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楚二次決戰的邲之戰,晉國十三太保是怎麼變成一群羊的?

邲之戰:內憂致敗


發生於公元前597年夏季的邲之戰,是春秋時期晉楚爭霸三大戰役中的第二次戰役,是役楚國取勝,不僅實現楚莊王飲馬黃河的終極夙願,也奠定了其“春秋五霸”之一的歷史地位,楚國也在晉楚爭霸中佔據上風位置。然而縱觀此役,楚國能夠取勝,倒真不是因為楚軍的綜合戰力勝過晉軍,也不是楚莊王等人的軍事指揮真的技高一籌,而是主要歸咎於晉軍指揮部內部存在的重重矛盾,在戰時得以激化並最終導致戰場失控。內部不和,在之前軍史上也有出現,比如城濮之戰前楚成王和子玉將軍之間就有戰略分歧,但因為內憂而直接導致的重大軍事失敗,邲之戰應該是中國軍事史初期最為典型的戰例了。

晉楚二次決戰的邲之戰,晉國十三太保是怎麼變成一群羊的?


(1)

公元前598年,鄭國又捱打了。

這實在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吃飯睡覺打鄭國,晉楚爭霸的主旋律中,無論是楚國還是晉國,只要開始爭霸,首選操作便是攻打鄭國。巨手開啟春秋爭霸大幕的鄭莊公恐怕不會想到,他身後的鄭國居然會淪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

然而箇中原因卻又不難理解,很簡單,就是地緣因素,鄭國處於中原腹心位置,在中原大棋盤上的戰略地位最為重要。楚國要北上,鄭國是敲門磚,晉國要南下,鄭國又是試金石。

而鄭國原本只是一箇中型國家,綜合實力和戰力本就有限,再加上百餘年來的輪番捱打或者是發生在本土的外國爭霸戰爭,都讓鄭國國力持續衰弱。

對於這種惡性循環甚至註定回天乏術的局面和趨勢,當時的鄭國高層有著極為清醒的認知,就在598年被楚國攻打的時候,鄭國大臣子良發表一個很心酸兼無賴的著名觀點:“晉、楚不務德而兵爭,與其來者可也。晉、楚無信,我焉得有信?”

意思很簡單,晉楚兩個大國都不講究,從來都只用打仗解決問題,既然要打,那就讓他們來打好了,誰來打我們,我們就投靠誰,這總行了吧?別人誰也別笑話咱,超級大國都沒點德行,還有臉要求我們小國講誠信?

說白了,鄭國的戰略抉擇就是“居大國之間而從於強令”,“唯強是從,晉來從晉,楚來從楚”。

客觀說,這是鄭國看透春秋爭霸歷史真相後的無奈自保之策,既然註定是爭霸的戰場和犧牲品,那又何必再行抵抗?

同時,這大概也說明了一個極為嚴重的現實形勢,那就是鄭國已經基本走到滅國的邊緣了。但凡還能折騰,鄭國絕不會作出如此沒有絲毫心氣和進取心的抉擇。要知道,當時貴族尊嚴的身段還是極難放下的。

可誰讓形勢註定比人強呢?於是,前598年楚國一來打,鄭國就“從楚”,夏天和楚國結盟。這下晉國當然不高興了,再加上時任鄭襄公從楚國逃回來,他對楚國當然有些意見,於是鄭國又背叛楚國,“徼事於晉”。

可是對於鄭國這種兩面派作法,楚國和晉國顯然都不會滿意。俗話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那國家之間的悲歡就更不相通了,鄭國是很悲慘和無奈,但楚國和晉國才無意關心呢,你慘歸你慘,敢騎牆就讓你更慘!

天地不仁,以國家為芻狗,古今通理。

而此後發生的另一個重大事件,再一次激發了楚國和楚莊王的爭霸慾望。那就是公元前597年初,晉國的執政大臣、中軍元帥郤缺逝世了,楚莊王覺得機會來了。

這就要說到楚莊王繼位後的爭霸歷史了。在“一鳴驚人”幹掉庸國後,楚莊王徹底振作,開始全面北上收復“失地”。十餘年間,楚國基本再次達到了楚成王和楚穆王(楚莊王的老爹)時的爭霸局面,甚至猶有過之。

其中最著名的事件,便是楚莊王“觀兵於周疆”(即周王畿),向周天子“問鼎之大小輕重”,覬覦天下的野心暴露無遺。

晉楚二次決戰的邲之戰,晉國十三太保是怎麼變成一群羊的?


然而在此期間,晉國一直強硬地阻抗楚國的北上,雙方直接交鋒雖然互有勝敗,但總體來說,楚國還是勝少敗多。楚莊王一生真正的對手——趙盾始終像大山或盾牌一般,橫亙在他飲馬黃河的路上。

好在楚莊王佔據年齡的後發優勢,公元前601年,把控晉國政局20餘年的一代巨人趙盾終於掛了,楚莊王覺得勁敵已去,天下已無對手,立刻發動大規模戰爭。然而趙盾的繼承者,也是趙盾的頭號心腹郤缺居然並不遜色,公元前600年的柳棼之戰(郤缺指揮)和前599年的穎北之戰(士會指揮),楚軍兩次都直接敗於晉軍手下,楚莊王連趙盾的小弟們都幹不過,束手無策之下只好故技重施——熬死他!

這不,沒兩年,郤缺也掛了。楚莊王再次蠢蠢欲動,我就不信邪了,你趙盾到底有多少遺產?難不成你晉國每一任執政者、中軍元帥都這麼牛逼不成?!

