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Tony老師的自述:客流恢復僅4成,已開始裁員

文| MissY

在經濟領域,新冠疫情造成的多米諾骨牌效應逐步顯露出來。高度依賴到店消費的美髮行業,正在經歷“至暗時刻”。


艾媒諮詢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底,中國美容美髮行業規模達到了3512.6億元,突破4000億指日可待。美容美髮行業已然成為繼房地產、汽車、旅遊、通訊之後的第五大消費熱點。這是行業的A面。


而B面,則是自2014年起,美髮店的倒閉率一直高達30%~40%。因為缺乏行業標準,Tony老師幾乎可以與房產中介、健身教練一起,並稱中國套路最深的職業top3。中國300多萬家美髮店,無一家上市公司。


Tony老師們到底是誰?他們當下的生存狀態如何?美髮行業未來何去何從?我們採訪了一位Tony老師。她的美髮店位於杭州城西,距離阿里巴巴西溪園區僅4公里,周邊聚集著包括滴滴、51信用卡等互聯網公司,以及眾多區塊鏈公司。截至3月20日,她的美髮店客流恢復僅四成。


在她看來,舊的模式正在加速崩塌,新的世界尚未建成,洗牌已經開始了。想要熬過突如其來的嚴冬,現金為王,舍此皆是謊言。


以下是她的自述。


一位Tony老師的自述:客流恢復僅4成,已開始裁員


艱難的復工


我們開始裁員了。最近幾天,每天上門求職的人有大約三四位。這種現象以前從未發生。行業生存狀況可見一斑。


我們是2月19日復工的,屬於杭州可能也是全國最早一批覆工的美髮店。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試探。


春節期間,我和幾位髮型師一直未曾離開杭州,所以恢復營業的申請很快得到了批覆。我們必須穿防護服,戴口罩和防護帽,定時對工作區域進行消毒。室內不開空調,一直開門通風。Tony老師及顧客,入店時都需要測體溫,檢查綠碼。


此前的幾日,杭州的新增病例一直接近於0。我的美髮店位於杭州城西的核心商圈。復工之初,街道依然空空蕩蕩。周邊的餐飲大多歇業,除了商場負一樓的超市之外,所有開業的商店基本門可羅雀。兩道鮮紅的橫幅掛在門口的路燈杆上,寫著“別僥倖!別瞞報!別違法!病毒非兒戲,別做害群之‘碼’!”“復工先防疫,否則全歸零,員工是財富,健康才能拼!”


此時,指望自然獲客幾乎是不現實的。我在朋友圈裡發佈了復工的消息,配發了幾張全副武裝在消毒的照片,以及政府准許復工的批覆。我的好友中,絕大多數是顧客。幾個月前,我還建了一個145人的群,用於維護客戶關係。


儘管微博上對於Tony老師的呼聲很高,但實際上,消費者依然寥寥。美髮不同於餐飲,可以通過外賣來彌補損失。我們只能到店消費,說句不好聽的,幾乎滿足公眾對於病毒傳播理想環境的所有想象——封閉空間,較長時間人員聚集。


2月28日,復工近10天后,我們店來了第一位燙髮的顧客。她30來歲,在未來科技城一家傳媒公司工作。她大概消費了1400元。燙染因為客單價高,利潤高,是美髮店營收的主要來源,頭部美髮店裡,燙染的營業額佔比達到80%。如果沒有疫情,春節過後,尤其是二月二龍抬頭,會迎來一個燙染的小高峰,忙到晚上十一二點也有可能。


我們周圍,一共有八九家美髮店,其中包括本土連鎖巨頭喬治髮型。附近的寫字樓裡,互聯網、區塊鏈公司眾多,包括51信用卡和滴滴。往西4公里左右,就是阿里巴巴西溪園區和未來科技城。周圍的小區眾多,平均房價近6萬每平米。


1月24下午2點左右,我們接到了政府的暫停營業通知。當時恐慌的情緒已經蔓延開來。我們春節的計劃也全部被打斷。杭州沒有封城,但是越來越嚴苛的管控政策在正月初逐步推出。


為了保持和消費者的互動,我在家做過幾次直播,聊美髮技巧。在杭州,不只是Tony老師,化妝師、美甲師等等,都在試圖用這樣的方式自救——保留住星星之火,才有機會等來消費反彈。


美髮行業和所有的線下消費業態一樣,高度依賴現金流。其他行業有多艱難,我們只會更艱難。


3月8號那天,我們準備了玫瑰和星巴克,推出燙染打折,希望吸引顧客。在恐慌的情緒裡,這種促銷是無力的。直到現在,到店消費人數依然不理想,有的時候整天只有個位數。這幾天,我們推出上門理髮的服務,委託老顧客轉發到周邊小區的業主群裡。


