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永回憶:他說,奧永啊,我知道你是個孤兒,你不要怕我。我們可以在一起生活,你跟我去後杭蓋,我們在那裡生活。
在蒙古腹地的後杭蓋省,徐洪慈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徐洪慈給別人做事,幹體力活,搬木頭,石頭。當時蒙古還沒有什麼機器,就用那種兩個把兒的小推車,就這樣,徐洪慈給人家做了八年的活兒。他一邊幹活,一邊還做飯做家務。
奧永說:三十多年,都是徐洪慈做飯的。我從沒做過飯。那時候我們蒙古的婦女們說:什麼活都是徐醫生做,你就不能做做飯什麼的嗎?你多有福氣啊!我跟徐洪慈說:要麼我來做飯,他說:不用、不用,你就待在家裡,把兩個孩子看好就行。別的所有的事情都由我來做。

在蒙古的腹地後杭蓋省,徐洪慈在自己的家裡心甘情願地為妻兒們操持著整個家。然而,在他的心底,亡命天涯的悲涼是不是能填平?他真的要在異國他鄉終渡此生嗎?
從宗哈拉出獄後,徐洪慈一直沒有和國內的家裡人聯繫,他覺得自己還在危險裡,如果和家裡聯繫的話,家裡情況勢必被政府掌握,這樣他就有可能被引渡。他後來回憶說:這裡與世隔絕,失去祖國,失去母語環境,我還能做什麼?我的一切特長都不被認可,一切研究也就無從談起,四次越獄後,我已經耗盡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堅持到底。現在我已四十一歲,人生的一大半已經過去,年輕時的理想和抱負全部破滅了。
但他仍然非常關心祖國,也很想知道國內的情況。在蒙古出獄以後,第一次拿了工資,他就動腦筋買半導體收音機來收聽廣播。只要有空,他就不斷地聽國內的情況。國內形勢的變化,他都是由此瞭解的,比如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六年的國內社會事件,比如文革的結束。
大概在一九七九年,通過收音機,他揣摩各種社論文章,聞到了一種別樣的氣息:種種跡象表明,中國將發生巨大的變化。但這個變化,卻是他不敢想像的。他認為自己一輩子夠反動的了:在反右時他的言論不說,在文革時候的作為不說,就單說越獄,在當時是個死罪啊!而他不僅越獄,還越境,這是叛國投敵,還有比這更嚴重的嗎?他想:我這樣的人簡直十惡不赦,不可能會得到寬恕的。
就這樣,他覺得自己的回國念頭只能是一個理想。想,又不敢想,就像我們想自由地跑到月球上去一樣,覺得這不太可能。我這樣的人,不槍斃,不引渡我算好的了。但是很快,他意識到發生重大變化,粉碎四人幫不僅是黨內鬥爭的問題,還是整個國家轉軌的開始。他漸漸風聞,右派都可能改正——這讓他覺得有了希望,他覺得,自己所有的前提就是右派問題,這對他很重要。他盼著的這一個希望,終於在一九八一年的年終到來。
六、平反像蹺蹺板一樣翹著
一九八一年冬天,我收到母親的信,她告訴我上海第一醫學院黨委為我的右派問題平反,並附上了手抄的改正書。一九八二年春天,母親又通知我,上海市公安局已對我的勞動教養問題平反。這又進了一步。但是久久期待的雲南省麗江中級法院的平反書卻遲遲不來。我相信這個問題阻力最大,很可能無法解決。
雲南那邊,像蹺蹺板一樣翹著。雲南不同意給徐洪慈平反。
這時候,他做了一個決策,決心克服恐懼心,試試給有關中央領導寫信。他曾經在華東局工作過,曾經有兩個老領導,一個老領導叫黃辛白,一九八一年已經擔任國家教育部的副部長,還有一個領導就是喬石,已是黨和國家領導人了。早在五十年代徐洪慈讀大學以後,和這兩位領導聯繫已經很少了,後來自己出了事就更無法聯繫。於是,他大著膽子寫信,把自己的遭遇告訴這兩位老領導。
兩位老領導都得到了他的來信,而且兩位都有反饋。回信中說:這樣的事情是不是屬實,要查。也並不因為你是我的老部下,就偏信你的一面之詞。第二,查出來如實,你就平反,你就是個大學生。
兩位領導無論口頭還是書面都有過指示:這事情要辦!但是,事情依然一波三折。全國都在為右派平反,憑什麼不給他平反?領導都發了話,但事情沒那麼容易,下面一直反彈,特別是雲南省法院、麗江地區法院,他們說:他錯劃右派不是我們的事情,是上海方面的事情,在我們這裡,他犯下了不容原諒的錯誤,不能赦免的錯誤,就是越獄。
對於麗江五零七重刑監獄監獄長李光榮來說,徐洪慈這個人是他所在的監獄唯一越獄成功的人,他居然能從重刑犯監獄逃出去。而且,在李光榮看來,現在得知,情況更加嚴重,他居然逃到蒙古去了,叛國投敵、越獄兩罪並罰,不能平反。這是罪不可赦的。
李光榮曾經捏造徐洪慈組織犯人集體越獄的材料,企圖致徐洪慈於死地,徐洪慈是在接到別人的報信後才決定逃亡。因此,一九七二年的越獄,對徐洪慈來說可謂是一場生死逃亡。——我於是繼續向中央有關部門寫信,要求麗江地委為我徹底平反。冤案在前,死亡逼迫在後。如果我不越獄、不自救,那麼今天的平反書恐怕只能對著徐洪慈的墓碑朗讀!