於是,在公元前597年春天,也就是郤缺死後沒多久,楚莊王以賭徒的心態再次親率大軍出征,攻打的目標?廢話,當然是鄭國了,這還用問麼?

(2)

這次鄭國被打的很絕望,絕望到什麼程度呢?那時候的戰爭不是依然流行占卜麼,在被楚國圍城攻打期間,鄭國的巫師們竟然怎麼占卜都不吉利,最後只有一種極為尷尬的結果算得上吉利,居然是——哭!

於是,鄭國國人在城內祖廟哭,守城士兵們在城牆上哭。一時間,鄭國都城哭聲四起,天地間氣息極為悲愴。就此情狀來看,鄭國巫師們顯然是徹底沒招了。

楚莊王雖然志在問鼎天下,但他早已頗受中原禮樂文化的薰陶,見狀無疑心中不忍,人都被打哭了,怎麼好意思再接著打呢?於是楚莊王下令退兵,給鄭國一個臺階,希望鄭國乖乖投降。

然而鄭國之前已向晉國求救,還等著晉國出兵麼,並不願意就這麼投降。楚莊王聽說鄭國居然厚著臉皮維修了城牆,也就不再客氣,殺個回馬槍,再次攻打鄭國。又打了三個多月,終於攻下了鄭國都城。

鄭國國人之前的絕望大哭是對的,因為這次鄭國的確到了滅國的邊緣。而鄭國之所以沒被滅掉,純屬是楚莊王被中原文化“同化”或者說忽悠後所發的善心。

這就要提到一個叫“申叔”的人了。就在前一年(前598年),陳國內亂,有個大臣弒君,楚國幫忙平亂,一不小心把陳國國都打下來了。按照楚國以往滅國的處置慣例,楚莊王就決定把陳國改置成楚國的一個縣,也就是說,宣佈陳國告別歷史舞臺了。

這時候申叔上場了,此時他剛從齊國出使回來,大概是深受齊魯大地禮儀之邦的薰陶吧,他居然嘲諷楚莊王此舉是“奪牛”,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別人牽牛糟蹋了田地,你去把他和牛趕走就是了,但是你居然把人家的牛都給奪過來了,這就有些過分了。

言下之意,本來楚國幫助陳國平亂是義舉,卻最終佔有了陳國,這是貪利之心作祟,做好事卻以貪利結束,恐怕說不過去吧?楚莊王估計被說的臉都紅了,覺得有道理,就取消了置縣的做法,同意陳國復國。

《春秋》對此大加表揚,讚頌楚莊王此舉“合於禮”。關於此事,前人可能並未給予充分重視,或者評判角度有差,竊以為,此事是楚國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節點,對於楚國的歷史和文明來說,它都是一個分水嶺。

對於禮樂文化的中原支持者來說,楚莊王“不滅國”的做法當然值得稱讚了,因為,這實質上是中原文化的勝利。楚國作為蠻夷,雖然戰鬥力強大,在百餘年間攻滅華夏國家無數,但同樣是在這百餘年間,楚國在文化上也與中原密切接觸和融合,並在文化戰場上逐步失守,被中原文化基本融合和同化。

這種表現有很多,楚莊王聽說申叔的建議“不滅國”只是其中最典型的例證。同樣顯著的表現,就是在接下來的邲之戰中的那個頗具黑色幽默的場面,楚軍的士兵們居然幫著被追殺的晉國士兵維修戰車,還一連修了好幾次,對於“軍禮”制度的遵守和發揚,可能連晉軍都甘拜下風。

而在邲之戰後,楚莊王拒絕了將晉國戰士死屍堆建“京觀”的野蠻提議,並強調了著名的“止戈為武”觀點。

這標誌著無論是楚莊王還是楚國上下,都已經被中原文化所折服,成為中原文化的追求者和信奉者。也就是說,楚國既是生存上的征服者,同時又是文明上的被征服者。

這一點,當然是中原文明的幸事,卻不得不說是楚國的悲哀。楚國在楚莊王手上達到了發展巔峰,但文明失守,“蠻氣”去盡,作為生存上的征服者,沒有了蠻力優勢,楚國也就註定要走下坡路了,後來的歷史便是明證。

但這種規律,當時的楚莊王顯然不可能有絲毫認知和覺悟。去年陳國的事還歷歷在目,因此雖然多數人勸他“得國無赦”,但他還是堅持保留鄭國。

當然鄭國沒有滅國,與國君鄭襄公的表現也有一點關係。戰後,鄭襄公“肉袒牽羊”,又說了一番讓楚莊王愛咋咋地的悲切說辭,貴族尊嚴喪盡,總算稍微打動了楚莊王。當然,要說這種舉動真有多大的實質作用,恐怕也難以高估。

不管怎麼樣,楚莊公沒有滅掉鄭國,反而與之結盟,這一點,無疑讓正在趕來救援鄭國的晉軍陷入了兩難境地。

此時應該是六月份大夏天,從年初接到鄭國求援,到現在鄭國都被楚國打下來了,晉軍居然都還沒有渡過黃河,這個反應和救援速度也是挺感人的,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後面再分析,且說當前。

此次晉國算得上傾國而出,除了國君晉景公,三軍六卿、一司馬、六大夫一共十三人全部登場,堪稱“十三太保”,人才濟濟。但當前線消息傳來,一眾人才立刻產生了分歧,就在黃河北岸上展開了激烈爭論。

晉楚二次決戰的邲之戰,晉國十三太保是怎麼變成一群羊的?


