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錚強·尋宋︱杭州表忠觀碑:蘇軾被“退稿”

吳錚強·尋宋︱杭州表忠觀碑:蘇軾被“退稿”

眉州三蘇祠蘇軾塑像

吴铮强·寻宋︱杭州表忠观碑:苏轼被“退稿”

蘇軾遺蹟(曾曉祺繪)

(一)約稿,稿成,卻不見入石

二十年了,有件事一直糾纏著蘇軾。

熙寧十年(1077),知杭州趙抃向朝廷打報告,為紀念吳越國錢氏三世五王的功德,申請將杭州龍山(今玉皇山)下荒廢的佛堂妙因院改為道觀,以管理、維護錢氏在浙江各處的墳廟。報告獲得批准,道觀賜額“表忠”。趙抃又邀請曾通判杭州的蘇軾撰並書寫碑記。元豐元年(1078)八月十三日,徐州黃樓建成的第二天,蘇軾的碑記一揮而就——趙抃的報告及朝廷的批示被全文照錄,然後加上蘇軾創作的四言銘文,這種文筆還受到王安石的誇獎,而墨跡就是書法史上著名的楷帖《表忠觀碑》。

於是人們以為,杭州從此有了一座表忠觀,《表忠觀碑》刊石立於其內。但紹聖年間(1094-1097),蘇軾貶謫惠州時,曾寫信給杭州的僧人道潛(參寥),說:

《表忠觀記》及《辯才塔銘》,後來不見入石,必是僕與舍弟得罪,人未敢便刻也。

如此說來,蘇軾在世時,《表忠觀碑》是否刻石,大有可疑。

現在出版的字貼,總以為《表忠觀碑》初刻元豐元年,毀於元祐黨禁,或稱“後來不見入石”指蘇碑毀後不得重刻。其實元祐黨禁指宋徽宗崇寧年間蔡京等人立“元祐奸黨碑”,蘇軾去世兩年後的崇寧二年(1103),才在下詔“焚燬蘇軾《東坡集》及《後集》印板”的同時,“有旨天下,碑碣牓額系東坡書撰者,並一例除毀”。蘇軾在紹聖時說《表忠觀碑》“不見入石”,崇寧年間自然無從“除毀”。

杭州龍井寺辯才(元淨)法師圓寂於元祐六年(1091),紹聖元年(1094)蘇軾貶謫惠州時,蘇轍也失勢出知汝州,《辯才塔銘》“不見入石”或許是時間上不那麼充裕。但《表忠觀碑》撰成將近二十年,元祐四、五年(1089、1090)蘇軾自己出知杭州,怎麼可能“人未敢便刻”呢?

此中蹊蹺,說來話長。

吴铮强·寻宋︱杭州表忠观碑:苏轼被“退稿”

惠州東坡紀念館蘇軾題刻

(二)缺錢,蘇軾解囊相助錢道士

元豐元年(1078)八月是蘇軾在知徐州任上撰並書《表忠觀碑》的落款時間。第二年初蘇軾改知湖州,四月二十日到任,七月二十八日因烏臺詩案被拘押入京,知湖州前後不足百日。在湖州,四月蘇軾拜謁了文廟及諸廟,以宣揚教化並祈禱神明保佑一方。五月,端午節蘇軾遊遍諸寺,登飛英塔,又往弁山(卞山)黃龍洞祈晴。

2015年3月13日,由時任湖州師範學院教授的周揚波兄及諸鄉賢作陪,我與老沈尋宋於湖州,行程也由周教授精心調整:胡瑗墓—鐵佛寺—飛英塔—月河街—子城遺址—府廟—大小玲瓏山—弁山黃龍洞—霅溪。湖州尋宋十分盡興,我與老沈均作遊記,其中飛英塔是南宋原物,1988年全國重保,蘇軾所謂“忽登最高塔,眼界窮大千”(《端午遍遊諸寺得禪字》)之處。妙趣橫生、印象最深則是蘇軾曾經祈晴的弁山黃龍洞之行,遊記載:

遊覽完府廟,往衣裳街用餐,先後食得丁蓮芳千張包、周生記大餛飩,又購得諸老大購粽子、震遠同點心以為紀念。遂驅車接文保所陳先生、莫君等同往弁山黃龍洞。車上週君向陳先生詢問葉夢得石林精舍遺蹟所在,陳先生告知在大、小玲瓏山之間,太史灣村之中,但蹤跡全無,恐難尋訪。周君深以為憾,因暢談尋訪夙願及研究葉夢得之心得,車中一時興奮,行至弁山腳下,才想起相約同行的鐘畫家尚在市博物館。於是折返接上鍾畫家,順便改道路經太史灣村,大、小瓏玲山正在公路兩旁。

弁山出產的太湖石以皺、瘦、透、漏聞名,是宋徽宗花石綱的主要來源,自宋以來不斷採挖,大、小瓏玲山早已變成湖泊。此處也是《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作者李心傳墓地所在,太史灣因李心傳得名,民間訛傳“太史”為太史慈。在曾經是大玲瓏山的湖邊,據說可以撿得宋磚、宋瓷。

黃龍洞離太史灣村不遠,曾有公司開發旅遊項目,周君10年前曾率學生考察。景區現已荒廢,1966年發現的石灰岩溶洞黃龍宮大門緊鎖,黃龍洞摩崖在丈人峰山頂,因罕有人跡,山路早被雜樹覆蓋。在文保所莫君率領下,一行人順利攀登。摩崖中“黃龍洞”三個楷體大字相傳為黃庭堅所書,又有紹定五年(1232)周弼及嘉熙二年(1238)程公許題記,“黃龍洞天”四字是明朝四十三代漢嗣天師張宇初題寫。丈人峰背後即是黃龍洞,洞若巨井,深約40米,唐以前稱金井洞。漢晉以來此處即是官民祈雨禱晴之處,宋人周密記載,“一穴幽深,真蜿蜒之所宅。居人於雲氣中每見頭角,但歲旱禱之輒應”。蘇軾有詩《和孫同年卞山龍洞禱晴》,“吳興連月雨,釜甑生魚蛙。往問卞山龍,曷不安厥家……寄語洞中龍,睡味豈不嘉……”眾人圍在洞口議論蘇軾祈禱之時當有投龍簡等投入洞中,不知今日是否尚在。其實2012年即有民間探險隊繩攀至洞底探險,詳情可參見網文《探秘黃龍洞深處》。下山時,鍾畫家所得頗豐,有廢棄鳥巢、奇形藤杖、山頂青苔等物,陳先生亦覓得古生物牙齒化石,可謂滿載而歸。

吴铮强·寻宋︱杭州表忠观碑:苏轼被“退稿”

湖州飛英塔

吴铮强·寻宋︱杭州表忠观碑:苏轼被“退稿”

湖州黃龍洞及“黃龍洞”摩崖

就在黃龍洞禱晴的同月,蘇軾還接待了從杭州來募捐的道士錢自然。錢自然道號通教大師,是吳越國王錢鏐的直系子孫。元祐年間蘇軾任知杭州,查閱檔案才發現,當年趙抃提出改建表忠觀並讓錢自然住持,其實是有緣由的。趙抃給朝廷的報告在十月,之前的七月,錢道士提交一份申請,要求將杭州代管錢氏祖產的租賃收益每年一千三百五十四貫,劃撥給他用以修葺錢氏“諸處墳廟”。他算了一筆賬,修葺工程預算“工料價錢一萬二千八百九十貫九十九文”,需要連續劃撥九年“方得完備”。趙抃顯然因為錢道士的申請,才向朝廷打了份報告,但報告中並沒有提錢的事情。結果錢道士成了表忠觀住持,但修墳廟的經費沒有落實。

蘇軾哪裡知道事情這麼複雜,他還以為錢道士要為《表忠觀碑》感激他呢,一見面就問:表忠觀完工了吧?

