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鄉村紀事:我們的隊長“明學叔”

圖:來自網絡


學叔今年72歲,依然體格健壯,聲如洪鐘,仍愛喝兩口。我們村的12個生產隊,幾千口人,很多人都認識他。


故事:鄉村紀事:我們的隊長“明學叔”


學叔大名田明學,是遠門的堂叔,他這一輩兒是“明”字排行。因為從小叫慣了,一直稱他學叔,省掉了明字。說不上來為什麼,可能是直呼明學叔顯得不夠禮貌,而學叔二字叫起來更顯親近。


從我童年記事起,就知道他是我們三隊的隊長。他經常自豪地說他經歷了四任村支書,按古人的說法,算是四朝元老了。


學叔是個熱心腸的大脾氣人,愛熊人。生產隊後期人心有些亂,浮躁的很,開小差的多,不好管理。那時他正年輕,能吃能幹,性格剛直,掏力吃苦的活兒他都帶頭幹,也樹立了一些威信,很多人都有點怕他。他也參加過多次批鬥人的會議,形勢使然。


與他第一次正面接觸距今大約近40年了,一些細節實在難以忘記。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正面接觸領導幹部級人物,並且和領導幹部頂了嘴,卻沒有被嚇尿褲子。


那年夏天剛收完麥子,村北的兩個打麥場上堆著山一般的麥子,等著一場又一場地被牲口拉著石磙碾成麥籽。


那時生產方式和生產工具都落後,物資比較匱乏,人們只能靠掏粗力進行生產勞動,有的麥田收割時還是用手薅的,然後用青柔的麥秸杆兒,擰成草繩捆成麥個兒,一車車往場裡運送,天好時攤開了吹風晾曬,乾透了就碾場。


我的兄弟姊妹多,又缺少壯勞力,工分少分糧少,年年青黃不接。燒火做飯的柴禾也不夠,就經常同小夥伴一起到路上或地頭打著哄兒拾柴禾。


故事:鄉村紀事:我們的隊長“明學叔”


當時已經很普遍用鐮刀割麥子了,割完後留下了大約一拃高的麥茬,為了方便秋耕秋種,更怕影響秋莊稼生長,社員往往乘風點火把麥茬燒掉。


那天母親讓我擓著荊籃到地裡拾柴禾,籃子裡照常有把小鏟子。在去地裡的路上,看見有人把從地裡剜的麥茬拉回家裡。柴禾哪那麼容易能拾到,麥茬燒了也是一股煙兒,我想人家能剜我也能剜吧。


我剛到地裡剜了幾撮麥茬,隊長就過來了,一邊快走一邊呵斥:“不能剜麥茬,那是隊裡的財產!快出來!”隊長身材魁梧嗓門高,兩眼一瞪,確實有些嚇人。他要把我籃子裡的麥茬倒掉,我立即不幹了,用力一把就將籃子奪了過來。我理直氣壯地質問他:“人家剜麥茬你不管,為啥管我?”


隊長也急了,吼道:“你個小孩,還敢頂嘴!我怎麼沒看見別人剜麥茬,看我不打你。”他做出樣子,大概也是為了把我唬住。可我就是不聽他的,他沒敢打我,但把我攆出了麥茬地。然後問我:“為啥剜隊裡的麥茬?”他沒好氣,我也沒好氣,說:“沒柴禾燒鍋做飯。”


他說:“快回家走吧,再來剜麥茬,我就罰你,不給你家分糧食。”最終他沒有倒掉我剜的那點麥茬,讓我帶走了。


這之前,我只知道他是隊長,天天威風得很,並不記得叫過他學叔。這件事後,我心裡就有了“隊長真孬”的印象。後來母親也知道了這事,回家對我說:“你不懂事,他吵你,你就多叫他幾聲學叔,他就不吵你了。隊裡的便宜咱不佔,以後有柴禾就拾,沒柴禾就拉倒,不要再去地裡了,拾楊葉也能燒火。”


我心裡還是不服氣,但嘴上沒說。過了兩天,母親對我說:“挎上籃子快去剜麥茬吧,隊裡的麥茬讓剜了,大家開始搶了。”我想,可能是隊長知道家家戶戶不容易,動了慈悲之心。


從此,再見到隊長,我開始稱呼他“學叔”。他還是倆眼一瞪,說:“好小子,有脾氣,敢給隊長頂嘴!”可以聽出,他沒有什麼惡意。叫剜麥茬了,他的樣子也有些溫和,不再是想象中的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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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叔的好喝,是出了名的。他接觸人多,三道街他都尋得到喝酒的地方,誰家喝酒他幾乎都知道,叫他喝酒的人也多。但他好“發酒瘋”也是出了名的,全村人都知道。


他酒性不好,有願意和他喝的,因為他豪爽,愛講實話,不小氣,就有許多酒友;有躲著他喝的,是因為他喝多了就批評人,甚至罵人,不留面子,直戳對方不良處。聽說很多領導幹部都被他罵過,很多狗三貓四的人也被他罵過。為此也得罪過不少人,為此學嬸也沒少擔心。


學叔比我爹小14歲,同屬姓田的老北院人,尊我爹為老兄長,有事好找我爹討個商議。他說:“明啟哥,你是老實人,經事也多,你可得幫我,我這個隊長不好當啊。”我爹就說:“咱姓田的人多,但也不是很團結,你脾氣不好,又愛喝酒,你得小心。”