元帥、中軍主將荀林父老誠持重,認為戰機已經失去,再進軍已沒有意義,不如等楚國撤走後,晉軍再出擊攻打鄭國。其實質無疑是不願在此種形勢下和楚國決戰,存有避戰心理。

上軍主將士會對此表示贊同,士會是僅次於郤缺的趙盾心腹大員,同樣是一個軍政全才,按實際能力來說,他可能才是當時這群人才中的拿伯溫,但官位卻只排在第三(中軍佐地位高於上軍將)。他全方位分析了楚國的優勢,政治經濟軍事法治巴拉巴拉一大通,總之是楚國很強大,要謹慎。

但二號人物,中軍佐將先轂對此斷然反對,力主出兵。他認為晉國之所以能夠稱霸天下,就是因為晉軍作戰勇敢,從不避戰;現在鄭國被打下了,咱們再不出手,在諸侯中肯定會失去號召力;如果晉國是在我們這些人手上失去了霸主地位,那我們都可以去死了;再說,見到強敵就不敢打,豈是大丈夫所為?

大概是爭論的場面比較激烈,再加上先轂對荀林父等人早已心懷不滿,先轂隨後甚至說出了這樣的話:“我們這些人被任命為國家和軍隊的統帥,現在卻要做不是大丈夫該乾的事。你們到底還是不是大丈夫(男人)?你們不願意打是吧?好,你們不打,我自己去打!”

於是,沒有元帥荀林父的任何命令乃至許可,先轂就擅自率著自己的部隊渡過黃河,留下一眾人才面面相覷。

(3)

這裡就要說下先轂。他到底是元帥先軫的兒子、孫子或者重孫子,各有說法,難以定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的確是先軫的後代,骨子裡流著先氏家族勇敢尚武的血液,再加上他當時應該很年輕,所以言辭激烈,行事也比較莽撞和決絕。

畢竟不管怎麼樣,不遵軍令、擅自行動,無疑是犯了大忌,怎麼都說不過去。下軍大夫荀首就此斷定,先轂這麼蠻幹,前景估計是危險了,如果這次晉軍最終戰事不利,先轂一定是罪魁禍首。

但元帥荀林父卻對此無可奈何,大概他也確實約束不了年少氣盛的先轂吧。對於之後的行動,他也頗為猶豫,徘徊在撤軍和跟進之間難以抉擇,只好徵詢各位下屬同僚的意見。

司馬韓厥思維比較開闊,他對於這場戰爭無甚高見和預測,但對責任和後果卻分析的極為透徹,他對荀林父說:“如果先轂率領的部隊打敗了,元帥您的事可就大了,是,先轂是擅自行動,但您是元帥啊,他不聽命令,請問是誰的責任?我們現在已經失去了鄭國,再失陷部隊,這個罪責可就大了!所以還是大家一起進軍吧,就算最終都打敗,追究起責任來,罪責也會由大家共同來扛,而不會是你一個人的責任!”

這段話看似有道理,但實際上卻是對戰爭和部隊的極其不負責任,它是將統帥層個人的地位名利置於了戰場勝敗之上,註定要遭受嚴懲。但“政客”韓厥的這個分析,對於本就優柔寡斷而又保守持重的荀林父來說,卻無疑是個樂於接受的建議。

於是晉軍在此番撕逼和爭論之後,還是全軍渡過了黃河。

晉軍就此表明了開戰的態度,難題就拋到了楚軍方面。是迎戰還是撤走,楚軍內部同樣產生了分歧。

楚莊王本人雖然雄心勃勃,但他卻比誰都現實,尤其是自趙盾時代以來,楚軍多次被晉軍擊敗的慘痛經歷依然歷歷在目,他深知楚軍的實力不如對手。這次晉軍在鄭國已被楚國拿下的不利戰略態勢下依然前來,肯定是覺得勝券在握了。

楚莊王最初是抱著賭徒的心理發起這場戰爭,但如果明知道勝率不高,那這個賭徒還是不做也罷,於是楚莊王理智地選擇退兵。

但一個叫伍參的大臣不同意,這個伍參便是後來名將伍子胥的曾祖父,因此他大概也具有一些軍事和戰略天賦吧,他就分析說:“晉國方面郤缺年初死了,元帥荀林父才執政不久,內部關係還沒理順呢,他的命令恐怕難以順利執行;而先轂這個人剛愎自用,不服荀林父;他們這些統帥之間相互不服,誰都想專權,但誰又不能完全做到。就算下面的人想遵守命令,也會搞不清楚到底該聽誰的。這種內部矛盾絕對是可以利用的,此次晉軍必敗!”

這句話無疑是說到了楚莊王的心坎裡,如前所說,他發動此次戰爭,就是要賭荀林父沒有趙盾和郤缺那麼牛逼,這種心理本就是個重大誘因,現在既然荀林父連先轂都鎮不住,是不是說明他可能的確不如趙盾和郤缺呢?我這次的運氣會不會好點?

既然有隙可乘,那就不妨試試。何況伍參還說:“且君而逃臣,若社稷何?”意思就是楚莊王是君主,面對荀林父這些公卿大臣,如果逃走的話,楚王和楚國的國際形象何在?這個事和城濮之戰前晉文公退避子玉將軍一個道理,國君面對敵國大臣居然避戰逃走,是有失等級尊嚴的恥辱之舉,會被當時的主流輿論所嘲笑。

據說楚軍都南撤一段距離了,楚莊王才下令停止。主張避戰的楚國令尹孫叔敖很生氣,瞭解情況後怒斥伍參:“要是這次打敗了,把你的肉都吃了也不夠抵罪的!”

