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四千有雪


北四千有雪

北四千有雪

北四千有雪

□ 高立臣


1

臥槽,這麼大啊。沒到六點,劉軍起床撒尿時候的一聲感嘆把我吵醒了。我不知道是什麼讓他如此感慨,我說劉軍你他媽能不能不鬼嚎。


高排,下雪了。他這句話跟擠進門縫的風一起到的。


我趕緊把被子裹在身上,坐在床上掙扎。老馮穿上衣服,拉開窗簾說,高排,你不出去看看啊,雪不小。


雪能有手榴彈那麼厚一層,屋頂上,菜地裡,順著營房下坡的蜿蜒小路上,院牆上,都是雪,連大門上的兩個紅五星上都掛滿了雪。白茫茫一片,妝點著這個叫北四千的地方。


我相信在這個不大的小縣城,知道北四千這個地方的不到一百人,它全稱應該叫北四千遠距導航臺,離我們部隊機場直線距離大概4000米,是為飛機飛行提供導航支撐的。


這裡一共就我們三個,劉軍馬上二期士官滿,不打算繼續留隊套士官了,再有一個月走人。老馮從新兵下來以後就在這裡,有十個年頭了,是一個三期老炮。我剛畢業按照政委加強對新幹部鍛鍊的指示安排,在基層鍛鍊一年。


我總感覺,營區最起碼得有幾百人,就是一集合喊著口號隊伍一列列跑步帶出,脖子青筋蹦起,小碎步,迅速擺頭,浩蕩的隊伍行進過程中還得唱著歌。就像我在軍校野營拉練時候那樣。這裡算是啥地方。


2

九點半左右的時候我們把雪掃完了,厚厚的雪被推到了菜地裡。院裡的小路露出不太清楚的紅色地磚,紅白相稱倒是挺好看。早飯老王下的方便麵,菜是圓蔥拌蝦皮和烏江榨菜。水管子凍了,能吃上這就不錯了。


剛吃完飯,政治處主任的勇士車就停到了門口,陪主任一起來的是和我一塊畢業的劉曉亮,聽說他被提前抽調到了機關。主任下車認真看了我們掃的雪,很不滿意,他說我們的雪雜亂無章,毫無章法。應該很好地珍惜這次難得的大雪,很好地完成一次教育,很好地展示單位的形象和水平,很好地構思做成有寓意的造型,要用木板拍得規規矩矩闆闆正正,橫平豎直菱角分明。進屋看內務進院看雕塑。


主任說得比較嚴肅,但是態度還是很和藹。他見我是幹部,親切地問了我的名字,旁邊忙著拍照的劉曉亮趕緊向主任介紹。主任聽後點點頭,捋捋不太茂密的頭髮,拍拍我的肩膀說,空工大的高材生,要珍惜鍛鍊的機會,拿出高等學府畢業生的水平,這是你展示自己的一次難得機會,部隊廣闊天地你們大有可為。


指示完我們怎麼做雕塑,主任就沒進屋看我們亂七八糟的內務,他還要去其他單位檢查指導,劉曉亮為他關上車門的時候,他衝站在雪地上的我們點點頭。我們向主任敬禮,揮手道別。


3

在風中凌亂了大概十幾分鍾,我們也沒想出一點頭緒。乾脆,老馮回屋整理內務,劉軍去廚房收拾衛生。


高排,水管徹底凍壞了。吃不上飯了,要不要跟指導員說一聲。菜也沒有了。


澆點開水看看,澆了也不行,凍得太厲害。


我正想怎麼給指導員打電話的時候,指導員電話過來了,指導員告訴我們臨近年底,飛行任務基本完成,近期不安排飛行。團裡剛剛決定,利用這場大雪四天後組織“打贏杯”冰雕大賽,要好好準備,爭取拿獎。時間緊,任務重,要當成頭等大事來做。指導員在佈置任務的同時,也提到主任到我們這裡的檢查,沒有過多批評,就讓我們好好準備,說我們小遠散單位離領導遠,要通過比賽走進領導視線,對你下一步分配有好處。


我無法將上級的指示當成耳旁風,何況下一步分配更加誘惑我。不得不承認我很羨慕劉曉亮,他在上午陪主任時候樣子,儼然就是領導身邊的秘書,似乎讓我忘了他曾經的人模狗樣。他到部隊後分在彈藥庫,後來聽說他自己花錢買了一臺擦鞋機,說是領導為官兵買的,然後寫了一篇新聞故事叫《我們有了擦鞋機》,找人在空軍報發表後,就直接去了政治處。


大事得重視,不過目前大事有兩件,吃飯也絕對算是大事,我把困難反映給指導員,指導員他說我知道了。下午,通信員給我們送來一箱掛麵,六棵白菜還有一袋土豆。其他讓我們自己解決。


