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張嵐:《歲月隔不斷的思念》

張嵐,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作協全委會委員、臨沂作協常務副主席,臨沂文學院副院長;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國家三級健康管理師,市級多家報刊專欄作家、《散文選刊》簽約作家;作品見於《北京文學》《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山東文學》《時代文學》《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中國婦女報》等,入選《中國精短美文精選》《散文海外版精品集》《川魯現代散文精選》《好散文1978-2018》《山東作品年展》等,著有《水做的城市》《流年裡的花開》《歲月凝香》《歲月靜好》等散文集。

作家張嵐:《歲月隔不斷的思念》

(一)

一抬頭,便會看到母親笑意盈盈、深情款款地看著我。照片裡的母親雪白的頭髮,白皙的皮膚,筆直鼻樑上的金屬眼鏡透出濃濃的書卷氣;一串白色的珍珠項鍊在紅花灰底的外衣下若隱若現,多了一份端莊大氣;平靜注視著前方的眼睛裡,是一汪溫善的海洋。滿眼滿臉的笑意——那份笑彷彿是自內心溢出的,平易裡透出的親切、溫暖會一直滲透到人的內心裡。那神情,彷彿隨時要敞開心扉交談,讓我每一次注視都會感受到母親的美麗、美好和溫暖。

雖然,照片中的母親除了清瘦一些外,絲毫尋不到一絲病態,但這張照片,卻是母親大病初癒後留下的。

2013年8月30日上午11時,心臟病多年的母親在去隔壁哥哥家吃飯時突然心跳驟停,呼吸、血壓、脈搏全無,瞳孔慢慢散大。幸虧倒地的一瞬間,遇到了同住一座樓的資深心臟內科主任,立即實施救治時,市人民醫院經驗豐富的資深急診科專家恰好路過,邊搶救邊馬上送市人民醫院急救室搶救。整整的一個小時裡,一直是搶救、搶救、搶救,那一刻,我深深體會到了心如刀割、痛不欲生!我的心,一直是撕裂、撕裂、撕裂,千瘡百孔地痛惜著。病危通知書一遍遍地下著,搶救也在一刻不停地進行著。3個小時後,母親被送到重症醫學科。每天兩次,醫生與我們談話,隨時讓我們做好思想準備,危險期從12小時之後的24小時,再到72小時,之後是三天,之後是一週……在重症醫學科整整15天裡,每天只有一人次20分鐘的探視。兄妹四人,三個嫂子以及眾多孩子們,都爭相親眼看看母親,攥一攥母親的手,撫一撫母親的發,給母親鼓勵、安慰和愛。因為見母親的心情都是急迫的,兄弟親人們又是相互體諒、相互謙讓著……探視者需要穿隔離衣,戴口罩,穿鞋套,手更是要用消毒液反覆擦洗——重症室裡的每一位患者,生命脆弱不堪一擊,一丁點兒的細菌都是致命的。當探視者進去後,所有的親人都把眼睛盯著那個全副武裝的“使者”,“使者”也很照顧外面急迫的心情,不時揮一揮手確定著自己的位置——母親病床的位置。20分鐘後,滿含熱淚的“使者”一腳跨出探視大門,來不及脫下裝備,便被心急的人圍個結結實實:“母親呼吸有些急促”“還不能睜眼”“沒法交流”“手偶爾會動一下”……每一句敘述,都會讓我們的心上天或下沉到地上來。探視者的手早被握了又握,抓了又抓,彷彿那雙撫摸過母親的手,就已經是母親的手了。作為家中唯一的女兒,我是第二個被派進去探視的。當我淚流滿面撲到母親病床前的時候,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景啊:蒼白的母親靜靜地躺在床上,如同一片薄薄的白紙,雪白的頭髮被護理人員紮成了兩個朝天的“小辮”,全身上下插滿了各式的管子,各種監測儀器在滴滴答答地響著,母親藉助著呼吸機發出的呼吸,因為我的來臨而加劇了起伏。護士們緊急地跑來,觀察並隨時準備著處理一切意外。我把臉深深地埋在母親的懷裡,緊緊地攥住母親的手,想傳遞給母親力量、信心和生命,泣不成聲地訴著對母親的愛、牽掛、擔心。母親一定是聽懂了,有淚自眼角流出,那一刻,我跪倒在醫護人員的面前,失而復得的感激竟不能用語言來表達。後來,我把用手機拍下的母親扎小辮的照片拿出來給親人們分享時,無不涕淚交加。