伍參倒是看得很開:“如果打敗了,我的肉身肯定落在晉軍手裡了,你上哪裡吃去?但如果打勝了,那就說明你沒有謀略哦!”孫叔敖肯定是厲害的政治家,但軍事水平可能就不如在政治領域那麼在行了。

晉楚二次決戰的邲之戰,晉國十三太保是怎麼變成一群羊的?


而不希望楚軍撤走的,還另有其人。恐怕您很難想到,這就是鄭國人。剛剛在滅國邊緣掙扎出來的鄭國人,比誰都懂一個道理,那就是隻要晉楚之間的爭霸還在繼續,鄭國就肯定會再捱打!

還記得荀林父最初的想法麼?他就想等楚國撤走後,再打鄭國。鄭國早就看透了這一點,因此對於鄭國最好的做法,就是讓晉楚真正展開決戰、分出高下,打贏的稱霸,打輸的滾粗,這樣鄭國也就自動有了抉擇,短期內也會相對安全和消停。

因此鄭國派出使者皇戌抵達晉軍軍營,開展遊說。皇戌先是解釋鄭國之前屈服於楚國的無奈,但對晉國可是從無二心的哦,然後便歷數楚軍的各種弱點,比如驕傲自大,毫不設防等等,請求晉軍發起攻擊,鄭國軍隊也會助戰,這樣楚軍必敗無疑。

鄭國的首要目的當然是攛掇兩國決戰。但客觀地說,雖然晉楚打起鄭國來都不手軟,可相對來說,還是楚國打鄭國的次數多而且狠,尤其楚國畢竟是蠻夷,而晉國是中原霸主和華夏領袖,又是同姓本家,所以鄭國無論情感還是文化上,都還是相對傾向於晉國的。因此,這次鄭國把希望放在了晉國身上。

皇戌的到來和遊說再次掀起了晉軍高層的爭論。先轂一直都是主戰派,對此自然鼎力支持,大概是為了致敬祖宗先軫的那句“取威定霸,正在今日”的豪言,他也說了一句:“敗楚服鄭,於此在矣”,即擊敗楚國威服鄭國,就在當前了,一定要答應鄭國,聯手擊楚。

但下軍佐將欒書明確反對,他細緻分析了楚國自楚莊王以來的各種實際情況,反駁了皇戌提出的楚國驕傲和不設防的觀點。欒書最後一針見血地指出,鄭國這是不懷好意,他是讓我們和楚國決戰,我們贏了就投靠我們,我們輸了它就投靠楚國。說白了,這是拿我們來占卜或者說算命呢!

兩人說的都有道理,晉軍高層也為此分成了兩派,比如中軍大夫趙括(非紙上談兵的那位)、下軍大夫趙同就強力支持先轂,要求儘快開戰。而下軍大夫荀首認為趙括趙同一味求戰,是自取禍亂。趙盾的兒子,下軍主將趙朔也支持欒書的觀點。

別人都可以見仁見智甚至各執己見,但只有一個人不行,這個人無疑就是元帥荀林父,然而他當時又沒能及時做出決斷。

(4)

鄭國的請求還沒得到拍板,楚國的使者就到了。楚使話說的很客氣:“哎呀,我們這次出兵,只是為了教訓下鄭國,怎麼敢得罪晉國呢?你們就不要長久停留在這裡了吧?”

上軍將士會代表晉軍作了官方答覆,也很客氣:“以前周平王曾經要求鄭國和晉國共同輔助周王室,如今鄭國不遵命令,所以敝國國君讓我們這些人來責問鄭國,怎麼敢勞動你們楚國人來迎接呢?真是要謝謝你們楚莊王了。”

但士會的這番答覆卻激怒了先轂,在先轂看來,士會立場有問題,他這是在諂媚楚國,向楚國示弱,因此先轂派出趙括追上楚使,更正說辭:“先前代表話說的不對,我們這次來就是要把楚軍從鄭國趕出去的,這是我們國君的命令,要求我們不能逃避。所以我們不敢逃命。”言下之意就是要開戰嘛。

楚使估計很頭大,咋回事,怎麼一會一個說法?但楚莊王卻顯然由此確定了晉軍高層內部的分歧和混亂,一切的確如伍參所分析的那樣。

就拿此事來說,士會的答覆應該是得到過荀林父的許可的,先轂卻對此嗤之以鼻,他竟敢擅自公開否決這個答覆,而荀林父卻又拿先轂沒辦法。

既然晉軍內部存在著以先轂和荀林父為首的戰和兩大派系,且相互之間存在矛盾,精於政治和人心的楚莊王自然明白要利用甚至激化這一矛盾。晉軍最終的答覆不是要開戰麼,那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不僅不同意,反而繼續假裝求和,以求刺激先轂和主戰派,希冀他們能幹出更多讓晉楚雙方高層都想不到的事情來。

荀林父原本就不贊同和楚軍決戰,見楚使前來求和,很快答允下來,雙方甚至都約定了會盟日期。既然和楚媾和,那鄭國使者的請求自然就落空了。事情進展到這裡,雙方似乎要以和平方式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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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只是雙方高層之間或者各自內部的較量和鬥爭,在兩軍下層,同樣存在著各種暗流。相比高層的謹慎和剋制,下面的人可就沒有那麼在乎了。

尤其是晉軍方面,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先轂既然都敢多次擅自行動,那他這一派系的人自然也極具能動性。更不要說,個別人原就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堪稱有意的搗蛋鬼。