徐洪慈繼續寫信,直到後來,中央領導有了明確的表態:徐洪慈這個事情,首先判斷的就是前提何在?他是越獄的,他是越境的,但是談任何事情要有前提,如果他不被錯劃成右派,他怎麼會發生後面那麼多事情呢?後來怎麼發生的?因果,一切都有因果。所以一切的根源,都是因為這是一個冤枉的事。既然冤獄被平反了,前提被推翻了,那麼後面一切都不能成立。
這最後一句話為他定了性。此後,為徐洪慈平反的指示,是直接從中央髮指示到雲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自上而下的。這是來自中央的力量,也是來自道義的力量。
這是一種遲來的公正,雖然遲來,但還是公正的。一九八二年六月,徐洪慈得到了徹底的平反。
七、難道是老天給我的徵兆?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九日的上午真的下了一場鵝毛大雪,千山萬壑,白雪皚皚,六月飛雪,天象示冤。蒙古人奔走相訴,連稱千古奇聞。我踟躇在大街,如痴如呆——難道是老天給我的徵兆嗎?關漢卿的《竇娥冤》是奇冤,我的案情難道不是奇冤?四次越獄,萬里亡命,沉淪異國,娶妻生子,也是聞所未聞啊!
對徐洪慈來說,真正的冤獄平反了。六月飛雪,對他個人來說是一個徹底的拐點。這意味著,他可以回中國了。
一九八二年十月,中國駐蒙古大使館致信徐洪慈:按照有關規定,你已獲徹底平反,我們恢復你的中國國籍,你要到烏蘭巴托中國大使館來領你的護照,領了護照以後,你回國探親也可以,回國定居也可以。——接到信的徐洪慈欣喜若狂。那是永生難忘的一刻。
然而,蒙古人也找他談話。這次露面的是蒙古國家安全局,大意是:徐洪慈,我們對你不錯吧?!
他說:你們是我的恩人,在我面臨死亡的邊緣,你們救了我。
「很好,有你這個認可,我們繼續談下去。你在這十多年了,你對蒙古感覺怎麼樣?」
很好!他當然說好,因為蒙古對他很照顧。
蒙古安全局說:那麼,現在你的祖國為你平反了,要你回去,你怎麼看?
他說:我很矛盾,我在這裡成家,當然我永遠忘不了我的祖國。
「我建議你要慎重考慮這件事情,我們歡迎你加入蒙古籍。」
到了這個時候,徐洪慈覺得非常奇怪:你們一直不讓我加入蒙古籍。他曾經提出過這個想法,那是為了安全,他原來想過,假如加入了蒙古籍,他們就不能引渡我了。引渡的陰影直籠罩著他,他怕被抓回去,他怕再見到李光榮。但是,當時蒙古對他的要求不置可否,一直拖著。現在卻說你可以考慮加入蒙古籍……
徐洪慈聽對方這麼說,有點不大開心。他說:我就直說了,我曾經多次流露過這個意思,你們不理我。現在我的祖國要我回去了,你又要我加入蒙古籍了,就是不想讓我回去嘛。
那個蒙古人說了一句很妙的話,他說:這是常理嘛,女人的魅力就在於她沒有離婚。
這句話說得很奧妙,簡直不像蒙古人說的。他接著說:這很常見啊,你吃香了,我們就看中你了。
徐洪慈對他的回答就是:祖國的魅力就在於永遠令人難忘。話說到這個份上,安全局的人就不和他多說了,他說:那你就是鐵了心了,去意已決。你鐵了心,不過你沒有那麼容易能拿到護照的。
這很有意思。他哪怕刁難你,居然會事先告訴你:我是不會讓你那麼容易拿到的。
二十五年,沉冤終於洗清。有多少次夢裡,被李光榮追趕、折磨,又有多少次在夢裡,母親遠遠地招手。徐洪慈想家,什麼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回家的腳步。關鍵時候,奧永站出來了。她胸脯一拍,她很有魄力地對徐洪慈說:我去。你們大使館門口都是我們蒙古衛兵,我是蒙古人,我看他們敢對我怎麼樣?