沒想到錢道士說:還沒呢,杭州去年收成不好,沒人願意捐錢給我修建道觀。

蘇軾覺得好奇怪,他印象中杭州人最喜歡花錢搞些迷信活動,所以他相信今年杭州豐收,修觀預算應該不成問題:異哉!杭人重施而輕財,好義而徇名,是不獨為福田也,將自託於不朽。今歲稔矣,子其行乎!

不過錢道士還是厚著臉皮讓蘇軾捐錢,因此蘇軾作詩送他回杭州,詩的後四句是“淒涼破屋塵凝座,憔悴雲孫雪滿簪。未信諸豪容郭解,卻從他縣施千金”,就是說蘇軾想辦法從湖州幫錢道士籌集了一千貫的建觀經費。

杭州並沒有把錢氏祖產收益撥給錢道士,蘇軾的一千貫錢解決不了問題,等今年收成好了再向杭州民眾募捐也不靠譜。更致命的是,錢道士回杭不出兩月,烏臺詩案爆發,蘇軾被拘押入京。當時的知杭州鄧潤甫是重要的變法派官員,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抵制新法的罪官蘇軾撰碑的表忠觀修建起來,錢道士上善若水、道法自然,恐怕只能擱置建觀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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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刻《表忠觀碑》

(三)經今十四年,表忠觀既未成就

烏臺詩案的結果,蘇軾免罪,但貶謫黃州(今湖北黃岡)。蘇軾在黃州四年有餘,杭州的表忠觀仍未建成,引起錢氏後人強烈不滿。元豐五年(1082)三月十八日,以皇城使錢易為代表的一批錢氏後人直接向朝廷打報告,要求杭州歸還錢氏祖產,以便籌資修葺各處錢氏墳廟。朝廷的批覆,同意杭州每年從一千三百五十四貫的錢氏祖產收益中,劃撥五百貫給表忠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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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東坡赤壁

元豐七年(1084)四月,蘇軾離開黃州,本來是轉任汝州團練副使。一路遊山玩水,元豐八年(1085)正月抵達應天府(今河南商丘),打報告請求在常州居住。三月,宋神宗突然去世,蘇軾獲准居住常州。五月抵達常州,六月卻起知登州。十月抵達登州,又以禮部郎中召還朝廷。十二月抵京,元祐元年(1086)九月任翰林學士、知制誥。這次蘇軾在京留任三年有餘,經歷了司馬光盡除新法及其去世後反變法派內部的紛爭。元祐四年(1089)三月,蘇軾請求外任,四月授任知杭州,七月抵杭,度過了相當充實自在的一年又八個月。

然而,元祐六年(1091)正月二十六日,蘇軾被任命為吏部尚書,二月初四日除翰林學士承旨,二月二十八日以知制誥召還。對於這次入京,蘇軾內心是抗拒的。他早已厭倦朝中無休止的權力鬥爭,上狀辭免,請求外任。他說弟弟蘇轍就在朝中任職,他的任命恐怕不符合當朝宰相的意願,兄弟同時入朝必然招惹猜忌。

辭免請求沒有獲得批准。回顧這次知杭,蘇軾留下蘇堤、三潭印月、六一泉等著名景點,成為千古風流杭州西湖的精魂。但離杭之際,表忠觀成了他的心頭事。其實除授吏部尚書那天,意識到可能會離開杭州,蘇軾給錢自然道士及知越州錢勰寄去兩壺酒並附詩(《聞錢道士與越守穆父飲酒,送二壺》)。二月二十八日上狀辭免的同時,他另上一道《乞樁管錢氏地利房錢修表忠觀及墳廟狀》。蘇軾詳細回顧為表忠觀籌款的整個歷程:熙寧十年錢自然請求撥款修墳廟,同年趙抃提議改建道觀,元豐五年錢暉請求歸還錢氏祖產,朝廷只批准每年撥款五百貫,到他離開杭州時九年,總計“支得四千五百貫”,尚不足錢自然預算的一萬二千餘貫的一半,以致“經今十四年,表忠觀既未成就,諸處墳廟,依前荒毀”,因此蘇軾申請將錢氏祖產每年一千三百餘貫收益全部撥給表忠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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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六一泉

