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故事:我們都覺得她嫁錯了,她後悔過嗎?

一個故事:我們都覺得她嫁錯了,她後悔過嗎?

姨夫去世了,明天下午2點開追悼會。

今天傍晚,阿姨特意打電話給我,讓我別去參加姨夫的追悼會了,"非常時期",她說。

可我決定去。我想去看看阿姨。

那時,阿姨是製藥廠的檢驗員。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男不進鋼鐵廠女不進紡織廠是上海的一種社會風氣,適齡青年的首選是輕工業局和儀表局下屬的單位。阿姨的製藥廠不僅隸屬輕工業局,她本人的工種又是被人羨慕的檢驗員,再加上製藥廠在靜安區的大田路上,那可是上海的上只角,那時一點點可憐的時尚都由那個地區發散到上海的四邊,而用了數十年培育起來的上海那精細、講究、螺絲殼裡做得了道場的城市風格,多半由這個地區彰顯著。外婆家在虹口的四平路溧陽路口,這個地段也不差,可是沒法跟大田路比。雖然上下班的路程有些遠,阿姨必須在馬路對面乘上14路到北京東路以後再換21路,單程的車費就是8分錢吶。8分錢,對每月工資才42元的青工,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不過,阿姨有月票,一張月票單位出3元阿姨自己出3元,就可以在任何一路公交車上暢行無阻地用一個月,這樣,阿姨更不願意調回離家近一點的製藥廠,寧願一大早就出門天黑盡了才回家。

在那樣的環境裡進進出出,漸漸地,阿姨身上真帶上了那個地區的人特有的上海味道:灰藍色外套的領口露出襯衫鑲著花邊的領子,鋼精梳子放在煤球爐上燒熱後將辮梢燙得蓬鬆起來,洗毛衣時不直接在上面蹭肥皂而是將肥皂削成薄片後化在溫水裡再把毛衣浸泡進去……再加上阿姨膚色白淨,雖然個子有一點矮,五官也只算得上週正,但,一白遮百醜,所以,追阿姨的小夥子可真不少。

阿姨開始談戀愛的時候,我四五歲的樣子。那時,戀愛中的的男女都是這樣約會的嗎?反正,阿姨跟每一個戀愛對象見第一面時,都願意帶上我。


一個故事:我們都覺得她嫁錯了,她後悔過嗎?


阿姨與小黃見的第一面是在四川北路上的四新點心店。

這家點心店以售賣的湯糰價廉味美而聞名滬上。可我那時的口味比較怪,不吃雞鴨魚肉,更不要說用豬板油和著黑芝麻白糖捏成餡心做的黑洋酥湯糰了。一年到頭家裡也就大年初一吃一頓黑洋酥湯糰了,我卻吃不進去,循例吃我的泡飯就鹹白菜。

阿姨當然知道我的口味,就讓小黃給我買一碗小餛飩和一把油饊子。1970年代,無病無災的,一個小孩能同時吃上一碗小餛飩和一把油饊子,就好比現在去高級飯店吃一頓大餐了吧?我開心壞了,一開心就容易忘乎所以,屁股開始一前一後地搖晃起坐著的長板凳來,搖著搖著凳子腿一滑,人坐在了地上,餛飩也被帶翻到了地上,真是一塌糊塗。後來,阿姨總是跟我開玩笑,如果不是我摔的那一跤,她跟小黃就成了。她欺負我人小,人小就不記事了?我記得那以後她跟小黃又約會過幾次,才分手的。

阿姨與左腿有一點小跛的小林,我記得是她最短的一次戀愛,好像在南京東路一家南貨店門前見了一面就散了。

小林之後,就是小董了。

我總是自豪我小時候的記憶,奇怪的是,阿姨說在去小董家之前他倆還曾帶我去過老城隍廟,我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只記得小董的家。小董的家在南市區,老城廂裡石庫門的二層樓都是他家,前樓後樓是通透的,只用了半人高的板壁隔斷著,隔斷上一個緊挨著一個擺放著一排泥偶,每一個泥偶都有自己的模樣,它們的共同處是脖子都是用鋼絲擰成的。見我看泥偶看得錯不開眼睛,小董一拍隔斷,一個個泥偶頓時搖頭晃腦起來,驚喜的我呀,恨不能阿姨明天就跟小董結婚,我不就能經常與這些泥偶玩了嗎?


一個故事:我們都覺得她嫁錯了,她後悔過嗎?

後來,小董沒有成為我的姨夫。成為我姨夫的那個男人,長得真是好看,濃眉大眼細高個子,可是中看不中用。與阿姨結婚沒多久,姨夫只要出現在外公外婆家,除了吃飯,一定躺在床上或者假寐或者真睡,他說他病了。他果然是病了,很快就請了病假,這一請就是一輩子,再也沒有去建築公司上過一天班。

不上班呆在家裡的姨夫幹什麼呢?這要從姨夫家所在的地方說起。

老閘北一座旱橋附近,就是我阿姨嫁過去的地方。那地方,藏汙納垢,投機倒把、聚眾賭博、流氓鬥毆等等被外公非常不齒的行為,在那個地區是家常便飯。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不再上班的姨夫酷嗜玩牌,將54張撲克玩得天花亂墜,據說,牌桌上的姨夫就從來沒有輸過。這種說法傳到我們耳朵裡後,我們很好奇姨夫的牌技,有一次過節大家聚在一起,牛皮吹著吹著就吹到了姨夫的牌技。姨夫說,一副嶄新的撲克到他手裡,他只要洗兩遍,就能摸出每一張牌面。小舅舅不信,出門買了一副新撲克遞到姨夫手裡。果然,姨夫只洗了兩遍牌,我們抽出54張牌裡的任何一張扣在姨夫右手上,只見他右手指在牌上摩挲一小會,就能準確說出那是哪一張牌。

但是,這雕蟲小技並能讓阿姨好日子。


一個故事:我們都覺得她嫁錯了,她後悔過嗎?

姨夫家的房子蠻大的,兩層樓的自建屋,阿姨嫁過去後樓上就成了她的新家,婆婆則住在樓下。寬敞的房子阿姨沒住多少日子,家裡就出事了。姨夫的哥哥不知何故被關進了監獄,為了少關他幾年,阿姨的婆婆果斷賣掉大房子,用一半房款在弄堂裡買了一件小房子,還有一半房款則給了受害方。小房子真是小,煮飯炒菜的爐子只能放在門外……

這樣的小房子,阿姨他們一家三口一住就是20多年,直到10多年前,好心的小舅媽幾乎逼著阿姨拿著小舅媽借給她的錢,去近郊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大房子。

可那大房子阿姨住了沒幾年,就被賣掉換了一室一廳的小房子。為什麼?阿姨怎麼都不肯告訴大家,我們猜來猜去,總是錢這勞什子在作祟吧。

兩年前,姨夫得了重病。姨夫住院時,我去醫院探望,看見我阿姨,非常老態。我哽咽著問:"阿姨,好嗎?"阿姨嘴巴動了動,什麼也沒有說。阿姨能好嗎?姨夫臥床了,我那表弟聽說也不好好上班……

那天,我從醫院出來,回家的路上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假如阿姨當年嫁給了小董呢?或者嫁給了小黃,哪怕嫁給了腿腳有些小跛的小林,都會比現在過得好?

當退了休的阿姨不得不去居委會打工掙一點點補貼時,她有沒有後悔過自己當年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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