現在我們也在跟房東談減租的事。也許唯一值得幸運的,是我們僅有兩家店。那些連鎖品牌的日子只會更難。如果開了100家店的話,每個月的運營費用及租金費用都是以千萬計,沒有充足的餘糧,一兩個月都很難熬過去。


黃金時代已經過去


14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需要理髮,因此被稱為收“人頭稅”的行業。尤其是伴隨著女性和Z世代消費者的崛起,燙染、造型逐漸由低頻消費,向日常化的高頻消費轉變,客單價迅速攀升。我接觸的顧客中,有的95後,每一兩個月就燙髮一次。


但是,在行業內的人看,美髮業的黃金時代,或者說最賺錢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我家在東北一座小城。2000年,我15歲,初中畢業後就進入社會。因為長得高,瞞報了年齡,在一家報喜鳥西裝店當售貨員。西裝店對面,就是一家美髮店,裝修得很亮堂,員工都很年輕。她們剪著短髮,穿著白色高領毛衣,薑黃色揹帶褲。我很羨慕她們。


我得知這家店招學徒、開美髮班,於是交了380元的學費,入了行。當時的美髮店主要以個體戶的形式存在,師傅是店長,帶幾個學徒。當時行業的普遍狀況是,從業門檻極低,沒有服務標準,也沒有正規的職業培訓。


有意思的是,2000年到2008年卻是美髮業賺錢的黃金時代。市場經濟改革,帶來了思想解放,長期被禁錮的年輕人,敞開懷抱擁抱一切的新鮮事物。


半年之後,我和媽媽離開東北去了北京。那時候年輕氣盛,什麼也不怕。很快,我們在豐臺區開了第一家美髮店。我負責運營,我媽負責收銀,聘請了一個髮型師。那個時候,這樣的店也可以賺到錢。


2003年,北京“非典”疫情嚴重,我們關了店,回了東北,一直待到了夏天。但是,當時的衝擊並沒有感覺很大,因為租金低,風險也低。


我的創業經歷,持續至2007年,期間換了三個地方,但都在豐臺區。奧運會前夕,我的美髮店遭遇拆遷,不得不終止營業。那是一個微妙的年份,路上的每個人都覺得奧運之後的北京,要變得不一樣了。有人歡呼雀躍,有人卻隱隱感到了危機。


2008年,我離開了北京。


被摧毀的信任


和其他的產業類似,中國的美髮產業,完全是“舶來品”。但是,在中國,它走出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這種“中國特色”在其他產業中同樣數見不鮮。


2008年,我花了近一年時間,進入上海一家國際美容美髮學校學習。學費超過4萬元,這是一筆不小的花銷。那可能是我第一次知道,美容美髮不僅是一門手藝,也是一門關於美的手藝。中國Tony老師中,系統的美學教育是長期缺失的。


課程結束之後,我回了北京。從那一年開始,北京已經沒有多少機會留給白手起家的普通人了。因為租金上漲、競爭激烈,我放棄了自己開店的想法,進入一家連鎖美髮機構。


中國美髮業開始陷入一種畸形的循環——備受詬病的辦卡充值的套路出現了。推銷辦卡成為髮型師的主要業績,和收入來源。在同一家店裡,頭部發型師的收入和普通髮型師有天壤之別,但並不體現在技術上。


對於一些美髮店而言,辦卡充值,可以理解為前互聯網時代的集資。利用辦卡籌集的錢,加開分店,再辦卡集資,雪球越滾越大。那些網上調侃的段子確有其事,比如,張小姐花3000元辦卡,還沒去消費,美髮店跑路了。


套路摧毀了消費者與髮型師之間的信任,也讓Tony老師很長時間等同於貶義詞。


我在這家店沒有堅持多久。辭職之後,進入三里屯一家潮店工作。這種模式,可以理解為今天為網紅店。它可能藏在寫字樓的高層,靠消費者圈子內的口碑引流。


那是一段快樂時光。當時,太古裡還沒有開業。三里屯沒有今天這麼濃郁的商業氛圍,它充滿了魔力。周邊的小巷子裡,遍佈著酒吧。從早到晚,都能看到各種攝影師和彈吉他的歌手。


