常規和規範又以約定俗成的道德、觀念、習俗等表現出來。無數的人在常規的道德、觀念、習俗裡無法脫身,以至任何逸出這條軌道的生命形態都被視為病態。

馬爾克斯認為: “從全書來看,醫生這個人物雖然氣度不凡,門第高貴,卻有很多地方使人覺得他實際是個弱者。”現實中,無數個烏爾比諾們外表光鮮,心無旁騖,但內裡驚懼又怯懦,卻毫無知覺。

烏爾比諾愛情裡的怯懦,最初的發現者是費爾明娜。甜蜜的新婚旅行歸來後,費爾明娜面對的是被舊習俗裹挾的刁難婆婆和愚昧小姑。當她求助丈夫時,“甘心屈服於家庭禮教的烏爾比諾醫生,對她的懇求裝聾作啞”,他以“母親不久於世”來搪塞,並且說“你要永遠記住,對於一對恩愛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穩定”。丈夫無數次上演現場逃離後,費爾明娜終於明白,她嫁的是一個外強中乾的懦夫。這個懦夫在愛情和家庭這些人生核心問題上採取的態度永遠是迴避。

還有一個洞若觀火的是林奇小姐——烏爾比諾唯一一次婚外情對象。他把每次約會嚴格把控在一次靜脈注射的時間裡,連褲子都沒全脫就匆匆了事。他的驚慌、狼狽、苛且都落在了林奇小姐眼裡,與外人面前的氣宇軒昂形成巨大反差。當費爾明娜通過味道聞出他的婚外情時,他忙不迭全盤托出,他實在受不了脫離常軌的偷情事件,他需要妻子將他扳回正道。事後,他還去牧師處懺悔,直至一切迴歸正常。

在死亡問題上,他同樣採取了迴避的態度。

從生命最初,大概十來歲的樣子,烏爾比諾就深知死亡一定會來;三十歲時,當他處在當年父親的年紀,他更是接收到死亡的信號;當五十幾歲時,他真切地感覺到身體各個器官的位置及喘息的樣子,各種關於死亡的擔心紛至沓來。他每天要偷偷吃很多的藥,每個清晨醒來都慶幸自己還活著。當他最好的朋友赫雷米亞去逝後,他竟然慶幸揭示死亡奧秘的不是自己。殊不知,赫雷米亞是自己選擇了死亡。有隱秘的愛情相伴,在身心甚好時赴死,這種踏破常規的作法,在烏爾比諾看來是匪夷所思,他終其一生都體味不到這當中的爽快。

他最終從樹上掉下來,這種猝死與他步步為防的行事風格很不一致,弗洛倫蒂諾也認為“一個人的死法最能彰顯其為人,可沒有什麼比這樣的死法與他想象中的那個人更不相稱了。”也正是這無常的舉動,突顯出循規蹈矩人生的悲哀和無價值感,烏爾比諾至死都沒嚐到過自由的滋味。

當然,人只能在時間之流裡撲騰,因為“人賴以生存的時間同時是人的生命時間,它構成了人的本質”。我們可以選擇的是,以不同的姿勢來渡過時間之河。烏爾比諾選擇了潛泳,一味地埋頭往前衝,順流而上,這注定了他欣賞不到水面上的藍天,更見不到河對岸的無限風光。

《霍亂時期的愛情》|在不同時間軌道上, 講述愛與死

二、弗洛倫蒂諾在愛情時間向死而生

與烏爾比諾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私生子弗洛倫蒂諾。他與寡母共同生活,性格孤僻敏感,遇到費爾明娜後,他陷入瘋狂愛情裡。從此,時間在他那裡,不是線性流洩一去不能回頭的,而是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激情的起點,給自己的生命形態畫一個又一個的圓。

這個激情的原點即他與費爾明娜相戀的那段短暫時光。馬爾克斯曾經在訪談中說過: “弗洛倫蒂諾總是願意回到那個名叫福音的小公園裡去,因為他過去總在那裡張望費爾明娜……弗洛倫蒂諾在將近八十歲的時候所想望的,是要回到十八歲的那個公園,回到寫情書、等女友放學、贈髮辮的時代裡去。”

他過往歲月唯一的支點就是與費爾明娜有關的一切。老杏樹下繡花的少女,裝作讀書等她的一個個下午,她同意交往的美妙語言,給她寫信的一個個夜晚……都可以將他拉離自然時間軌道,讓他活成一個愛情的發聲器。

他在愛情時間裡永遠年輕,永遠激情澎湃。

也就是說,他始終活在自然時間之外。即使他在商海里披荊斬棘,將加勒比航運公司運營成巨頭時,他也依然穿著“過時的禮服外套,始終不變的一頂帽子,母親雜貨鋪裡賣給詩人的那種窄條領帶,還有那把陰沉的雨傘”。

正是因為擺脫了自然時間的束縛,擺脫一切成規戒律的捆綁,弗洛倫蒂諾活出了完全個人的生命狀態,達到了一種心性自由的境界。而支撐他脫離時間軌道,堅守愛情時間的,其實並非費爾明娜本身,而是愛情本身。費爾明娜在他詩意的編織裡,成為了“花冠女神”,集所有美德於一身。事實上,她冷漠、自私、精神世界與他完全沒對接,只是,他的詩人氣質註定他要在她身上押注一生的勇氣與真心。