結果,她上演了一場硬闖大使館的戲。奧永的性格也是豪放的,她直衝大使館,順利地拿到了他的護照。
但是,要離開蒙古,還有更難解決的問題。
蒙古有一條基本國策,即重視人口,蒙古人少。徐洪慈若要回去,要帶走老婆和三個孩子,蒙古人覺得這是國家的巨大損失。更何況我們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你,你怎麼說走就走呢?所以,在他辦理回國材料的時候碰到很多困難。蒙古的高層官員設有專門接待日,為了獲得回國所需的材料,徐洪慈甚至見到了蒙古的高層——蒙古元首澤登巴爾。
一九八三年,蒙古方面終於同意了他:你先試著回去一趟,我們讓你回去。試著回去一趟,就是老婆孩子都不帶,一個人。
看到自己的丈夫就這樣回國了,奧永擔心他一去不回,卻又相信他還會回來。臨別之時,她告訴好多年沒見過母親的徐洪慈:你去吧,去看看你母親。這輩子也就這麼一個母親,我在家看著我們的孩子,等你回來。
八、可是我還有青春嗎?
流亡十一年,徐洪慈終於踏上了回家的路。昨晚我還是逃犯,今天已是華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可是我還有青春嗎?我的心一陣陣絞痛著。
上海石庫門的房子,鄰里之間,雞犬相聞。聽說徐洪慈要回來,全弄堂都出來迎接他。徐洪慈終於見到了他的母親。上次逃回來的時候是一九七二年,再次回來是一九八三年,整整十一年了。母子相擁痛哭。母親抱著他說:你真是我的兒子。就像當年他逃的時候說的:你真是我的兒子。
這是一九八三年,徐洪慈從蒙古第一次回到上海。弄堂裡所有的老人都流下眼淚。這是發生在他們身邊真實的故事。常言道,父母在,不遠遊,而今遊子不復青春,卻終於回到娘身邊。
從一九五八年至今二十五年,我第一次在家和母親共進晚餐,真有說不完的話。我也拿出奧永和孩子們的照片。母親一直和我談到深夜。
如果說,在徐洪慈亡命天涯的十一年中,母親是他始終的牽掛,那曾經留下愛恨的醫學院、那夢中都揮之不去的雲南重刑監獄,他該如何了卻這些心事?
學校位置沒變,現在還在醫學院路,楓林路中山醫院旁邊。徐洪慈回到學校,第一感覺就是,學校建築比以前多了,比以前窄了。第二感覺就是傷感。很多同學都留校了,而同學們看到他的第一反應,居然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的臉很有特徵,第一,個子高,一米八;第二,兩道濃眉;第三,太多的人大吃一驚:你還活著?!
傳說中有很多版本,有的說他早就死在困難時期的白茅嶺監獄;還有傳說他死在雲南,死在雲南的深山野林中。但沒有關於他一個人逃到蒙古的傳說,因為這已經超出了人們的想象。醫學院轟動了,同學和老師很多都還健在,特別是老師還健在。
大家馬上決定要開一個歡迎會。在歡迎會上,他泣不成聲。當年的同學朱世能,後來成為我國醫學界的著名專家,他說:當時你的成績比我都好,沒想到你吃了那麼多苦,相比之下,我們都還算是順利的。我們經常埋怨命運對我們不公,但命運對你是最不公的。——當年有過那麼多美好回憶的同學又坐在了一起。
說到徐洪慈,大家都繞不開一個人,那就是安娜(化名)。那個曾經和徐洪慈愛得轟轟烈烈,又揭批他最徹底的安娜在哪裡?熱心的同學要立即安排他們見面。這樣一個愛恨交織的人,徐洪慈見還是不見?
事實上,徐洪慈無論是在白茅嶺的監獄,還是在雲南的監獄;無論是越獄的時候,還是渡過金沙江的時候;不論是差點被急流吞沒,還是到蒙古的宗哈拉大森林,他永遠忘不了的就是安娜。
曾經有記者問:你有沒有仇恨?