做造型是這家店的主營業務。三里屯是屬於夜晚的,我們每天中午才開始上班,一直到凌晨。顧客多數是晚上要去夜店玩的女性,最常見的打扮是超短皮裙,深V的上衣。在那家店裡,做一次造型200元,有的顧客每天都來。一些常客逢年過節還會給我們送禮物。她們不會直接給紅包,而是遞來商場的卡,一千、八百都有。


因為門檻低,很多人認為有利可圖,越來越多人湧入這個行業,各大城市的美髮店激增。但是,從2014年開始,美髮店以每年30%~40%的速度倒閉。300萬美髮企業,無一家上市公司。產業鏈的上游,培訓、美髮產品,幾乎全部被外資巨頭壟斷。


通常來說,Tony老師都是一份吃青春飯的職業。站立時間長、假期少、強度大,多數人在30歲之前就轉行了,能堅持10年的更是少之又少。在中國,Tony老師並不是一份非常受尊重的工作。所以,入行的人大多沒有很高的學歷。


人才匱乏是美髮行業最嚴重的問題。


美髮關乎審美,如果按照10分計,可能多數顧客能打8分的時候,Tony老師只能打3分。這種倒掛,使得信任感愈加脫節。這是為什麼有人調侃,找到一個適合的髮型師比找一個老公還難。


人才匱乏,也使得美髮行業的商業創新一直裹足不前,與其他消費業態相比滯後許多。在互聯網創業熱中,資本和技術,常常忽略了這個行業。


洗牌加速


疫情固然是黑天鵝事件,但行業洗牌期早已開始了。


2016年前後,我覺得北京已經不再宜居了,我的職業也進入了倦怠期。於是,我搬到了杭州,在本土最大的連鎖品牌工作,一直做到了萬象城店的店長。


但是很快,我感覺自己一腳邁進了中年危機。在這個行業裡,往上晉升,已經沒有多少空間了。我再次想到了創業。


我和10年前在上海學習時認識的朋友,一起開了現在的美髮店。不算連鎖,但是有兩家店。我負責經營的這家店,主打年輕人的輕時尚。另一家店開在附近一片高檔小區門口,除了美髮之外,也提供美容服務。


一個顯而易見的現象是,這幾年,行業變化很快,細分出很多賽道。簡而言之,對於一家美髮店而言,鮮明的特色才是核心競爭力。這類似於互聯網的產品思維,比如,我們主打日系髮型,那麼從髮型師的技術到店鋪裝修,都是產品的一部分。


其次,天下武功,為快不破。以前,日韓流行的髮型,需要幾個月甚至半年後才會在中國流行起來。但現在,互聯網改變了潮流塑造的方式。世界沒有時差,明星和素人之間,也沒有時差。辛芷蕾剪了一個髮型,第二天可能就有女孩排隊來剪同款。所以,必須緊跟潮流,不斷地擁抱變化。


顧客越來越挑剔了,專業變得越來越重要。Tony老師的職業發展路徑,應該是成為真正的形象顧問。每年,我都會飛到韓國、日本或者英國進修。


時尚的變化,有時候也是文化影響力的此消彼長。一個明顯的現象是,臺灣和香港開始落伍了。越來越多的大陸的明星,正在成為潮流的引領者。


這幾年,互聯網在顛覆或者重塑許多行業,然而整體來說,在美髮行業,一切才剛剛開始。


2015年,長期被資本和技術忽略的美髮行業,誕生了第一家互聯網公司——南瓜車。但是,2017年,它們在B輪融資之後沒有下文。此前,創始人聲稱已經在杭州、上海開了80家店,但其實現在杭州僅有6家。


南瓜車聲稱將“老闆+員工”模式變成了“平臺+個人”,改變了原有的利益分配方式。理想的情況下,南瓜車提供場地、流量、品牌和營銷體系,Tony老師服務客戶和留存。然而,這個看上去很美的模式,似乎很難解決行業的沉痾。因為無法形成體驗的閉環,無法對Tony老師進行有效的管理,南瓜車實際與普通連鎖美髮店無異。


當然,也有一些明顯的變化——互聯網改變了消費者的決策方式。她們不再從時尚雜誌、網站獲取資訊。小紅書上的KOL、網紅、微博上的流量明星,引導著她們的消費趨勢和審美,倒逼著一些美髮店,開始改變營銷方式。


但是,技術與資本的介入,還遠遠不夠深入。總而言之,新的模式尚未形成,我們仍然處在變革的前夜。當然,不管怎樣,我們都必須先度過眼前的危機,它可能本身就是一次洗牌。每天,我們都會接到三四位上門應聘的髮型師,這可能意味著有些美髮店已經開始倒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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