學叔是個熱心腸,誰家有紅白喜事了,他也都出面盡心幫忙幫助。雖然他脾氣大,大家還是信得過他的,知道他多少年來沒少為隊裡勞心出力,很多人心裡還是敬重他的。所以,改選了幾次隊長,學叔仍然在隊長的位子上。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後,隊裡的公共事物越來越少了。


不知確切為啥,後來村兩委宣佈取消了隊長這個“官銜”,只有黨支部和村委人員在做村裡的管理和服務工作。學叔也沒說別的,但隊裡的大小諸事務,還需他親力親為方能解決。新村委書記姓田,還是他的孫子輩兒,他就更不好意思發牢騷要待遇。


學叔是個小事裝糊塗,大事講原則的人,他對我爹說:“明啟哥,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把火兒不好燒。基層的工作其實不好做,又繁雜又難纏,咱為大家發家致富去著想,可想不到的麻煩事兒層出不窮。隊長不讓當了,但該咱做的事兒咱一點也不含糊。”


經風歷雨幾十年,學叔仍愛喝兩口。似醉非醉之間,遇到他看不順眼的歪門邪道的事兒,違法違規的事兒,藉著酒勁就罵出來。經他幾番罵下來,有些人知道收斂了,領導的作風轉變了,村民的怨氣減少了。村委裡有很多工作做不了,就下來找老隊長們商議,還得讓他們出來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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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下,人們生活富裕了,一門心思只想掙錢的事,村裡隊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誰願意管?幾杯酒下肚,學叔就答應下來:“按說我是該休息了,可咱是幾十年的老黨員,幹就幹吧,也算髮揮餘熱了。”於是,這個沒有官銜的老隊長又算正式上崗了。


上個週日回家看望老父親,飯菜剛備好,就聽到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都來了呵,回家來看老爹了,都很孝順啊。”一聽就知道是學叔的聲音,只是有點不對味,這才剛到午飯時間,他這話音裡怎麼一股子濃烈的酒味?他一進門就拉了個凳子靠門坐下,二哥給他讓煙,他不客氣。


他抬頭看我在玩手機,就說:“老三,人家幹活你坐著,啥時候學懶了?”我知道他開玩笑,他看來的確喝了一點酒的。飯菜上了桌,他說他要走,我們就留他,他馬上不客氣,說:“那好,喝二兩吧,喝二兩我的馬上走。”


兩杯酒入胃,他的聲音便高了十幾分貝。先是說自己經歷了四任村支部書記,幾十年的黨員,啥事都知道。又說那些人乾的很多事算個㞗!還有那些小青年懂得什麼是黨章?宣誓過嗎?都成了黨員了,知道黨的紀律有幾不準嗎?天天在村裡瞎胡跑!


我們就一直勸他,年紀大了,少管閒事少說話,少發脾氣少喝酒。他呷了一口酒,說:“看不上啊!還得繼續給他們指指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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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不知怎麼扯到了我身上。他知道前幾年我整理了一次家譜,嚷嚷著要續家譜,要重新排輩字。說現在有的小孩想叫啥名叫啥名,他孃的都狗屁不通,重了長輩和祖先的名諱也不知道,也不避諱,一點文化都不講。


他還堅持叫我老爹出面主持此事,他要找村裡的幾個名頭人物來出錢出力。他非要和我捧一杯,說老三你不能拍招麻煩,你認字兒多,你就好好說說這事咋辦好,需要多少錢,不叫你吃虧,咱整理好就印刷,一家發一本,叫他們都讀讀學學。


老爹放下酒杯說:“明學兄弟,大家雖有此心,往往都是說說算了,真正想出頭真心弄事兒的人並不多。老三他教學也很忙,一說都是等到年節兒來弄這事兒,年節兒大家更忙,現在人的應酬特別多,誰有時間和心思?續家譜可不是個小活兒,也不是幾個人的事,更不光是錢的事,心要統一啊。”學叔聽了點點頭。


老爹又說:“今年我都86了,其實這事也是我的一塊心病,這事兒你還是找慶德和老大他們商議吧。叫老三出力可以,但他沒閒時間跑這事,你們商量好了,再給老二老三他倆說。”


我和學再次碰杯,說:“學叔,你真想組織這事兒,多找幾個熱心人商議商議,你們把基礎打好了,人心齊了,一切都不在話下。”學叔一拍胸脯說:“這事包我身上。村裡那幾個能人有錢人,能的就剩下錢了,續家譜也算搞精神文明文化傳承吧,我說話他們還得聽。”


學叔有時像個老小孩,偶爾也會演演戲,咋咋呼呼,旁敲側擊,王顧左右而言他,這可能就是多年形成的工作藝術。醉意朦朧間,他又開始總結人生。看著我老爹說:“明啟哥,咱雖然脾氣壞,好喝口酒,可他們信咱,當了幾十年隊長,咱沒做過缺德的事,沒做過傷天害理的勾當。咱敢在大街上說,對得住咱的良心。”


飯端上來了,學叔說自家有飯,堅決推辭。說留下就是想見見面,喝點酒,說說心裡話,還想弄成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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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想弄成點事,這就是學叔。雖白髮蒼蒼,酒風依舊,熱心不減;從來心懷坦蕩,直言不諱,初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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