他說:沒有,我也覺得奇怪,我吃了那麼多的苦頭,我沒有仇恨的情緒。
此時,他想,最好不見她,不見最好。但他抵擋不了一種力量,人心的力量,人性的力量。最終,他就跟著姓沈的同學去了。
姓沈的同學把他安排在一個房間,讓他等著。這一刻,他心潮洶湧,所有的往事湧上心頭。門一開,安娜進來了。在場的一個是姓沈的同學,還有一個姓熊的,叫小熊的年輕醫生。
事後她們回憶說,這個場合他們永遠忘不了。那種面部表情,那種尷尬,那種肌肉的抽搐,那種眉眼,無法表述。兩個人都非常尷尬,可見雙方在對方情感世界所佔的地位,這是無法隱藏的,這一切都會自動出來說話,人的情感自動打開。
小熊和沈醫生藉口就走了。他們說:這個場合我們也看不下去,我們也不合適看下去。
徐洪慈後來回憶說,兩人坐下,長久無語。然後還是他開口說話,卻是他事後回憶起來,都覺得自己很愚蠢的問話,就是:你還好嗎?安娜也問他:你還好嗎?你父母還好嗎?——此時此刻,雙方大腦已經停頓。
兩人相見過後,安娜留下了三句話。她對沈醫生說:沒想到他的妻子比他小二十多歲,做他女兒還嫌小。——這是第一句話。這是女人的本性,聽上去有點酸溜溜的。第二句話是:你當時那個處境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無路。第三句話:我們現在都要感謝鄧小平,不管是他還是我,我們永遠不要忘記鄧小平的恩德。
這三句話給徐洪慈印象很深,記者曾經問他:你認可不認可?他說:嚴格地說,前面兩句話總要打點折扣。他說:我覺得第二句話,其實也暴露了安娜她是有負罪感的。她要為自己擺脫推卸這種負罪感。我現在看來,不是安娜害人,是政治環境害人,所以這場糾結就這麼結束了。
九、噩夢與未解之謎一同消散
悲喜交集、恩怨了結之後,徐洪慈立即回到蒙古。這時,他的小女兒葉塞尼亞剛剛出生。一九八四年,徐洪慈帶著妻子奧永,兒子安吉爾、波揚特,剛滿月的女兒葉塞尼亞一起回到了上海。此後,徐洪慈成為了上海石化總廠教育中心的高級講師,奧永還做了老本行——護士。他們的生活終於恢復了正常。
奧永說:徐洪慈曾經跟我說過,他要回去。他說:我不想住在這裡,這不是我的家鄉。我說:你要去哪裡?你的家鄉就在這裡。他說:我要走,回上海。
生活重歸平靜,而徐洪慈內心的不平靜卻始終沒有停止過。記憶的陰影揮之不去,他經常半夜驚醒,突然坐起來,然後就不睡覺了,起來寫東西,經常半夜寫東西。他彷彿在重走服刑之路,朋友在,仇人在。
雲南麗江,這個美麗的地方,在徐洪慈的生命裡留下了多少屈辱與夢魘。那些曾經給予他關照的管教如今在哪裡?獄友們都好嗎?還有那個要置自己於死地的監獄長李光榮呢?一九九一年,徐洪慈再次踏上了雲南這片土地。他忘不了雲南,他回到雲南,回到麗江。他見到很多獄友。在獄友鄧巨卿的安排下,李光榮和徐洪慈同時出現了。
從當年徐洪慈越獄,到他們重見,將近二十年過去了,李光榮究竟怎麼樣了呢?
李光榮陷進了一個謎,他無論如何要猜透一個迷:徐洪慈是如何越獄的?如果是挖牆的,我氣得過自己,我可以說服自己,他畢竟挖牆了嘛,他挖牆我沒辦法。如果是直升飛機把他帶走的,我沒辦法,是直升飛機把他帶走的。我現在一個理由都找不到,一個人就這麼蒸發了。我沒法向上級交代。
李光榮打那以後,在漫長歲月中的業餘愛好,就是研究徐洪慈。他怎麼逃走的?他研究很多案例,徐洪慈變成了一個他終身的對手。第一,是那天停電,但是停電以前,他所有準備都做好了嗎?應該全部準備好了。但感覺沒有任何徵兆,沒破綻啊,偏偏那麼一段停電的時間,就能越獄?準備工作要做多少?怎麼上牆的?沒有梯子,他不可能有梯子,有輕功嗎?有輕功他早就沒了,早就逃了,他沒輕功他怎麼走的呢?這些問題一直在李光榮腦子裡盤旋。按照常理,這都是沒法想像、無法解釋的。他帶著這個未解之謎出現在徐洪慈面前。
徐洪慈又怎樣呢?多年過去了,徐洪慈說:一聽到李光榮進來的聲音,我渾身血液凝固。這種感覺很少有人能體會。
像演戲一樣,徐洪慈走出來,李光榮愣了一下,立刻把手伸出來,徐洪慈看了一眼,覺得他老了很多。但他還是做了一個符合他脾氣的動作:手不伸,不握手,不原諒。在一般社交場合,這樣的場面是很少的。因為,這是一種很失禮的舉動。中國人的習慣是給面子,再討厭你,握握手,表面文章要做做的。徐洪慈說:我對他連這招也不用。我心裡直接告訴我,我這一生的成就就是戰勝你。就是這樣, 我不說話。
鄧鉅卿不能讓這個場面再尷尬下去,就打圓場:老李,關於徐洪慈逃走的細節,你不是一直打聽嗎?你不是老是問我嗎?我怎麼知道,我知道我變共謀犯了。現在當事人在,你不問啊?
