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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是一個被情慾纏身的男孩子
我一直覺得賈瑞這個角色如果抽出來，會變成非常精彩的一個現代的短片，身邊其實這樣的人蠻多的，就是陷溺在自己不可自制的情慾世界當中。
你會覺得賈瑞是一個好下流的人，愛上王熙鳳，就想要和王熙鳳怎麼樣。
我們看到此前曹雪芹從來沒有描寫過賈瑞的情愛生活，也許他真的一生一世就只愛上了這樣一個人，然而這個人卻註定要把他整死。
王熙鳳恨賈瑞，他恨賈瑞的原因是因為她的傲氣。
賈瑞很早就父母雙亡，他的祖父是賈代儒，一個一輩子都沒有考取功名的私塾老師。這個酸文人，把一切怨氣都發在孫子身上，對賈瑞每天非打即罵。
賈瑞在祖父面前永遠抬不起頭，是一個卑微得不得了的小孩子。
第九回裡他代替生病的祖父去管學生，結果連九歲的小孩子都罵他。
所以他快二十歲了，但很卑微，從來沒有自信、沒有一點點光亮。別人都說他窩囊、沒出息。
而王熙鳳是千金小姐，出來的時候後面永遠跟著一群人，光鮮亮麗。她爸爸是九省統制王子騰。王熙鳳對丈夫賈璉兇得不得了。
賈璉常常說，在街上多看一個女人兩眼，回家就要跪在地上被王熙鳳打得爛羊頭。
可是賈瑞偏偏就愛上了這樣一個人。王熙鳳知道後想：好，癩蛤蟆竟然想吃天鵝肉，總有一天叫你死在我手裡。
王熙鳳整他，一次不夠，就兩次、三次，賈瑞簡直是被弄得一塌糊塗，整個人越來越糟糕。但他還繼續找王熙鳳，王熙鳳讓他晚上再去等。
賈瑞說：你騙我吧？因為他已經被騙了很多次。王熙鳳則說：你不信就別來。
他說：來來來，死都要來。
王熙鳳為什麼要一直這樣對他？因為她覺得很羞辱，覺得“你是什麼東西，竟然敢愛我？”
你一旦覺得你的身份跟這個人是不同的，那他連追你都是侮辱你。
所謂被侮辱、被損害的那部分是我們很難理解的，你一旦有一點點傲氣，你就看不到這種人，你不會覺得身邊其實有一些人長時間的在被侮辱的狀態，或者被損害的狀態。
王熙鳳的致命傷就在她完全看不到。所以每一個生命在世俗裡會有貴賤窮富，在曹雪芹的角度已經意識平等了。
每個人在受他自己命運的苦，不同的命運的苦都是不自知的，賈瑞不自知，王熙鳳其實也是一個不自知的狀態。
02
“賈瑞”是人性最不願面對的部分
一個作者，當他的心到最悲憫的時候，他對人世間許許多多人性的狀態都會有一種擔待和包容，而賈瑞可能是我們最不容易擔待跟包容的一種人性的狀態。
可是也許其實賈瑞真的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我們不要忘記紅樓夢小說的名字，曾經叫做風月寶鑑。
如果風月寶鑑是一個鏡子，賈瑞其實剛好也是一個鏡子，它讓我們在鏡子裡看到人性中最不願意去看的這一面，它讓大家去了解到“情的空幻”的問題。
其實人在精神上的受苦和肉體上的受苦，作者都用一視同仁的方法去看它。
賈瑞何嘗不是一種肉體上的受苦，他的情慾從來沒有想過後果，他的情慾讓他一步一步掉到違反道德、違反法律的深淵。
大概因為賈瑞，你會知道人的脆弱，你會對非理性控制不住他理性的部分的那個人，其實會有一個悲哀，有一種悲憫。
我很喜歡《紅樓夢》，因為它用文學的方法不斷提出人的善意性的問題，而這個善意性是在很具體的行為環境裡。
讀的過程不是得到一個答案，而是有一個思維的過程，去判斷這件事情對還是不對。
一個孩子在判斷人性的時候，其實是不清楚的。可是如果讓他讀了很多小說，他對小說裡的人性各方面的事件多瞭解。
他在整個成長的過程裡，因為我讀了賈瑞，我知道賈瑞有情慾，我的情慾也沒有那麼恐怖，他對他自己的情慾問題反而比較容易處理。
我覺得在一個社會里，像紅樓夢這樣的小說或者描寫人性的電影小說是最重要的東西，如果這個社會里只有道德跟法律，其實管束不住人性。
人性最好的管束的方法不是管束，而是瞭解。 當你瞭解了以後，你對人性本身有一個認知以後，你會哈哈一笑。
也許賈瑞是用一個像贖罪一樣的方式把他的情慾帶到了死亡的部分。
可是因為賈瑞這個個案也許讓很多讀小說的人可以度過賈瑞的難關。
03
若以假為真，執著未必就好
賈瑞死前有個道士想度化他，給他一面鏡子，說三天只可以看背面，千萬不可翻看另一面，就能活。
賈瑞一看背面是個骷髏，覺得不好看。而翻過來看就是王熙鳳在招手，他當然要看這一面，不看骷髏。
三天都看背面，你覺得難嗎？很容易做得到吧。可是你看到情慾的可怕就在於三天都做不到。
其實作者在這裡告訴我們說，我們所有該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以後，你還是做不到，大概是必死無疑了。
骷髏一出來嚇的賈瑞連忙掩了鏡子，想著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裡面，他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幻想，所以賈瑞心中一喜，盪悠悠的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
鳳姐又送他出來到了床上，一睜眼鏡子從裡調過來，仍然反面立著一個骷髏。
這一段完全像神話，就是我們看到人生的兩面生和死、所有的繁華跟幻滅、所有你覺得肉體上情慾上的滿足、快樂跟死亡的空虛，一直在對比。
可是這麼巨大的點醒，賈瑞沒有辦法領悟，他後來在床上是遺精而死，我想寫到情慾的悲傷，大概沒有像寫賈瑞寫到這麼慘的。
一次又一次耗盡精血，好像他自己也已經甘心如此了，前面講的他說的那句“我來，死了我也來”。賈瑞其實是毀滅式的愛，最後完全毀滅了自己，也不在意死亡。
賈瑞的部分寫的非常深，其實大家可以感受到一個很深刻的作者的悲憫之心。
大概要到某個年紀，你才發現作者驚人的善意，是說不管光鮮亮麗、富貴榮華到什麼程度，都不能對卑微的生命沒有善意。
另一方面是說其實人有共同的悲哀或者共同的無奈，畢竟修行是要回到人間修行，回到生活裡修行，甚至回到情慾裡修行，這才是紅樓夢真正讓人領悟的東西。
紅樓夢裡面非常深的格言——以假為真。
作者對人生最大的痛和最大的悲憫也在於說，其實他覺得人活著本來就在以假為真，作者也沒有講說到底什麼是真的。
這裡面只是一個提醒，讓你覺得我們所眷戀而執著放棄不了的東西是不是都是假的？
你剛跟自己說這些都是假的，過一會你又去，你還是要耽溺那個東西，我想人本來就是如此。
所以紅樓夢其實我不覺得它一定是要你說放掉這個東西，它只告訴你說，你如果提醒自己以假為真，其實執著不見得會好。
賈瑞死後，眾人要燒那鏡子，這個時候鏡子的哭聲其實非常動人，鏡子在火裡面哭說：
“是你們以假為真，你們幹嘛燒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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