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知道嗎？大頭媳婦好像被騙進傳銷了。”
“大頭媳婦，那個離婚的，她不是去外面打工了嗎？”
夏天的風鼓蓬蓬地吹起，村裡的老少爺們一個個坐在大榕樹底下，下棋，乘涼。另一頭，成堆媳婦聚在一起，有的在摘花生，有的挑豆子。紛紛八卦著村裡的新鮮事。
大頭是我父親那一輩的人，我常喊他大頭叔。他是我們村富裕之人，每年都種10畝地的菸葉，只這就得掙好幾萬。
他媳婦叫桂花，是村裡長輩介紹認識的女人。結婚10年，生了兩個女兒。
他們結婚那會兒，趕上計劃生育，有一個孩子是丫頭，還可以生第二個小孩。不過很遺憾，桂花嬸註定不是生男孩的命，又生了一個丫頭。
從此，村裡人都叫她丫頭媽。
02
按輩分，我得喊她桂花嬸。不過，在背後也跟著眾人一起喊丫頭媽。當時農村盛行男孩“傳宗接代”的說法，家裡沒兒子，死了就沒個摔盆的人。
自從有了兩個丫頭，大頭叔一直鬱鬱寡歡。每次喝酒喝大了，回到家對丫頭媽又是打又是罵。隔老遠都能聽見他們家鬼哭狼嚎的聲音。
剛開始丫頭媽覺得沒生兒子，愧疚，一味的忍受著打罵。可慢慢地，回了幾趟孃家，就不再忍氣吞聲。他們家的戰場就發展為夫妻倆對打對罵。
這樣的日子，吵吵鬧鬧過了10年。家裡也越發有錢了，大頭叔在縣城裡買了個小門面。以此為藉口，他經常往縣城跑。
人有了錢就有了色膽，大頭叔在縣裡養了個年輕女人。這話還是同村的女人傳給丫頭媽的。
丫頭媽心裡很不好受，她每天管著家裡十幾畝地，除草，挑糞，玉米熟了，是她一揹簍一揹簍地揹回家。簡直是把人當牲口用。
可就算如此，又得到什麼呢？難道就因為生了女兒就是罪過嗎？
03
記得那天的白雲像被點著了一樣，火紅火紅的。丫頭家又開始吵架了，我們都以為這次會和以前一樣，吵吵就過了。
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丫頭媽要離婚。
倆孩子，一人一個，男人分了她一萬塊錢。就這樣，丫頭媽牽著小女兒回了孃家。
再聽到丫頭媽的消息時，就是她被騙進傳銷。
離婚回了孃家，不可能坐吃山空。當時，去浙江，廣東打工的人很多。很多沒學歷，沒見識的男人女人，二十歲或四十歲，全都去那邊打工了。
丫頭媽也是如此，一個小學同學告訴她，外面掙錢很快，不比家裡種田，要擔心天氣雨水。在外面是做多少得多少，每個月掙三四千沒問題。
丫頭媽把孩子扔給父母帶，隻身跟著小學同學去往廣東。
這是她第一次走出農村，第一次進城。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儘管忐忑，對未來迷茫，不知所措。但她心裡仍舊是興奮的。
她想：“別人都可以在外面掙錢，我為什麼不可以。我也不比別人少條胳膊，少條腿。”
未曾涉足世事的她不知道，這一去，是比離婚更恐怖的地獄，而非希望的天堂。
04
下了火車，有專門廠裡的車來接她們。下車後，他們走進了一個廠房，進了宿舍。
丫頭媽出去上個廁所的功夫，回來一看，就看見幾個男人拿走了她所有的行李。說工人的行李統一保管。
丫頭媽很不依，直接去搶行李。卻被兩個女子拖進一間屋子，一個人束縛著丫頭媽，另一個人搜她身上值錢的東西。就連內褲小包裡的錢也全搜走了。
行李裡除了留給她幾件衣服，其他的全不見了。丫頭媽覺得自己進了賊窩。她拿出村裡撒潑打滾的一套，在那罵罵咧咧。不久，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拿著棍子就對她恐嚇，她嚇得只能小聲抽泣。
她一個人坐在床上，哭了一會兒。同學進來了。對她一番好言相勸，說這廠剛開始都這樣。只要按照他們的安排，有時候一個月能掙幾萬。你離婚了，在這幹，沒幾年就會揚眉吐氣。
晚上，去食堂吃飯時，丫頭媽看見有很多人坐在一起。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站在桌子上高談論闊，底下的人紛紛鼓掌。然後感恩，感恩老闆，感恩做飯的人。最後才能坐下吃飯，每個人的飯菜都是固定的，一碗白飯，一碗青菜。
晚上，丫頭媽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對勁。悄悄爬起來，想推開門出去外面，結果門全部從外面鎖了，這間宿舍全部密封，連個窗戶也沒有。