事情要從楚軍一次主動的單車挑戰說起。既然雙方已決定和平結盟,那就不能再打了,但自願的單車挑戰還是可以的,畢竟敢以單車直驅敵軍大營,這份膽氣無疑值得稱讚。

這大概也有些類似騎士精神的單挑式挑戰,雖然看起來似乎有膽無腦。

楚軍這車士兵既然能被派出,自然是精銳甚至可說特種戰隊級別的甲士,其中車左叫樂伯,御者叫許伯,車右叫攝叔。

但這三個人對單車挑戰的戰果標準認識並不統一,估計對中原的“軍禮”制度還沒有徹底學到家。其中車左樂伯認為:“我聽說單車挑戰,車左用利箭射敵,代替御者執掌馬韁,御者下車,整齊馬匹,整理好馬脖子上的皮帶,然後回來。”御者許伯認為:“我聽說單車挑戰,御者疾馳而使旌旗斜倒,迫近敵營,然後回來。”車右攝叔認為:“我聽說單車挑戰,車右進入敵營,殺死敵人割取左耳、抓住俘虜,然後回來。”

之所以詳細寫出三人的具體認知,因為這是罕有的關於古代戰車作戰的具體戰術記載,雖然這還可能只是楚人的“管中窺豹”之見,但已實為難得,特此註明。

三個人雖然認知不一樣,但他們確實是楚軍中的頂尖戰術高手,單車衝擊晉軍大營,居然讓他們都完成了各自的挑戰目標。晉軍自然要追殺包圍,但車左樂伯的射術極為驚人,他左右開弓,向左只射馬,向右只射人,一時間晉軍兩翼包抄的戰車居然都不能將他們這唯一的戰車包圍。

最後只剩下一支箭,樂伯看到戰場上有頭麋鹿,突然靈機一動,一箭射中麋鹿,攝叔心領神會,下車撿起麋鹿,獻給追殺的晉軍將軍鮑癸:“現在時節未到,本該敬獻的獸類還沒有出現,只好將這麋鹿獻給您的隨從了!”

樂伯的神奇射術,攝叔的上佳口才,深深打動了極具貴族精神的鮑葵,他欽佩之下,決定不再追趕這三人。否則三人肯定會被俘虜。

來挑戰前,樂伯三人估計就沒打算還能回去,但既然對方網開一面,他們也就施施然駕車離去了,整個過程不得不說異常瀟灑,楚軍全軍估計也會為此振奮不已。(這裡補充下,關於楚國的神射手,大家一般會想到養由基,此時他就在楚軍中擔任將軍,樂伯的射術,估計跟他有關吧。)

實際上,樂伯等人的單車挑戰,並不是他們個人的擅自逞英雄之舉,而是楚莊王的有意安排,其目的一方面是為了試探晉軍的戰力虛實,而另一方面,自然是挑釁和刺激晉軍,尤其是激起主戰派的怒火,造成晉軍內部更大的混亂。

晉軍這邊果然中計。聽說此事之後,正常的晉軍將領和士兵都無疑會覺得恥辱和憤怒,更不要說那些主戰派了。就在此時,有兩個決定戰役進程的人走向了前臺。

這兩個人叫魏錡(qi)和趙旃(zhan)。他們率先跳出來,表示我們也要去單車挑戰,一定要給晉軍出口氣!但上頭認為雙方都準備結盟了,就不要再糾結於這些意氣之爭了,他們的請求便被駁回。

一計不成,再生一計:“不讓我們挑戰,那我去出使,邀請楚人前來結盟行不行?”上頭認為這倒可以,那你們去吧。

於是魏錡和趙旃一先一後出使楚營,正常來說,他們此時出使,自然應是如他們所說的準備結盟事宜,但讓晉楚雙方高層都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魏錡先行到達楚營後,居然立刻向楚軍宣佈開戰!

正常人可能會覺得匪夷所思,很多人立馬想到,魏錡肯定都是主戰派,他也傳染了先轂的擅自做主。然而實情遠遠比之複雜。

(5)

原來魏錡戰前曾經請求做“公族大夫”,但沒有得到組織批准,所以他心懷不滿(針對荀林父的可能性最大),《左傳》明確記載他“欲敗晉師”,想讓晉軍打敗仗!

也就是說,魏錡純屬是故意搗亂,暗藏禍心!

魏錡的地位雖然不如“十三太保”,但既然能覬覦“公族大夫”,就應該不算太低,至少開戰以來荀林父和先轂等高層間的分歧和摩擦他應該是瞭解的。要達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自然會成為主戰一派,又見縫插針,利用當前出使的時機擅自宣戰,希望雙方開打!

既然宣戰了,言語估計就不會太禮貌,所以在魏錡返回的路上,楚軍有位叫潘黨的將軍率兵追殺他。魏錡有樣學樣,居然也射死一頭麋鹿獻給潘黨,潘黨只好同樣將他放走。

魏錡才被驅逐,當天夜裡,趙旃就趕到了楚營。他怎麼做呢?他就拿個席子放在楚營大門口,自己坐下休息,然後讓自己的徒兵(步兵)準備攻擊楚營。說白了,就是挑戰嘛。你們楚軍有種來打我啊!

