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瘋魔不成活——解讀電影《霸王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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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作為一門現代藝術,從產生之日起到現在,不過百餘年。應該說,電影是現代主義藝術和現代科技相結合的產物。從傳統的藝術門類來看,無疑戲劇和電影的關係是最為密切的,它們之間並沒有本質的不同。電影雖然產生於現代工業社會,但真正作為一門新興藝術的崛起,卻是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西方後工業社會在20世紀後半葉的到來,為影視藝術和通俗文藝的發展,帶來了重要的歷史契機。

  即將進入21世紀第二個十年的今天,電影已經成為了當今世界最為重要的文化產業和藝術表現方式之一,而影響大有超越傳統的詩歌、小說、戲劇之勢。互聯網的全球普及,數字化技術的大量應用,文化產業發展的需要等諸多因素的匯聚,無疑使電影的影響力日益增大。但是從目前的狀況來看,電影的發展前景並不樂觀。我是從電影作為一種真正的現代藝術,而不是作為一種商品化、消費化和娛樂化的消遣品來說的。真正的藝術價值決不能用商業價值來衡量,更與所謂的感官享受無關。藝術所表現的理念世界,直接與人的精神和心靈相關,並間接影響的人的生存方式和社會文化心理。


不瘋魔不成活——解讀電影《霸王別姬》

霸王別姬


  與歐美髮達國家相比,中國電影在整體水平上相對落後,這不僅僅是電影本身的問題,而是文化的整體狀況使然。但儘管如此,仍然有一些作品是值得稱道的。中國現代化的程度遠遠的落後於西方發達國家,這就從根本上決定了中國電影,不可能在表現“現代文化”方面與之抗衡。發掘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內涵和底蘊,成為中國電影在過去和現在,唯一能走向世界的生長點。“民族的就是世界的”,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只有在民族文化中發掘出具有人類普遍價值和意義的因素,它才是有可能成為世界性的,不然的話,就只能是地方的。

  中國大陸電影中,唯一能以民族傳統文化為背景而走向世界的作品,當屬《霸王別姬》。《霸王別姬》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是以京劇文化的發展變遷歷史為故事背景的。以此為中心,近半個世紀的中國近現代文化,都不同程度的得到了直接和間接的展示。京劇作為中國的國粹,是在近代發展起來的,它承載著古代的文化價值和民間理念,一路走過充滿風雲變幻的中國近現代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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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霸王別姬》通過飾演旦角的程蝶衣和花臉的段小樓,以及由妓女從良成為段妻的菊仙之間的愛恨糾葛,表現了歷史變遷中人性的悲劇。電影的開頭部分雖然是主要故事的鋪墊,但情節仍然是引人注目的。程蝶衣雖然日後成為名角,但他仍舊是那個開始不學戲,後來又矢志不渝的小豆子。程蝶衣一生屢次遭到背叛,身心受到巨大的摧殘,外表柔弱的他,內心卻十分堅強。他的堅韌和隱忍,來自靈魂深處的信念:從一而終。

  小豆子曾經和小癩子一樣,在大師兄小石頭的幫助下逃出戲班,但當他在外面看到“角”時,才真正明白師傅所說的:“要想人前顯貴,您必得人後受罪”的意思。小癩子的那句感嘆:“他們是怎麼成了角的啊!這得挨多少打呀!”所表達的意思是相同的,深深震撼小豆子的不是“人前顯貴”,而是他所看到的“角”身上表現出來的藝術魅力。正是這種魅力,讓臺下人山人海的戲迷如痴如醉。小豆子真正成為程蝶衣,全賴大師兄的成全,無數次的殘酷體懲,都無法讓他念對臺詞。但正是在小石頭的近乎瘋狂的舉動下,他才真正的“入戲”了,“你就想自己是個女的,千萬別錯了!”小豆子的性別認同轉換,標誌著他真正的進入了以後人生和舞臺上的角色:程蝶衣——虞姬。並且一廂情願的認為大師兄小石頭,也就是日後的段小樓,會永遠的扮演項羽——西楚霸王的英雄角色。


