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故事(六十五)府城舊事之“紅眼”老劉


生活故事(六十五)府城舊事之“紅眼”老劉


打小生活在府城這個地方,恍惚間已經過去了五十多年。五十年間,無論上學還是工作,我從未離開過這個地方,這裡幾乎貫穿了我一生,其間一草一木、一街一景、一人一物是那樣熟悉和親切,就像一幅陳舊木刻版畫,深深地印在我腦海裡。

這是舊時府城的一個普通院落,從后街丁字口第一家算起的第三個院子,院子裡住著七、八戶人家,院子並不大,分上下兩院,上院有三戶,院子中間一戶,下邊院子四戶,院子沒有大門,只有一個共用的大門道,兩旁是面向街面的房子,西邊是兩層的土樓房,有四大間,最早是“紅眼老劉”和他的一個弟弟建的,後來成了“黑白鐵”的廠房。東邊的兩間門面是王姓人家的,後來被“黑白鐵”租賃用作修理自行車。王姓人家是這個院子裡最大的戶,人口多,房子也多,還是老住戶,不像我們都是後來入駐的。院子裡坑坑窪窪,大部分地方,都用青石板鋪著,裸露的地方成了雨水彙集地,下大雨的時候,上面院子的水衝下來,加上下院的水,又急又大,要在大門道往外面馬路上掃,否則,水極易灌進屋裡。就這麼大的院,家家戶戶還養著雞,雞拉的屎遍地都是,聽母親說過,我小的時候,每次在院子裡玩耍,奶奶都要趕緊跟著打掃雞屎。除了雞以外,還有兩戶人家在院裡養了豬,每到春夏中午時分,是院子裡最熱鬧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院子裡搭建的簡易棚子下做飯,母雞也到了下蛋的時候,雞叫聲此起彼伏,雖然有點亂,可家家都希望自己家的雞叫,雞一叫,就可以到雞窩上面專門為雞下蛋準備的窩裡收雞蛋了,在那個物質缺乏的年代,收到一顆雞蛋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更是孩子們最樂於做的事,時間長了,是誰家的雞叫聲都分得清清楚楚。“紅眼老劉”就住在我們這個院子裡的下院最西邊兩間低矮的土房裡。

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老劉的呼嚕聲還是清晰地從糊著麻紙的窗戶裡飄了出來,我們幾個小夥伴,躡手躡腳地走到老劉家低矮的窗戶底下,用幾塊舊磚墊起來,踮起腳爬在他家的窗臺上,想看一看老劉屋裡到底藏著什麼秘密,這已經成了每天的慣例。因為老劉家裡,幾乎沒有人進去過,只是聽大人們說,他每天晚上都要在自己住的房子裡挖“現洋”,並大喊大叫“抓賊”,他還見不得晚上鄰居家裡有燈光,誰家有光,他就懷疑誰家在挖“現洋”,就會在院子裡大叫。他整夜整夜的不睡覺,天一亮,反而睡踏實了。我把手伸進嘴裡,蘸上吐沫捅開一個小洞,用眼睛努力地向屋裡張望著,一束陽光順著我捅開的洞照到老劉的炕頭,老劉眼睛微閉,均勻的打著呼嚕,睡的正酣,這應該是老劉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候,因為只有這個時候,他才可以夢到他想要的“現洋”。