丫頭媽隱隱察覺，她好像進傳銷了。
05
她聽村裡年輕人說過，傳銷專門騙錢，給人洗腦。然後一個親戚騙一個親戚。而她，被小學同學騙了。
第二天，她被單獨叫去談話，問她家裡人？住哪兒？家裡情況怎麼樣？然後又是一翻洗腦，說可以叫家裡人也一起過來掙大錢。
之後的日子，每天6點起床，禱告，演講，感恩，吃飯。然後就是把每個人單獨進行再教育。
丫頭媽被逼著打電話給家裡人，讓她以各種理由要錢。旁邊站著個五大三粗的大漢，手裡拿著根棍子。
丫頭媽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生活，錢要了幾次，把自己離婚的錢全要得差不多了。家裡也沒錢給她，也覺得她可能被騙進傳銷了。因為村裡之前有過這樣的例子。
之後兩年，她再也要不到錢了，也拉不來人。慢慢就把丫頭媽給放走了。親自給她買車票，送離了廣東。
時隔兩年，她第一次踏足外面的陽光和自由的空氣。她在這裡呆了兩年，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呆的地方在哪裡，叫什麼？怎麼走？
一抹黑地來，一抹黑地走。
06
丫頭媽不知道該怎麼回到老家，怎麼面對爸媽，又怎麼面對孩子。
她蹲在火車過道里，哇哇哭了起來，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哭得像個孩子。
但還能怎麼辦呢，人生還是得往前走啊。大不了就拼了這條命，有什麼好怕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陰差陽錯之下，丫頭媽進了一家工廠。在那裡，她果真每個月可以掙三四千塊錢的工資。每天做著手工活，工廠老闆包吃包住。
她年輕，做事快。慢慢地，一個月，多的時候可以掙五千塊錢，少的時候也有三四千。
原來，生活不止黑暗和陰霾，也有陽光和雨露。
她和廠裡的姐妹混熟之後，一起去燙了頭髮，買了旗袍，還學會了敷面膜。人打扮起來，也是像模像樣的。
丫頭媽也開始時髦起來，變得漂亮溫柔了。
慢慢地，丫頭媽認識了他們隔壁廠一個開車的小夥子，他也是離過婚的，老家有個孩子。
他叫張洋，三十三歲，比丫頭媽還小三歲。
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妙，總是不經意間悄然而至。
07
他們談了半年朋友，就商量一起回老家結婚。當我在婚禮上看見丫頭媽時，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覺得這個女子，半生悽苦，終於可以安心地守候幸福了。
之後，他們一起去打工掙錢，買了車。也回老家翻修了房子。一切都在越變越好，越變越好。
但在去年中秋節時，張洋去給一家老闆刷牆壁的時候，因為意外，摔下了樓房。
當丫頭媽趕到醫院時，看見病床上的男人摔地不成樣子，鮮血淋漓，眼睛睜得大大的，被氧氣罩吊著一口氣，說不了一句話。
丫頭媽跪在床前，緊緊握著男人的手，眼淚漱漱往下掉。她說：“我一定會照顧好孩子的。”
沒多久，男人去世了。
丫頭媽都來不及舔舐傷痕，她要去談賠償款，要安排男人的身後事，要應付前來弔唁的親戚朋友，還得照顧年老的公婆和不懂事的孩子。
對這個一生艱辛的女子而言，有時候，連悲傷也是一種奢侈。
人的一生常常如此，當你穿過荊棘，自以為可以擁抱陽光時，不知不覺間，大雨悄然而至。
08
當一切塵埃落定，親戚問丫頭媽：“你以後怎麼辦，還準備再嫁嗎？”
她說：“年輕的時候，拼命地賺錢，拼命地工作，不就是為了過上好日子嗎？如今有了賠償金，我就守著兩個孩子，把他們養大，讀書上學，也算對自己有個交代。現在有了錢，又還能求什麼呢？”
丫頭媽的一生，離婚，被傳銷，打工，戀愛，結婚，一步一步，都是為了生活，為了過上好生活。
如今有了錢，有了一切，又有什麼可求的呢？
可是，很多個深夜，她半夜醒來，伸手摸了摸身旁的被子，冰涼的，毫無溫度，一片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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