不瘋魔不成活——解讀電影《霸王別姬》

霸王別姬


  程蝶衣的“入戲”和“從一而終”,表面上是如段小樓所說的“不瘋魔不成活”,完全的混淆了戲裡和戲外,舞臺和人生的關係。但是,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戲,只不過人生的舞臺是歷史而已。段小樓的身上,確實有那種霸王的英雄氣概的影子。無論是在為戲班解圍時往頭上拍磚,還是仗義的放走小豆子逃出戲班,解救被惡霸糾纏的菊仙,怒對憲兵和傷兵的搗亂,在他身上都有體現。但是他始終把戲裡和戲外分的很清楚,演戲是一回事,現實人生又是一回事,他從來都不會越界。因此,他無論是在藝術上,還是生活中,都沒有達到程蝶衣的境界。這一點已被袁四爺指出:“霸王氣度尊貴,如果尊而不貴,豈不成了江湖上的黃天霸了嗎?”應該說,袁四爺是真正懂戲的人,他看出程蝶衣的表演以趨至純青之境。

  段小樓雖然身上有一定的“英雄氣概”,但在與現實的一次次妥協中,逐漸的消失殆盡。他對程蝶衣的“背棄”是從娶菊仙開始的,後來逐漸發展到對程蝶衣失去角色的認同,最後在“文革”的批判聲中,揭露程蝶衣的過去,與菊仙劃清界限。他的悲劇在於人性的沉淪,從一個具有仗義精神的人,淪落為一個沒有尊嚴的小人。他的沉淪在根源上,是沒有“從一而終”的精神信念。因此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舞臺上,他最終都是一個失敗者。“從一而終”是關師傅在講《霸王別姬》這出戏時傳授給弟子們的信條,這不僅是戲裡的原則,同時也是戲外的人生準則。程蝶衣出身低微,即便是在當時同為下九流的戲子,也瞧他不起,即便在成為“角”後,也沒有擺脫被欺凌的地位。真正給予他生存勇氣和尊嚴的,是他為之而獻身的藝術。

  他的“從一而終”,“人戲不分”,讓他執著於戲中的虞姬角色,更在人生中實踐著自己對藝術的忠誠。“霸王別姬”的故事作為一個原型,始終以象徵的方式貫穿著影片的始終。項羽的英雄氣概和虞姬的忠貞不二,如同許多民間傳說一樣,承載著與正統文化不同的民間精神價值。在世代的流傳中,起著塑造理想人格理念的作用,並最終被藝術以美的形式保留下來。京戲中的《霸王別姬》所承載的就是這種超歷史(時間)和人生(現實)的藝術(永恆)價值。程蝶衣作為出身於社會底層的民間藝術家,以自身的精湛技藝和執著精神,在演繹這一理想中的角色時,與之合一。在現實人生中以“瘋魔”的形象,對抗歷史的不公和人生的殘酷,在受欺辱和損害的同時,以肉身的低微來達到精神的高昂。在無情的歷史和現實中,踐行著藝術家的文化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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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霸王別姬》的故事貫穿著歷史、人生和藝術三個維度,程蝶衣和段小樓的人生,從側面展現了京劇藝術在近現代中國的歷史命運。社會是人生的舞臺,歷史是人類的舞臺,人們回顧歷史,就是在觀看一場時間長流中由人類自身上演的悲喜劇。歷史並非是對過去發生過的所有事件的記載,歷史只記憶那些有價值的事件,即我們通常所說的“大事”,或有意義的事情。歷朝歷代的史書,就是以官方意識形態的正統角度,來記載和評價這些“大事”的。完全客觀的歷史並不存在,歷史只能是被意識形態觀念書寫過的事件集合。與官方的正統文化理念相對的是民間的文化意識。