4

吃的水是後來劉軍找的村裡老李給送的,老李給我們拉了一口缸,每天用家裡的三輪車給送,到我們院門口五十米處的小坡上不來,我們就用水桶抬上去。從沒感覺水這麼金貴,用過的洗臉水,是肯定不會倒掉,老馮會馬上脫下襪子洗腳,然後再放在桶裡留著沖廁所。只要是白天,劉軍是不在屋裡衛生間小便的,他把肥水帶到營區外面坡下的田裡,他說反正又沒人。我試著向他學習,最後還是沒克服心理關。


我們三個沒事就坐下來研究大有可為的另一件大事,我給曉亮打電話,曉亮告訴我說四站連做了一個飛機的造型,配字是:邊疆雄鷹振翅飛;警衛連做的是“緊握鋼槍,一心向黨”配上連隊的連徽;飛行大隊黨旗加飛機,上面配著“我為黨奮飛,黨引我前進”。都他媽人才。


政委和主任很重視這項工作,跟年底的評功評獎還要掛鉤,這是加分項。


他去機關不久,就知道這麼多大事,這讓我給自己又抓了一把汗。


想了半天還是沒有主意,我腦子裡面都是帕塞瓦定理,傅里葉函數,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幹這,真是難為我了。


劉軍說我是想不出來,我去老李家拉水去了。


就在我們準備第四頓掛麵的時候,也就是第二天中午,指導員來了。他又把全團的緊張形勢跟我介紹了一遍,最後告訴我,必須做好,連隊做的是我們使用的儀器造型,配文是:精準保障,服務戰場。不能低於這個標準,然後滿懷期待地看著我,我知道那是想告訴我:跟分配有關。


北四千有雪

5

我跟老馮說,把我們庫房的兩桶汽油給老李吧,反正也是省下沒用的,畢竟我們有一件大事是老李給解決的。老李的水在指導員走後半個小時左右送來了。


他叼著煙,穿著一件舊軍大衣,幫我們把水倒進缸裡,抖抖掉在大頭皮鞋上的水珠,差點滑倒。


聽說有鬧心事?他抽著煙,菸灰掉在他的舊大衣上。


我苦笑了下,又苦笑了下,看他煙快抽完又給他遞上一支。


這是小事,明天給你幹完。


劉軍衝我我眨著眼睛,他好像挺得意。


怎麼?信不著我啊?老李把我遞給的煙塞進嘴裡,用他那支菸屁股對著點,然後使勁抽了一口,吐出來。


我在黑龍江做過冰雕。說完他笑了。


我恨不得把他抬起來拋向天空,我才發現老李是那麼的可愛,這一刻我感覺空氣都是甜,風是暖的,這是我鬱悶的北四千生活裡最開心的一刻,我感覺我要手舞足蹈了。


在老李的指揮下,我們在營門口堆了一人高的雪堆。他儼然一個指揮員,教我們用板鍬和木板,拍成四四方方的形狀。然後他和劉軍回家拉了兩次水,都澆在上面。老李說,就這溫度明天早上就會凍得結結實實。他告訴我說,他要做個立體的雷鋒雕像。我的心啊,激動的快跳出來。


還要配上字。

什麼字?

向雷鋒學習,做忠誠衛士。

你們當兵的,事真多。沒問題。


指導員電話催我好幾次,我都雞賊地說沒想好,正在弄,但是保證按時完成,氣得他恨不得吃了我。


6

老李果然是能耐人,也是講究人,第二天一早我們還沒吃飯,他就來了,帶著他的電鑽子,鐵鑿子,還有我叫不上來名的工具,一堆。


他先用一支油性筆在冰上畫出輪廓,然後用一個冰鏟按照畫出的輪廓開始加工。冰渣蹦到他的鬍子上,他的鬍子就變白了。我想上去幫忙,他說,拉倒吧,別搗亂就行。老李這話我同意,我就把一直沒捨得抽的中華煙拿出來一根根的遞上。


粗糙的冰塊子在老李的手下,慢慢有了靈魂,先是我們看不出來,接著雷鋒的輪廓慢慢出來了,五官,帽子,衣服。兩個多小時時間,就會看出來是雷鋒的半身立像。劉軍在五十米開外撒尿時候,舉著大拇指衝我們大喊:絕了,絕了。由於他太興奮,風把尿吹褲子上都沒發現。


天還是很冷,但是陽光很好,我第一次感覺這個地方其實也不賴。老李再繼續打磨他的作品,雷鋒的塑像就越來越逼真了。我敢說,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冰雕。


接著老李在下面的平臺上,很快刻出“向雷鋒學習,做忠誠衛士”幾個大字,遒勁有力。真看不出他有這兩下子。刻好的字,他用自己帶來的刷過紅油漆的碎石字鑲嵌在裡面。昨晚他肯定為我們加班了。


大功告成!!!