也許是上帝垂憐,母親竟神奇般地康復起來。9月30日,是母親生病滿一個月的日子,全家近二十口人都趕了回來,隆重地慶祝母親“滿月”,我們請了照相館的師傅上門,也

便在那一天,母親留下了這張康復後比較正式的照片。

作家張嵐:《歲月隔不斷的思念》

(二) 作為出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末的農家女子,母親的照片算是比較多的。最早的一組照片是大哥剛出生不久的時候,是一張黑白照:不足週歲的大哥身穿花棉襖,頭戴棉帽子,兩隻大眼睛好奇地盯著前方,被坐在高椅子上的母親抱在膝前,父親則規規矩矩地站在一側。大哥生於1958年,照片中的母親應該是21歲,中分的頭髮規規矩矩地梳在後面,左側別了一隻銀色的髮卡,兩隻長長的銀耳墜低眉順眼地垂在兩側。上身是一件斜襟碎花棉襖,下身是一件寬大的棉褲,眉目清秀,雙唇緊閉,整個神情像極了剛過門不久、溫順內斂的小媳婦,但青春卻是實實在在寫滿了俊秀的臉,看不見一絲生活的滄桑。站在一側的父親下身穿著同樣寬大的棉褲,上身中山裝的左口袋裡,彆著兩支鋼筆,在那個年代,這是

一種文化的象徵。

聽母親說,結婚之初,母親來到了這個上有婆婆、老婆婆、太婆婆、人口達30多人的大家庭裡,生活是殷實的,卻也是龐雜和忙亂的。所以,母親如林黛玉般,不敢多說,更不敢多問,每天小心翼翼地縫補洗涮,一刻也不敢停下來。難怪照片上的母親,俊美中更多的是小心拘謹和內斂。再後來的一張照片,是我最喜歡的。一片寬闊的松林前,母親坐在椅子上,背後是連綿的群山,四周正在拔節的高粱、玉米隱約可見。13歲的我梳著兩條小辮,穿著花格子的上衣,和三哥戴著校徽,分別站在母親的兩側。陽光均勻地照在我們的臉上,風輕輕地吹拂著母親齊耳的短髮,一件藏藍色、裁剪得體的的卡上衣,一雙方口帶袢的布鞋,腳上是那個年代比較時髦的尼龍襪子——母親這些時髦的穿著,都是已在城裡工作的大哥大嫂給買來的。作為農村婦女,母親是最早到過縣城的人。剛剛40歲的母親,如同照片後面那片挺拔向上的青松,健康、陽光、向上,全身上下洋溢著健康的美,臉上的笑如正午的陽光,明豔豔地掛在照片上,透過30年的歲月,彷彿還能聽到風中傳來的一串串清脆的笑聲。記得當時我與三哥相繼考到了離家30裡的鎮中學上學,每週回家一次。那時,到鎮上上學,意味著幾年後有望考取大學。所以,照片中的我們,便都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這次的照片就是我剛去報道之後第一個星期回家時的留念。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作為老照片和故事,這張照片還刊登過不少報刊。

(三) 母親第一張有白髮的照片是在1990年。照片中的母親抱著我剛出生不久的女兒。女兒一隻手拿著玉米棒子,一隻手拿了一朵花,正全神貫注地把玩著手裡的花。母親粗大的雙手交叉著抱著女兒,微笑著注視著前方,身邊同樣站立著的父親開心地笑著,左側中山裝的口袋裡依然不變地插著兩隻鋼筆。此時母親的臉色是健康的古銅的顏色,仍然是齊耳的短髮,仍然是得體的藏藍的卡上衣,仍然是帶袢的方口布鞋,只是腳上肉色的尼龍襪子,換成了白色純棉的——從那時起,至到母親病逝,無論是在田間,還是在城裡,母親一直保持著穿白色襪子的習慣,這讓母親在眾多農村女人中顯得那麼整潔、那麼與眾不同、那麼出類拔萃。在這張照片中,母親的額頭上清晰地出現了幾縷刺目的白髮。其實那年母親剛剛52歲,我和二哥、三哥也都相繼考上中專、大學,在城裡有了穩定的工作並結婚生子,可父母依然捨不得離開故土,每天辛勤地打理著家裡的農田,忙活著家務。每當假期時,我們兄弟姊妹家的孩子都會回到鄉下的母親家,有時,最多的時候會有四五個孩子一起住在那裡。母親忙碌著莊稼、家務,還要照顧著半大不小的孩子們,現在想來,母親會有多麼辛