原來趙旃也有他的不爽之處,那就是戰前他曾請求擔任“三軍六卿”之一,同樣沒有被批准,所以趙旃也有情緒。

但相比魏錡,趙旃這個人要單純不少,首先他不是別有用心,沒有魏錡那些不可告人的道道;其次,他不僅是絕對的主戰派,而且骨子裡就流著“擅自出戰”的血液。

這源自他那位極具爭議的父親——趙穿。趙穿是巨人趙盾的本家堂兄弟,他一生最大的事蹟便是親手幹掉了晉國國君晉靈公。這個事比較有名,當時的人就已把這罪名按到趙盾頭上,更不要說後人了。客觀說,這並不算多冤枉,至少在趙穿心中,他幹掉晉靈公毫無疑問是為了趙盾。

然而即使成為臭名昭著的“弒君者”,趙盾依然頂著巨大的壓力,始終沒有“卸磨殺驢”、處死趙穿。而這也不是他第一次保護趙穿。

早在公元前615年,河曲之戰秦晉開打,趙盾親率大軍參戰,此戰晉軍方面原準備深溝高壘,等秦軍撤退時再趁機掩殺,重創秦軍主力,作戰計劃都擬定好了。然而當時人還在秦國的士會看透了晉軍的計劃,輕鬆一招便予破解。

那就是派出一股小部隊去騷擾趙穿的部隊,趙穿年輕毛躁,果然坐不住,而且不等趙盾的命令就擅自率兵追擊。大概是真的喜愛這個堂弟吧,擔心他出意外,趙盾聽說後立刻急了,連全盤計劃都不顧了,當場決定全軍出擊,把原本輕鬆的追擊戰打成了正面硬剛戰。

其後雙方約期再戰,但晉軍判斷出秦軍是要當夜逃跑,所以計劃在黃河邊埋伏並伏擊秦軍。但趙穿對此嗤之以鼻,都約期會戰了,怎麼能失約呢?何況伏擊別人這種陰險的事,我可幹不出來!

他不僅不服從安排,反而在全軍大肆散播這個消息,導致此次作戰計劃再次落空。趙盾雖然異常鬱悶,事後也有很多人要求追究趙穿的罪責,但趙盾就是頂著不讓。

回到邲之戰,我們就不難理解趙旃當前的做法了,他完全是在致敬他的父親,而且可以大膽估計,他就是自己擅自決定這麼做的。即使是主戰派的頭頭先轂,他也應該沒有請示過,要致敬就致敬到底吧。

趙旃是展示了趙穿之子的勇敢和專斷,但卻不知道,他也點燃了整個戰役的導火索。

原來第二天一大早,楚軍見他居然堵著門這麼囂張,自然要來驅趕他。這次連楚莊王都親自上陣,驅車追趕。大概是來不及登上戰車,趙旃就放棄戰車,跑到了一個林子裡。楚莊王的車右屈蕩和他展開肉搏,獲得了他的鎧甲和衣服,看來他應該是沒打過屈蕩……

而此時戰場上出現了一幕戲劇性的場面。大概是聽說了趙旃故意挑戰楚軍的消息後,擔心激怒楚軍,晉軍高層立刻派人前往阻止,並打算出動運輸車將他們這些人接回。那些運輸車向著楚營奔馳而來,掀起漫天灰塵……

楚軍將軍潘黨看在眼裡,立刻要稟報楚莊王,然而楚莊王此時應該還在追殺趙旃,一時找不到人。潘黨只好報告令尹孫叔敖:“晉軍軍隊打過來了!”

孫叔敖看著遠處滿天的灰塵,也覺得晉軍來勢洶洶,甚至不排除全軍來攻的可能性,而此時楚莊王又在中間的戰場上,若不救援,可能很快就會陷入晉軍之手。由此孫叔敖坐不住了,做出了一個徹底改變戰役進程的決定:“全軍出擊!”

由此,楚軍左中右三軍如潮水般衝出,戰車飛馳,士兵狂奔,向著晉軍大營攻殺而來!

很顯然,孫叔敖是對戰場形勢產生了嚴重誤判,然而這一誤判所引發的決定卻起到了極為顯著的效果,客觀上實現了真正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因為此時的晉軍的確毫無防備,就連元帥荀林父本人都還在等待著和楚莊王結盟呢,沒想到楚軍卻已全面掩殺過來。

晉楚二次決戰的邲之戰,晉國十三太保是怎麼變成一群羊的?


晉軍抵抗不及,頓時陷入大亂,而荀林父也被眼前的混亂局勢搞的手足無措,心慌意亂之下他只好下令撤軍,同時又做出了一個徹底昏頭的決定,那就是讓人擊鼓傳令:“先濟者有賞”,誰先逃過黃河誰有賞!

荀林父的本意無疑是想讓士兵們各自盡快逃命,但他顯然犯下了重大錯誤。我們並不確切知道此戰晉軍的總兵力,但以城濮之戰(晉軍兵力2.1萬人左右)大致估計,此時晉軍的實力要遠勝於當初,所以至少也有三四萬人吧。

如此多的人爭相搶渡黃河,可以想象那場景會是何等混亂和慘烈。踩踏、搶船、爭渡,最有代表性的場景是,先上船的人就用刀砍斷後來者攀著船舷的手指,據說掉落船中的指頭多得可以用手捧起來。

這就是邲之戰最重要的戰場,晉軍被突然攻擊之下,兵敗如山倒,陷入徹底混亂和崩潰。

(6)

然而這並非此戰的全部情況。時間回到一天前,也就是魏錡和趙旃出使楚營之後,大概是瞭解魏錡尤其是趙旃的做人風格吧,上軍佐將郤克建議說:“這兩個人心懷不滿,他們此去不排除會做出出格的事,所以我們部隊必須要作出預防和準備。”

但先轂早就已經有了情緒,因為他的主戰傾向一直得不到多數人的支持,所以發起了牢騷:“最初鄭國勸我們開戰,你們不從;現在楚國求和了,你們居然又想著打了?從頭到尾都沒有個一以貫之的策略,多加防備做什麼?”