到這個時候,李光榮眼睛立刻發亮。一個久已萎靡的人,眼睛裡立刻精光四射。他到底還是個警察,還是個監獄長,是很精幹的一個人。他的力量立刻迸發,兩眼炯炯有神,盯著徐洪慈的眼睛。
這眼神,徐洪慈非常熟悉,當年他注視任何犯人的眼睛就是這樣的,職業化的眼神。徐洪慈的記憶一下都翻滾起來了,他不由自主打了寒戰。看著徐洪慈,李光榮開口了:我最想不通的就是,你沒有梯子,怎麼上牆的?
徐洪慈說:這是你判斷的致命處,致命點。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梯子?任何事情都可以分解的,梯子是可以分解的。
李光榮很聰明,聽後失聲大叫:噢,原來你做了一架可以拆卸的梯子。
徐洪慈笑笑:不錯,梯子原本是可以拆卸的,可以用繩索和木頭組合,後越過高牆以後,再把梯子拆了。讓你們永遠不知道梯子是用什麼做的。
李光榮瞪大了眼睛,做了個難以描繪的表情。
十、我這一生只有這一點
對於徐洪慈來說,似乎所有的恩怨都了結了,組織上也恢復了他的黨籍。二零零八年四月十四日,徐洪慈所在的單位給他頒發了老幹部離休證書,從頒發日這一天起,徐洪慈由退休改為離休。
然而,在拿到這張離休證書後的第三天,徐洪慈因癌症引起的呼吸衰竭去世。三個月後,組織上下發了《關於徐洪慈同志享受局級待遇的批覆》。悲痛,留給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跟徐洪慈在一起三十多年,他從沒辜負過我,我們從沒說過什麼過激的話。徐洪慈為什麼就這麼丟下我和孩子們走了?三個孩子都大了,他怎麼就這樣走了呢?
徐洪慈離開了,但孩子們已經長大,奧永的痛,能隨時間淡忘嗎?
徐洪慈去世以後,從一九九九年就開始接觸記者胡展奮,回顧他們這些年的交往,老胡說:我當時沒準備寫他,當時聽人家談這個故事,覺得他的遭遇很離奇。
而第一次和他接觸之後,卻印象深刻,那就是:這個人不輕易相信人,有戒備心。這個人為人有點冷淡,但內心很深,見多識廣,閱歷非常豐富。
老胡這樣描述他們交往以後逐漸積澱的印象:這種冷淡就是,不驚訝。你和他談話,你說了可笑的話,他這樣。你說了很離奇的事情,他也這樣。他表情不輕露,波瀾不驚的那種。這波瀾不驚的表情,不是人為的、刻意的、剋制的。有的人我們看得出他是修養所致,有的人修養好,他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不是,他是看淡一切的這種表情。你能打動他的事情很少,他自身經歷過那麼多,驚濤駭浪在他面前是沒有傳奇的。他就這麼個人。
有一次,老胡問徐洪慈:當時那麼多同學不如你,現在還都是有所作為的。但是你的大半生都是在苦難當中掙扎的,你怎麼看待自己的人生呢?
面對這個問題,徐洪慈是這麼總結自己的:我在自己的專業上,在自己原先的人生抱負上,我一無所成。像我這樣的人,應該怎麼說呢?對那種殘酷環境、惡劣環境的反抗,這種個人的成功,人格上的成功,我這一生,只有這一點。我心足了。這一點,我對得起自己。
按世俗的標準,徐洪慈沒有貢獻出什麼發明創造,沒有貢獻多少物質財富,他不是一個成功人士。但對他自己而言,保持了自己人格的完整,昭示了精神不屈不撓的倔強,維護了一個平凡生命的尊嚴,他的生命,在另外一個維度上企及了一種神聖莊嚴的意義。

麗江重逢(左二:鄧巨卿;左三:徐洪慈;左四:李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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