他對愛情始終如一的信仰,對費爾明娜至死不渝的追隨,是對現實成規的徹底僭越。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他在忠實於費爾明娜的同時,與622位女性發生過關係。這部小說被喻為“愛情百科全書”,它“展示了所有愛情的可能性,所有愛情的方式、表現、手段、痛苦、愉快、折磨和幸福,它堪稱是一部充滿啼哭、嘆息、渴望、挫折、不幸、歡樂和極度興奮的愛情大全”,這些評論正由此而來。

然而,值得探討的是,弗洛倫蒂諾與之交往的女性中,有諸多與他生命狀態一樣自由的人,如寡婦,如瘋人院跑出來的女子,如助他商業成功的黑女人卡西亞妮。

寡婦們在成為寡婦之前,日日偽裝和順從,跟在丈夫或家庭後面,亦步亦趨,小心謹慎。成為寡婦後,她們身心自由,她們只管享用弗洛倫蒂諾,不要求他有任何責任,更不用說婚姻。在19世紀的社會規範下,這樣大膽的舉動,無疑是極端冒險的,但弗洛倫蒂諾願意替她們守口如瓶。他們彼此分享隱密的快樂,活得舒適自在。儘管在別人眼裡,她們悽苦無助,荒涼孤獨,而他可能性冷淡或者性取向有問題。

瘋女人在大街上載歌載舞,自由舒展,弗洛倫蒂娜甚至差點真的愛上她。直到她被瘋人院工作人員抓住,他才恍然大悟。懊惱的同時,他為見識到了這樣獨特的生命而慶幸。

黑女人卡西亞妮,因為他給了她一份工作,她愛他敬他,但當他某一個夜晚向她求歡時,她卻斷然拒絕,因為她知曉他不愛她。她有掌控自我的能力與魄力,她是自由的。

弗洛倫蒂諾在諸多自由生命的渲染下,勢必擴大他的生命寬度與廣度,其結果是他更能掌控自己的愛情與生死。

與烏爾比諾對死亡的常態恐懼不同,面對死亡,弗洛倫蒂諾說他唯一遺憾的是不能為愛而死。其實,他既可以為愛而死,也可以因為愛而拒絕死亡。當費爾明娜牽手烏爾比諾醫生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只有等醫生死了,而他還活著,他才有機會重新得到他的花冠女神。由此,他開啟了長達五十年之久的死亡抗拒期。

與此同時,他還要抵抗比死亡更可怕的威脅——生命激情的缺失、心靈死寂。可以說,弗洛倫蒂諾在雙線上與死亡做搏鬥,又樂此不疲。他以一己之力,扛過了自然時間的算計,激情流失的沮喪,最終贏得了想要的一切。他的殊死拼搏,可以用不擇手段來形容。如他為了保持身體機能的活力,他主動去獵豔女色,因為他認為身體器官“只要一直用,就一直是好的”;又如他幫別人寫情書,一封又一封,因為這樣能迴歸到他與費爾明娜交往的激情裡,五十年後,他果然再一次用書信敲開了費爾明娜的心房……

愛情改變著時間的性質,交給人們新的時間刻度表。

弗洛倫蒂諾的時間刻度裡,沒有死亡,只有永恆的愛情,永恆的生命。

《霍亂時期的愛情》|在不同時間軌道上, 講述愛與死

三、超越時間,超越死亡,愛永恆

費爾明娜與烏爾比諾之間有愛情嗎?當然有,細水長流偶有起伏,雖然不見激情與彼此,但不能成為否定這種愛情的理由,因為他們彼此滿足。他們之間的問題,其實是時間問題。雖然費爾明娜主動、潑辣有見地,但她不是婚姻的主導者,烏爾比諾才是。如前所述,烏爾比諾活在自然時間軌道上,只見規則和自己,愛情只是其人生極小的一部分。最終,也因烏爾比諾的突然離世,這段本該被長久記憶地愛情,很快被費爾明娜遺忘。

真正超越時間與生死的,只能是弗洛倫蒂諾與費爾明娜之間的愛情。

費爾明娜是幸運的,她既擁有長久而穩固的現世婚姻,又被一個人忠誠地愛了五十幾年,至將死之年,她又收穫了完美的愛情。而她最終的蛻變勇氣,來自弗洛倫蒂諾,是他拽離她走下常軌,脫離自然時間的束縛,解鎖生命的包裹狀態。

弗洛倫蒂諾用一個歷經世事的智慧老人筆觸,慢慢化解費爾明娜失去依靠後的孤獨,和眾目睽睽下的道德偏見,並喚起她少女時的嬌羞,他苦心澆灌的愛情之花終於荼蘼開放。他們一同登上了只屬於他們的旅程,在舞蹈和甜酒的幫助下,他們褪下層層衣服,坦然面對彼此老皺乾巴的軀體,平靜地做·愛。“他們像一對經歷了生活磨鍊的老夫老妻,在寧靜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無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樓:超越了愛情。”

當生命的大船載著他們駛向無際的水域時,兩個相偎的老人猶如回到生命之初,他們的征程從此沒有終點。我們也瞬間明白,“原來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沒有止境的。”

毫無疑問,《霍亂時期的愛情》,既是講愛情,也是講死亡。馬爾克思在兩條截然不同的時間軌道上,深刻述說愛與死。小說的篇名由此而意味深長。“霍亂”其實並非霍亂本身,而是霍亂的象徵——死亡。面向死亡的愛情,是在世俗裡隨風而逝,還是在逆流裡面死而生,不同的選擇將演繹出不同的人生。他們結局不同,卻各有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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