我發現老李這個時候特別帥,他說別急,然後就把我棉帽子上的帽徽扣下來,給雷鋒的帽子裝上了。


正在我們想起還沒吃飯的時候,老李的侄女給送來一盆肉包子,豬肉大蔥餡。


我當時就決定,以後的汽油都給老李留著。


7

我清楚的記得,在“打贏杯”冰雕比賽中,我們和飛行大隊分列第一名,我們是連隊組,他們是大隊組。團長和政委為我們頒的獎。政委在總結大會上高度表揚了我們,尤其表揚了我。他說我紮根基層有作為,甘守寂寞勇擔當,是我團甚至是長春基地優秀年輕幹部的代表,有能力素質高本領強作風好,他相信我必將在部隊大熔爐里加鋼淬火茁壯成長。


那天連隊的會餐時候,指導員專門把我叫回營區。大家都來敬酒,作為活動的組織部門領導,主任格外高興,親自給我倒酒,又說了很多鼓勵的話。我看見他不太茂密的頭頂閃閃發亮。指導員帶著我在旁邊真誠感謝主任的批評和指導,我控制自己不去看主任的頭髮,一次次舉杯而盡。我晃晃蕩蕩地喝了很多,到部隊近半年多從沒像今天這麼暢快。


那天晚上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去的,老馮和劉軍告訴我是主任安排司機開他的勇士車送我回來的。我進屋一頭便拱在床上。給他們打包的燒雞,烤鴨和大海蝦,我一直緊緊地抱著懷裡。半夜我吐了兩次,搞得他們一宿沒睡。


司令部軍務股老參謀年底鬧轉業,就這樣沒幾天我就去了軍務股。政委答應主任來年新幹部畢業就讓我去政治處。


我離開北四千的時候,按說應該是一件高興的事,可我的腿卻有點沉。說實話,在這裡我基本上都是老馮和劉軍在幹活,我好像上啥也沒幹。他們送我上車的時候,我的嗓子好像有什麼東西卡了,很難受。我不敢看他們,而我不看他們的時候,老馮為我們做飯,劉軍在坡下撒尿,我們三個一起抬水、吃飯,以及我們在一起時候的點點滴滴就都浮現在我的眼前。我的淚就下來了。

8

年底老兵退伍主要是我們司令部負責,是走還是留對每個老兵來說都是一件大事。他們或兩年或五年或更長的時間在這個鐵打的營盤裡面摸爬滾打,現在真正要做出選擇了怎麼說都不容易。留就繼續幹,走就可能永遠離開這裡。雖然沒有經歷過,但是我理解他們。有時候,我還能想起在北四千的日子,但更多的時候忙得團團轉。


退伍前二十天,政委要求我們每天要夜巡,防止這幫老兵跑出去惹事。


我特地買了一個殲—11B的模型送給劉軍,我還想等老馮離開那天再送他一個。這架我國新出的雙發重型殲擊機,他們都還沒見過,可能再過幾年我們就要列裝了。


去北四千的時候,是老兵退伍前兩天。北四千是那天夜裡檢查的最後一站,快凌晨一點多了。我想跟兩位老朋友敘敘舊,就讓司機先回去,自己帶著飛機模型下車了。從倒數第二站到北四千大概一公里,這條小路以前在我看來再厭惡不過,我真正的部隊生涯是這條小路送我來的,送來了就讓窩那個不到一百平的營房裡面,每天就無聊的待著,基本就沒出去過。而今天我走在這條路上,又感覺很親切。這條路又把我送出去了。


快到北四千的時候,竟有點近鄉情怯。我順著門口的破路往上走,慢慢就能看到雷鋒的冰雕,他還穩穩地落在那裡,我應該感謝它,感謝老李,老馮,劉軍。


在冰雕旁邊好像有一個人,往前走看好像是兩個,應該是一男一女,他們抱在一起在互相摸索,在親吻。他們很投入,以至都沒發現有人。


我扭過頭停了兩分鐘,咳了兩聲。那女的整理了衣服跑開了。藉著月光看,好像是穿著紅色的衣服,圍著紅色的圍巾。有點眼熟,可我想不起來了。


我把飛機模型送給慌亂的劉軍,給了他一支菸,就回去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9

老兵退伍的那天,站臺上,鑼鼓聲,哭聲,車站播放刀郎“送戰友”的歌聲,混雜在一起,我組織團裡歡送的隊伍,也去送劉軍。


列車員費勁地關上車門,車就嗚咽啟動了。站臺上的當兵的就跟車跑,跟著揮手,跟著放聲大哭。


我看到有一個紅色的身影夾在他們中間,圍著紅色的圍巾。


好像是老李的侄女。


嗚——,車駛出站臺,慢慢開遠了。


北四千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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