生活故事(六十五)府城舊事之“紅眼”老劉


老劉是一個“瘋子”。自從我記事起,母親就告訴我,老劉是個“瘋子”,讓我離他遠點。我們住在一個大院裡,又是隔壁,只有幾步遠,出門進門總能看到他,尤其是冬天的時候,遇到好的天氣,他常是搬一個小凳子坐在門口眯著眼睛曬太陽,手經常不自覺地伸進寬大的棉襖裡,不停地摸著什麼,時間久了,才知道他是在摸蝨子,他的頭上常年裹著一條髒兮兮的白毛巾,有時偶然取下來,露出已經沒有了多少的毛髮,一雙紅腫的眼睛總是佈滿了血絲,他的腰微微弓著,一副謙恭的神態,每當老劉取下裹在頭上的毛巾時,我們總會藏在老劉的身後,用手指去彈他的光頭,老劉並不惱,只是憨憨地笑笑,似乎並不生孩子們的氣,但他也有惱的時候,有幾次竟站了起來,追趕彈了他腦門的孩子,還罵了起來。好在他並不是實打實的去追趕,隨著孩子們一鬨而散,老劉又迴歸原位,開始了他的工作。我們住的后街,離十字街很近,出門左拐四十米,到丁字口再右轉,走幾十步就是十字大街了,那是縣城最繁華的地段,街正中心,有一個高高的毛主席雕像,周圍用鐵欄杆圍著,街的四角,分別是菸酒、交電、大食堂和百貨,十字街東西向的街叫前街,往東可以通到沁河邊,往西可到汽車站。十字街南北向,分別是南門外和北門外,南門出去就是小河口,現在叫義唐河,北門外出去就是往北走的公路,現在的農機服務中心門口。即便離街中心很近,老劉平常也很少出大門,就是偶爾幫對面居住的賣菜籽的劉老頭往街上送送貨擔,平時沒見他買過什麼東西,更沒進過鄰居家串門,他的話極少,一個大院進進出出幾十口人,幾乎沒見過他和誰打過招呼。有一次,我一個人在院裡玩,老劉招手讓我過去,他要領我進他屋裡,我猶豫了片刻,雖然很害怕,但好奇心佔據了上風,我太想進他住的屋裡面看看了,於是我躡手躡腳跟在他的身後,進了他的房間,屋裡面太暗了,剛進去什麼也看不見,眼睛適應了好一會,我才通過門洞裡射進來的光線,看清了房間的佈置,靠窗的地方是一個灶臺,灶臺前堆積了一些麥秸和柴草,鍋臺上落著厚厚的灰塵,旁邊放著兩隻未洗的碗筷,鍋蓋敞開著,鍋裡似乎還有剩下的玉米糊糊,靠近煙筒的地方,有幾片已經看似發硬的窩頭。房間裡北牆上,有兩個小窗戶,糊著厚厚的麻紙,由於北面的山牆與鄰居家的山牆捱得很近,本來就沒有什麼光線,加上厚厚的麻紙,幾乎透不進一點光,最裡面靠南的角落裡是老劉睡的炕,炕沿的左邊有一個木頭箱子,看不清箱子的顏色了,只是黑乎乎的一片,炕的右面地下果真有一個不小的坑,坑邊還有土堆和挖土的工具,我馬上明白了,母親說他挖“現洋”,每天晚上刨地的聲音,就來自這裡了,原來他真是在自家屋裡挖“現洋”。看到我跟著進了他家,老劉顯得很興奮,他摸索著走到炕沿,手伸進了箱子,摸索了半天,終於把手拿了出來伸向我,我感到了一絲恐懼,老劉卻咧嘴笑笑,張開了黑乎乎的手,我驚奇地發現,那是兩塊包著透明紙的水果糖,我搖搖頭,表示不要,並扭頭往外跑,老劉像似很生氣,幾步趕了過來,往我手裡塞。正當我手足無措時,聽到了母親在喊我,老劉應該是也聽到了,他愣了一下,手一哆嗦,糖掉在了地上,就在他低頭撿糖的時候,我逃的似的跑出了他的屋子。回到家裡,我沒有把進老劉屋裡的事告訴母親,那是她根本不允許的,但在我心裡認定,大人們說的也許是錯的,老劉根本不是個瘋子。我很好奇,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說老劉是瘋子,在我的眼裡,絲毫看不出老劉什麼地方瘋了。有一次,我問母親,老劉怎麼是瘋子,母親說:“小孩子還管閒事,給你說不清楚,”聽了母親的話,我不再打聽老劉的事,但從那次進他家後,我對他的關注明顯多了,有幾次,母親烙了蔥花餅,我還偷偷地給他送去,我看見了他眼裡閃著的淚花。

老劉的戶口在二隊,那時府城有九個生產隊,一隊在北門外一帶,二隊在後街、前街及城牆嶺一帶,三隊南門外一帶,四隊在西溝,五隊在五里廟,六隊在小河南,七隊、八隊都在南灘,九隊在河東烏鴉凹。姥爺是二隊的隊長,自然是管老劉的,通知老劉下地,他很少去,即便去了,也不會幹活,時間長了,便不在通知他,他也不爭工分,平常靠做點小買賣為生。

老劉最終還是死在了一個冬天,我放學回來,看見院子裡有許多人,姥爺也來了,他是隊長。母親說老劉死了,也許已經死了幾天才被發現,人已經埋了,他在這裡本身沒有親人,是隊裡出面,把他打發了。

若干年後,老劉的兒子找來了,那時舅舅已經是隊長了,他接了姥爺的班,他幫老劉的兒子找到了城牆嶺上埋葬老劉的地方,並找人幫忙把老劉挖了出來,老劉的兒子收拾了老劉的遺骨,把老劉帶回了老家。

生活故事(六十五)府城舊事之“紅眼”老劉


再後來,聽父親講老劉的故事,老劉大名劉立柱,原是陽城人,在陽城做小買賣,專賣大葉茶,賣茶期間,他結識了一個獵戶,是河北人,一來二去成了朋友,他便把此人帶回了家裡居住。沒成想,時間久了,此人竟和他妻子好上了,反而把老劉逼出了門,真正的“引狼入室”了。萬般無奈之下,他這才來到了安澤縣,之所以選擇安澤縣,是他在陽城賣茶葉的時候,來過幾次,知道太嶽山裡養人。來到安澤落腳後,他還是經營老本行,走村串戶賣大葉茶,靠著誠實守信、童叟無欺,積攢了不少錢,購置了許多房產。老劉的“瘋”,問題出在他把自己住的房子租給了一個姓衛的河北刻章人,這個人在租他的屋子裡挖了一個坑,他自己說是放蘿蔔的,老劉不知咋知道了,說他在屋子裡挖走了“現洋”,當時還報了警,警察來到現場,確認是在屋裡挖坑存放蘿蔔,事情到此也就結束了。事後老劉把姓衛的攆走了,自己住了進來,從此卻犯了癔症,一直懷疑屋子裡有“現洋”。事又湊巧,隊裡在附近積肥挖糞,在離我們院子不遠處,恰巧挖出了一罐“現洋”,老劉當時也在場,更加深了他的懷疑。雪上加霜的是同老劉一起來安澤做買賣,一起修房子的不同姓弟弟,又把他們一起修建的土樓房偷偷賣了走人,遭此打擊後,老劉便一蹶不振了,每天什麼也不幹,就是傻愣愣的在院子裡曬太陽,晚上不睡覺,用钁頭在家裡胡挖,直到最後死去。父親說老劉賣茶葉的時候,還賒出去不少賬,隨著他的瘋,他的死,賬也就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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