(四)“退稿”,杭人送到《表忠觀碑》

蘇軾離杭時提出的申請獲得批准。但回京僅三月,元祐六年(1091)九月蘇軾再次外任。元祐七(1092)年九月再次入京,次年高太后去世,宋哲宗親政,蘇軾厄運再次來臨。到紹聖元年(1094)十月,蘇軾已貶至惠州。

這期間,林希、王存、陳軒先後知杭州。林希曾為蘇軾修築的長堤題寫“蘇公堤”,蘇堤由此得名,但後來起草了貶斥蘇軾兄弟的詔令,被譏為反覆小人。王存與蘇軾關係不錯,在任時蘇軾已被貶出朝廷。至於陳軒,曾遭蘇軾彈劾。他知杭州時,蘇軾已貶至惠州。可能在紹聖二年(1905),蘇軾寫信給杭州的道潛,提到“《表忠觀記》及《辯才塔銘》,後來不見入石,必是僕與舍弟得罪,人未敢便刻也”——這封信恐怕沒有逃過陳軒的眼睛。

不久,蘇軾在惠州,給已經幾十年沒有聯繫的表兄兼姐夫、時任廣東提刑的程正輔寫信,其中提到:

杭人送到《表忠觀碑》,裝背作五大軸,輒送上。老兄請掛之高堂素壁,時一睨之,如與老弟相見也。

這時距蘇軾離開杭州不過四年,錢自然修表忠觀的經費還沒完全到位。估計陳軒不想看到蘇軾《表忠觀碑》有刻石的一天,所以“杭人送到《表忠觀碑》”,恐怕是陳軒故意派人將蘇軾的原作寄回——哈哈,蘇軾被退稿了,然後轉手送給表哥。

到了南宋,宋高宗提出“最愛元祐”,表忠觀在紹興年間(1131-1162)終於修成,《表忠觀碑》也於紹興二十九年(1159)首次刻石,這時蘇軾已去世58年。表忠觀在淳祐(1241-1252)、寶祐(1253-1258)、鹹淳七年(1271)年間多次重修、擴建,宋理宗還賜田三百畝。鹹淳這次擴建,“改創三清大殿,而即殿之故址創五王廟,棟宇宏麗,像設森嚴”。不過這樣的輝煌延續了不過五年,元兵進入臨安時,表忠觀被毀,碑則移入太學。

南宋刻碑四石八面,明代尚存。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浙江總督胡宗遷將表忠觀遷建於湧金門外,又稱錢王祠,杭州知府陳柯重刻《表忠觀碑》立於其中。此後宋刻湮沒,清乾隆四年(1739),杭州府學教授餘懋棅掘得宋刻第一、四石,乾隆五十九年(1794)餘懋棅重修表忠觀時將南宋殘碑移入,民國時又掘得第二石十碎片。1958年錢王祠廢墟被利用為動物園,1975年動物園遷址時南宋殘碑失蹤,明代重刻則被移入杭州孔廟。2002年,明刻《表忠觀碑》第一、二、四石在孔廟重新尋獲,2003年杭州市政府重建錢王祠後重新移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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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錢王祠、五王殿

新建錢王祠在柳浪聞鶯景區,是西湖周邊少有的收費景點(門票15元),大殿供奉錢鏐等三世五王,兩廂功臣堂有描述錢氏武功文治的壁畫,明刻蘇碑三石立於左廂。二進正殿一樓壁畫表現錢俶納土歸宋,二樓展出各地錢氏族譜及錢氏名人生平。錢王祠大門前聖旨坊內又有錢鏐銅像,頗顯吳越王蠻勇豪傑神采。

《表忠觀碑》刻石過程竟如此複雜,蘇軾泉下有知,又當賦詩幾何?

吴铮强·寻宋︱杭州表忠观碑:苏轼被“退稿”

錢鏐銅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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