上軍主將士會卻覺得有道理:“還是防備點好。如果這兩位激怒了對方,楚軍乘機掩襲,我們肯定會吃虧。如果楚軍沒有惡意,我們就撤除戒備而結盟,那不也沒什麼損失麼?如果楚軍有惡意,我們也有備無患。何況退一萬步講,即使是一般的諸侯相見,各自軍隊的守備也不加撤除,這就是要有警惕之心啊!”

應該說士會的考慮最為持重和謹慎,起碼做到了多方防備、有備無患。然而先轂固然對此不會聽從,就連元帥荀林父也覺得沒有必要,都要結盟了,還防備什麼?

由此,晉軍只有士會和郤克率領的上軍作出了防備,在敖山前設置了七路伏兵,所以後來晉軍只有上軍做到了不敗,士兵也實現了有序撤退。中軍大夫趙嬰齊所屬的部隊因為事先準備了船隻,所以也安全渡過了黃河。

但其它的中軍、下軍的大部分部隊和士兵就沒有這麼好命了,真可謂“一將無能,三軍斷指。”

但此役晉軍在某些局部戰場的表現卻頗有可圈可點之處。比如在下軍潰散時,下軍大夫荀首之子荀罃被楚大夫熊負羈俘虜,荀首為救出兒子,立即率領所部士兵反攻。過程中他們射殺了楚國大夫連尹襄老,俘虜楚莊王的弟弟公子谷臣,為晉中軍、下軍渡河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這也有力證明了,晉軍軍隊的戰鬥力應該不在楚軍之下。而總體數量和戰力,晉軍實際上是佔據優勢的,這從楚莊王最初選擇退兵可見端倪。但同城濮之戰一樣,邲之戰同樣是弱勢一方擊敗強勢一方的戰例,只是晉楚雙方勝敗者的位置互換了而已。

然而相比城濮之戰先軫在政治、外交和軍事指揮上的傑出發揮,邲之戰的精髓卻難說有什麼真正的傑出之處,反而比拼的是誰犯的錯誤更少,而它真正的教訓便是晉軍高層的內憂致敗。

先說楚國方面。楚莊王聽從伍參的分析決定不撤軍,當然是正確的;他有意利用和刺激晉軍高層的矛盾也無疑是精彩之筆;然而他並沒有什麼成型的作戰規劃和戰役計劃,整個邲之戰的進行更像是意外,這一點必須予以承認。

尤其是孫叔敖臨機決斷的出擊命令,雖然在後來史書中為此做出了較為詳細的解釋,比如:“寧我薄人,無人薄我”,甚至連《詩經》和《軍志》中的話都引用了,然而他確實是誤判,而且當時楚莊王並不在旁,不是他本人親自許可的,這些事實都驗證了上述觀點。

不能因為楚軍打勝了,就認定楚軍的各種決策都是有意或者必然有效的,這種認知靠不住。因此,楚軍取勝存在意外和僥倖因素,勝敗真正的原因要去晉軍那裡去找。

正如上述敘述中所一再展示的,晉軍邲之戰的失敗是敗在了高層內部的矛盾和不團結上。關於這一點,其實遠在戰前就有所體現了。

應該說,問題主要出現在荀林父身上。

正如楚莊王最初心理賭博所期望的那樣,荀林父確實不是一個合格執政大臣和元帥的人選。荀林父的確是趙盾“內閣”的三大要員之一(其二是郤缺和士會),然而相比郤缺和士會兩個真正的心腹人物,荀林父更像是趙盾用來展示晉國各派勢力團結的招牌而已。

荀林父的資歷毋庸置疑。早在城濮之戰時,他就是晉文公戰車的御手,其後軍中地位逐步提升,是晉軍元老派的代表性人物之一。然而公元前621年,以趙盾為首的少壯派便對元老派發起強力衝擊,基本取代了元老派在軍隊和國家的位置。

其後元老派組織反撲(荀林父並未參與),遭到趙盾強力鎮壓,元老派或是被殺,或是被驅逐出國。荀林父成為碩果僅存的元老之一,從此便一直被趙盾放在內閣供著,始終身處卿士之列,直到趙盾逝世。

從這個大致的經歷可以看出,荀林父是晉國政治鬥爭中的中立者,沒有野心,這才是他三十年來能始終不倒的原因,否則也不能被趙盾這種強勢人物所容納。

這一點無疑是雙刃劍,讓他沒有攻擊性,能夠被各方所接受,但同時也限制了他的魄力和決斷能力,註定不能當決策者。

趙盾應該是對此有深刻的認知,所以他指定郤克成為繼承人,而當時郤克只是三號人物,荀林父才是二號。

因此,荀林父資歷深厚,老成穩重,這是他的優點,然而他缺乏威望、魄力和決斷能力卻又是不爭的事實。

威望層面,他真正的能力和地位,晉國頂層貴族們不會不清楚,恐怕談不上多信服。而先轂、趙旃這些更新一代的少壯派,更不可能對荀林父真正認可和尊重,這才有了先轂一而再再而三的擅自行動。沒有切實的威望壓陣,真正的團結無疑極難實現。

魄力層面,鄭國救援信都送來半年了,晉軍連黃河都還沒渡過,這中間固然要為郤克舉辦喪禮,但如此長的時間,仍然不能把內部統合起來,顯然是他本身的問題,正如伍參分析的那樣“不能順利執行命令”;而長時間的“老好人”的做人信條,也讓他缺乏魄力,不敢下決心斷然處置先轂為代表的一眾刺頭。人都鎮不住,“統一指揮”云云自然成為虛話。