  民間同樣以自己的方式寫書歷史,即“稗官野史”。民間文化的書寫與正史比起來,似乎缺乏精確性和客觀性。中國古代的話本、小說、戲曲、彈詞等,都是民間文化的書寫方式,在老百姓的心中,自有一種與官方意識形態不同的價值標準。在中國的民間意識裡,對男性理想人格的表達是“英雄”,而對女性理想人格的表達是“烈女”,這當然多少受儒家綱常禮教觀念的影響。但卻與正統歷史的價值觀念不同,民間最典型的英豪觀念是“不以成敗論英雄”,更看重歷史人物所表現出來的“英雄氣概”。項羽的民間形象“力拔山兮氣蓋世”,以及不肯過烏江的豪邁行為,體現的正是“英雄”的民間內涵。虞姬作為項羽忠貞不二的追隨者,在“殉情”的行為中,體現出的是女性的“英雄氣概”,即“巾幗不讓鬚眉”的精神。


不瘋魔不成活——解讀電影《霸王別姬》

程蝶衣


  無論是歷史的事實,以及正統官方的書寫如何,民間文化認同的就是這些的歷史形象。民間的歷史觀念並沒有正史那麼嚴肅和抽象,而大多是通過具體的形象來表現的。民間文化所承載的精神價值,是以藝術形象對所謂客觀歷史的理想化書寫來表達的。民間的敘事和傳說,正是歷代民間智慧對“歷史”進行藝術想象的產物。戲劇裡的故事,大多數表達的正是這種民間文化理念。它用形象化,美學化的方式,在對民間故事原型的演繹中,潛移默化的傳達著千百年來的民間智慧,真假、善惡、美醜都在戲中得到形象化的表現,紅臉和白臉在京劇中的善惡象徵是非常明顯的。

  《霸王別姬》中的項羽和虞姬,所代表的就是民間文化中男女兩性理想人格的典型。程蝶衣對霸王和虞姬角色的認同,最本質的原因是對這種民間理想價值的認同。他的認同是段小樓,或者說是“小石頭”成全的。正是在“小石頭”的身上,小豆子不僅看到。而且切身感到了“英雄”所具有的扶弱救危的義膽豪情和英雄氣概。當然,關師傅的教育,對他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儘管戲子在舊社會里屬於“下九流”,但關師傅卻認為戲劇藝術本身是崇高的,他對徒弟們的嚴厲,甚至是殘酷的教育方式,都與之相關。為了生計和餬口,他可以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對待戲院老闆和僱主,但是當“小石頭”以拍磚的“真本事”替他和戲班解圍時,他卻氣憤的大罵小石頭,原因在於小石頭丟了“戲子”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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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藝術家在社會中的地位是變化的,從《霸王別姬》開頭的“下九流”,到後來成為社會的“名流”,所折射出來的是民間文化本身的變遷。這種變化是與大眾的地位在近現代社會的變化相關的,原來屬於民間的邊緣文化,在民間大眾成為社會主體之後,自然也就逐漸成為了“主流”文化。戲曲如此,由戲劇演化而出的電影和電視劇,就更是如此。從事影視事業較為有知名度的人被稱為“明星”,就足以說明問題。程蝶衣和段小樓,以及菊仙一生的跌落起伏,所折射出來的正是民間文化和藝術在近現代中國的歷史命運。程蝶衣和段小樓都曾經背叛過演藝事業,但最終又回到其中。

  程蝶衣一生所依戀的,並不是段小樓,而是“小石頭”。只有“小石頭”才是項羽的化身,但是當小豆子成為“程蝶衣—虞姬”後,小石頭卻成為了“段小樓—黃天霸”。因此,當程蝶衣感到自己被背叛後,開始與“懂戲”的袁四爺廝混起來,並且日益自甘墮落。程蝶衣始終沒有放棄“從一而終”的夢想。他無數次幻想過段小樓的“回心轉意”,但是段小樓卻離“小石頭—項羽”的原點形象越來越遠。段小樓先後背叛了程蝶衣、菊仙和他自己,當最後他在“文革”中徹底的喪失“英雄氣概”後,程蝶衣失望之餘,終於將一生對他的怨恨都發洩出來。