苦和勞累啊。

母親戴上眼鏡是真正到城裡生活之後的2000年。之前,父親突發腦溢血,做過顱腦手術後,生活仍不能自理,2000年的春天,母親腰部受傷後,大哥、二哥在縣城給父母買了一處四間瓦房的小院。自此後,父親和母親才告別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屋,開始了城裡人的生活。照片是在老家叔叔門前,背後是一叢開得正好的大紅月季。陪母親回去的二嫂和叔叔家的兩個妹妹站在後排,三個嬸嬸簇擁著母親坐在最中間。母親抿著嘴笑著,多了一份矜持和端莊,兩手交握於膝前,手上的銀戒指清晰可見。依然是得體的藏藍套裝,不同的是腳上的布鞋換成了一雙黑色的皮鞋,鼻樑上金屬質地的眼鏡讓母親多了一份書卷氣。隨著歲月的流逝,母親身上散發著的書卷氣越發濃重,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以至於母親2007年定居臨沂後,在院子裡散步時,時有老人問起母親是哪個學校退休的老師,讓母親引以為傲,也讓我們不時以“張教授”的頭銜與母親打趣著。

作家張嵐:《歲月隔不斷的思念》

(四)

母親從生活習慣到行為舉止成為名副其實的一名城裡人,應該是在2000年。母親先是與父親一起在蒙陰縣城跟隨大哥、二哥生活,2002年和父親來臨沂生活了一年後,直到2007年才又到臨沂跟三哥與我一起生活。這麼多年過去了,母親從縣城到市裡再也沒有回老家居住過。逢年過節走親訪友或上墳、辦事,即使再累,母親都堅持當天往返。印象中,哪怕是一天一夜的住宿都不曾有。私下裡母親曾說過,家裡的親戚各忙各的,只要住下,少不了麻麻煩煩的。母親就是這樣,唯恐給別人添丁點麻煩。多年的城市生活,也讓母親漸漸適應了城裡的一切:母親不再是那個風風火火、急急躁躁的母親,性格中多了些細膩、溫婉,最大的改變是每天安安靜靜坐在家裡,看看電視,或者坐在縫紉機前,有時縫個坐墊,有時改件衣服。記得有一年母親生日時,我花一千多元給母親買了件黑底金花的大披肩,富貴而洋氣,然而,卻讓母親連夜改成了一件七分袖的上衣。看著母親穿著走來走去,除了誇母親手巧外,我實在是心疼到無語。母親卻理直氣壯地說:披肩也不能當衣服穿,多可惜。但就是這件改過的上衣,母親卻實在喜歡,一直穿了好幾個春秋。變化最大的就是母親的手指,由於常年勞作,母親的十指又粗又硬,過去買戒指即使最大號也戴不上,總要用店裡的工具擴大好幾倍才能勉強戴上,每當看到母親粗大如幼兒胳膊的手指時,我都暗暗發誓,一定還母親一雙女人的手——細膩、綿軟。多年來,堅持讓母親每天用熱水浸泡,之後再抹上滋養的護膚品,每當看電視時,還會幫母親細細按摩。終於,母親的手不再是粗糙不堪,慢慢地多了份柔軟與細膩。2010年2月14日恰好是春節第一天,我與母親留下了珍貴的一張合影:我與母親坐在三哥家的沙發上,沙發的背後是大紅的福字,母親穿著大紅色的毛尼外套,黑色的褲子;雙手輕輕搭在膝蓋上,修長白皙,兩隻戒指讓母親的手更纖細了許多;白裡透紅的臉色,與身穿黑色毛領短外套的我坐在一起和諧靜美,總是令我百看不厭。面前的茶几上,擺滿了各色的瓜果糖塊,那份喜慶熱鬧,瀰漫在照片內外……

(五)

母親的照片,是母親人生的寫照,是母親以及與母親相關的人生歲月的記載,更是我最珍貴的財富和幸福的所在。歲月並不因母親的逝去而停止匆忙的腳步;長長的日子裡,每當看到母親的照片,溫暖、愛、幸福便會一路呼嘯著飛奔而至,同時流動在心頭的,是舊日歲月裡母親如水般綿長的恩情,那些思念,如潺潺的流水般不但沒有盡頭,更無時無刻不激盪在心頭。

【作者簡介】張嵐,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作協全委會委員、臨沂作協常務副主席,臨沂文學院副院長;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國家三級健康管理師,市級多家報刊專欄作家、《散文選刊》簽約作家;作品見於《北京文學》《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山東文學》《時代文學》《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中國婦女報》等,入選《中國精短美文精選》《散文海外版精品集》《川魯現代散文精選》《好散文1978-2018》《山東作品年展》等,著有《水做的城市》《流年裡的花開》《歲月凝香》《歲月靜好》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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