而作為執政大臣和元帥,最重要的就是在各種情勢和眾多建議下的決策決斷能力,這一點卻恰恰是其最欠缺的。在鄭國被楚國打下後,荀林父明知“不可以戰”,卻不能下定決心撤軍;郤克和士會戰前提出預作防備的建議無疑是有備無患之舉,然而他這個四十年的老兵居然會對此疏忽;更不要說戰中下令搶先渡河的愚蠢決定了。

最危險時刻的臨機決斷,往往最能說明一個統帥真正的能力,從這個層面看,荀林父在邲之戰中的表現是徹底不合格的。雖然他親身經歷過先軫、趙盾、郤缺等人的軍事指揮,然而作為旁觀者,和自己親自上,差距無疑是巨大的。

所以,將荀林父推到執政大臣和元帥的位置,首先就是用人上的嚴重失策。如果真按能力論,郤缺死後,最合適的繼承者應該是士會,但歷史終究還是將荀林父推上了前臺。這一點,毋庸諱言是晉國的悲劇,卻是楚莊王的運氣。

(7)

再說先轂。他在邲之戰前後的表現同樣不合格,甚至有辱先氏家族的名譽。

作為名將的後代,他屢犯兵家大忌,不僅多次擅自行動、抗命不遵,而在戰前,他竟然意氣用事,連基本的預作防禦的兵家常識都置之不理,失去了為將者最起碼的理智,這些都無疑令人齒冷。

而先轂最大的責任,便是造成晉軍內部矛盾的公開化。如果他沒有擅自率兵渡河,邲之戰應該就不會發生。他當面否決士會對楚軍的答覆,無疑是將內部的矛盾暴露給敵方。整個過程中,他都是急於求戰的浮躁心態。

先轂和荀林父相互不和,這本屬正常,但一旦公開,可就影響巨大了。由此,楚軍固然有隙可乘,而晉軍內部如魏錡這類人也會見縫插針,趁機使壞。更不要說還有趙旃這種無腦莽夫。

軍事指揮體制便是如此,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在下一環節便可能造成惡劣的後果。邲之戰的上演,不否認是由於意外,然而這個意外卻的的確確是晉軍方面一步步“作”出來的,是晉軍自己打敗了自己。

荀首將先軫定為邲之戰失利的罪魁禍首,確為的評。

但事後回頭看,先轂的舉動又多數出自公心,他在黃河北岸的慷慨陳詞,當然是為晉國的霸業考慮,這也不必否認。而以當時晉軍的實力和戰力,如果荀林父採納先轂的建議全力出擊,或者說假設先轂成為元帥人選全權指揮,也許邲之戰的結果就會大有不同。

所以這可能才是先轂最真實的想法吧,姑且這麼猜測。

至於士會、郤克、欒書、荀首等十一人,這些人個個都是人才甚至可說是軍政全才,因為在未來的歷史中,他們基本都擔任了晉國的執政大臣、元帥和六卿的重要職位,也都有卓越表現。然而即使是這樣的一群幹才,沒有強有力的統一指揮,也註定只能內耗和打敗仗。

所謂“三軍易得,一將難求”,邲之戰算得上中國軍事史初期的有力例證了。

最後說說戰後情況。回到晉國後,荀林父主動向晉景公請罪,決定自殺以謝國家和國君。同樣的事情,城濮之戰後戰敗的楚國將軍子玉就做過,所以荀林父也想加以效仿。

晉景公本想滿足他,但士會站了出來,以子玉自殺而晉文公大喜的事例加以勸諫。荀林父由此不僅保住性命,而且官復原職,此後他深刻反思邲之戰的教訓,開始有意加強統一指揮的意圖,大力彌補邲之戰給晉國帶來的損失。

先轂自知有罪,但他不僅不加以反思,反而裡通外國,籌謀造反,最後身死族滅,先氏家族就此退出歷史舞臺。

荀首之子荀罃在此戰中被楚軍俘虜,整整十年後才被荀首營救回國,再之後他成為晉國正卿、中軍元帥,那便是智罃。

趙旃在戰場上不敵屈蕩,狼狽逃走,中間遇上一個叫逢大夫的人,逢大夫讓自己的兩個兒子下車,讓趙旃上車,趙旃由此得以逃脫,逢大夫的兩個兒子卻都不幸戰死了。此後趙旃繼續活躍在晉軍的前線,公元前589年鞍之戰後,他終於獲得夢寐以求的卿士職位。

魏錡的陰謀和禍心並沒有暴露,二十多年後的鄢陵之戰,他繼續扮演重要角色,射傷了楚共王的眼睛,隨後被養由基射死。

鄭國自然繼續“無條件”臣服於楚國。而戰後,鄭國人調查清楚了一起驚天陰謀。原來年初楚國攻打鄭國,竟然與一個叫石制的人有關,是他把楚國軍隊引進來,希望分割鄭國,並且計劃立公子魚臣為國君。

這無疑又是一個渾水摸魚的傢伙,企圖藉著動亂實現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憤怒的鄭國人自然不會放過他,將他和魚臣都殺掉了。

楚莊王終於實現了夢寐以求的飲馬黃河的楚國曆史夢想。此後,鑑於晉國戰線全面收縮,他加快了稱霸天下的步伐。公元前595年,他揮軍攻打宋國,經過九個月的攻打,終於拿下宋國。而在此期間,晉國除了口頭承諾援手外,居然始終未敢出兵。

其後魯國、齊國相繼倒向楚國,晉國基本孤立,楚莊王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霸主。而這一切的進展,邲之戰都是顯著的拐點。這也是邲之戰能成為晉楚第二次戰略決戰的根本意義所在。

(注:《左傳》關於邲之戰尤其是開戰前夕的敘述層次並不十分明晰,本文有所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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