不瘋魔不成活——解讀電影《霸王別姬》

程蝶衣


  在程蝶衣心裡,段小樓對他的背叛,是因為菊仙的介入。菊仙雖然出身青樓,但自從被段小樓的仗義行為所感動後,就一直對他不離不棄,忠貞不二,甚至背信棄義,欺騙程蝶衣。程蝶衣視她為自己的敵人,她也視程蝶衣為隱患。儘管在她的多次挑唆下,段小樓越來越世俗起來,變得圓滑世故,與程蝶衣的關係逐漸的疏遠,讓她曾一度以為自己取得了“虞姬”的位置。但最後程蝶衣的瘋狂報復,卻讓她明白了,正是她毀了段小樓的人生。如果段小樓像當年在惡霸、憲兵和傷兵面前那樣有英雄氣概的話,她就不會和程蝶衣一樣遭到背叛。

  在程蝶衣和段小樓、菊仙三人之中,每個人都是失敗者。他們的出身都是“下九流”,但身上不同程度的具有尊嚴和理想。兩個依戀段小樓的人,最終因為段小樓的背叛而自盡。段小樓的沉淪,菊仙是有責任的,但根本原因在於他沒能真正理解他一生所從事的戲劇藝術,沒有遵循師傅的教誨。“霸王都跪下了,京戲能不亡嗎?”程蝶衣是以關師傅為代表的民間藝術家的真正繼承人,即使在藝術地位大幅提高的現代社會,藝術家仍然是處於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邊緣人。段小樓從理想走向現實,成全的是他自己的現實人生,而程蝶衣從現實走向理想,以“姬別霸王”來實現人生與藝術的合一。在人生與歷史的大舞臺上,他“自個成全了自個”,也成全了藝術超越現實和歷史的不朽意義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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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霸王別姬》表現的是藝術家的故事,同時也是以京劇藝術為代表的民間藝術,在近現代歷史變遷中的命運寫照。戲劇和電影,都是民間和大眾藝術的表現形式,它們不可避免的帶有娛樂化、消遣化和通俗化的特徵,但這不意味著民間和大眾文化本身,就一定是娛樂化和消遣化的。從影片中戲班的生活,我們看到了民間藝術家成長的艱辛,從程蝶衣和段小樓的人生經歷中,更能感受到作為藝術家命運的坎坷。

  程蝶衣雖然出身低微,具有雙重“下九流”的身份,幾乎在人生的各個階段,童年、青年、中年、晚年都一直處於被歷史和命運捉弄的境地。如果說段小樓的人生,是從不斷的抗爭走向妥協,最後以對現實的完全屈服而沉淪,那麼程蝶衣的人生則是從起初的妥協,逐漸的走向抗爭,最後以對現實的超越而達到生命的飛揚。人生就是戲,歷史就是大舞臺,菊仙從來都不肯以“戲”來看到人生,但最後還是沒有逃脫“霸王別姬”的命運。

  程蝶衣的“瘋魔”和不現實,正是一切真正藝術家的特徵,與歷史上那些不肯與現實妥協的英雄,也有相通之處。他們在面對現實人生的困境時,為了堅守自己心中的崇高理念而“捨生取義”,壯烈如項羽不肯過烏江,哀婉如虞姬以死殉情,他們在歷史的大舞臺上,留下了一幕幕動人的悲劇。並在藝術中一再的被以美的形式被重複演繹,以不朽的美好形象流傳下去。或許歷史無法記憶所有這些傳承理想的藝術家們的名字,但是他們卻早已將自己的生命和精魂融入藝術之中。只要藝術一代代的流傳下去,他們就永遠都不會被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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