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濁流滾滾東去,但總有幾粒細沙獨自逆行

歷史的濁流滾滾東去,但總有幾粒細沙獨自逆行

“我們會導致很多的毀滅,但也會由此看到很多本質的東西......我們在一起,或許就是為了要像雲朵那樣飄浮在這世上,大地上不會留下我們的痕跡,甚至,我們會慢慢地變成隱身人,沒有人能看到我們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以及將會如何慢慢地消失。”這段話出自趙松的新書《隱》中的故事《夏》,申公巫臣對夏姬所說的一番話。

历史的浊流滚滚东去,但总有几粒细沙独自逆行

《夏》是夏姬的獨白劇。這位傳奇的女性是舊敘事中妖冶禍亂的代表,她為陳國的君臣所爭奪,被楚國的上下所覬覦,捲入了一場又一場的殺戮,旁觀著數個國家的興敗。在趙松筆下,夏姬是連接神靈、體悟生死的精靈......

趙松的短篇小說集《隱》用八個故事再造了《左傳》中的諸多事件。他從傳統史志中發掘線索,但並不將自己的工作侷限於故事敷演與人物翻案這些歷史小說所最易陷入的套路。他穿梭附身在不同人物身上,以繁密幽微的筆調,圍繞著“自己”的事蹟、傳聞與心意搭建起廣闊的想象空間,施展了一場又一場讀心魔術。

历史的浊流滚滚东去,但总有几粒细沙独自逆行

琥珀中的春秋 ——讀趙松的短篇小說集《隱》

董晨/文

刊發自《解放日報》

春秋既早於“歷史”的發源也早於“文學”的降生。作為平素所稱的“元典時代”,春秋年間的故事、人物與言語,凡能在世間留下些許痕跡的,都早經過代代經師的註解詮釋,異變為承載道德期待的龐然巨物,模糊不清又威力無窮。於是,無數的大人物為了《春秋左傳》中的種種微言大義,在朝堂、學校與書齋中爭執不休。而他們所較量的,大概就是誰能最圓融地(但往往也是最曲折地)用春秋舊事證明自己的道義新說。

然而,今之吉光片裘,古之行雲流水。春秋先民的言行悲喜,不會天然地籠罩上政治道德的光暈,也不會自發地凝集成篇。那麼,如何真誠地觀看這些擺在萬千枚透鏡背後的人與事,理解三千年前“大人物們”的生活、陰謀與掙扎,構成了一件極具魅惑與挑戰的工作。毫無疑問,歷史與考古的學術努力正在不斷生長著堅固的知識,它們是春秋的骸骨化石,充實著博物館中莊嚴的陳列。然而,有一些東西並不能在骨骼上留下痕跡,它們是時代的氛圍、魅影,是人們的密謀、交心,也是浮游於大事件時人心裡的順與逆。這些,是小說家可以為我們建立的歷史記憶,是那些人與事長久封存其中的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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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松的短篇小說集《隱》用八個故事再造了《春秋左傳》中的諸多事件。他從傳統史志中發掘線索,但並不將自己的工作侷限於故事敷演與人物翻案這些歷史小說所最易陷入的套路。他穿梭附身在不同人物身上,以繁密幽微的筆調,圍繞著“自己”的事蹟、傳聞與心意搭建起廣闊的想象空間,施展了一場又一場讀心魔術。

《泛舟》基於“二子乘舟”的故事寫成,這是《左傳》中彙集著最多倫理緊張的事件之一。奪子之婦的衛宣公,離奇死去的夷姜,謀害太子的宣姜,毅然赴死的太子急與公子壽,以及新君公子朔,他們懷著各不相同的信條與慾念,捲入繼承權爭奪這一中國歷史敘事中數之無盡的漩渦裡,並終於落得一片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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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選擇了死去的公子壽與活著的公子朔作為自己的眼,又將冷靜的傳聞作為自己的耳,不斷穿插切換,將不同的視角與他們背後的心靈相拼貼,還原這場被後世簡化為政治寓言的悲劇中每個人的活氣。在《泛舟》中,來自齊國的宣姜不斷向兒子講著“衛國人是不正常的”:在衛國,有從反覆兇殺中繼承國家的衛宣公,他是野蠻善變的“瘋子”;有枯守著恆常甚至為此獻祭性命的夷姜與太子急,他們是不容於世的“呆子”。捲入其中的宣姜所執著的,便是在這種荒誕的緊張中不斷拆毀、扭轉與奪取,雖然她可能並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在某些神秘的指引下融入這失常裡。在小說臨近末尾時,作者借公子朔之口嘆息道:“這個衛國,既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誰的都不是。它不過是個巨大的容器,把我們暫時裝在裡面而已。”正如此,《泛舟》已不是《左傳》中“棄父之命,惡用子矣?”“我之求也,此何罪?”這兩句倫常質問的註腳,而是一場由剖白與暗示共同構成的舞臺劇。

同樣在這八個故事中被著意祛除的,還有視女性為倫常敗壞之源頭的神話。對“紅顏禍水”說的批判,已經累積了一個多世紀的漫長工作,但取而代之的,往往是女性在歷史敘事中的缺位,或是對戀情愛慾精神分析式的放大。與之不同,在趙松的筆下,春秋時代的女性更多地展現著通透、堅韌與難以言說的神性,並不時以超逾倫理的姿態承受著自己乃至國家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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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是夏姬的獨白劇。這位傳奇的女性是舊敘事中妖冶禍亂的代表,她為陳國的君臣所爭奪,被楚國的上下所覬覦,捲入了一場又一場的殺戮,旁觀著數個國家的興敗。在趙松筆下,夏姬是連接神靈、體悟生死的精靈,在她看來“男人無一不是幼稚、貪婪而又令人憐憫的孩子,我曾希望他們能明白通過我可以抵達神靈的境界,可他們卻以為我會跟他們一樣沉湎於動物般的慾望裡。”她懷著悲憫的心,看著男人們陷入不可更易的命運,走向死亡與解脫,無論是她的丈夫、情人還是兒子,是沉默著接受預言的楚莊王還是唯一讓孤獨的夏姬所向往的,同為“災星”的巫臣。

在探窺幽微以外,趙松同樣擅長講描繪宏大的命運。《隨》講述的是楚、隨兩國複雜的關係。一反學界隋國“世服於楚”的判斷,作者更著意揣度隨人充當“周王的眼目,肉裡的骨頭”的立國使命。在故事中,隨人是精緻的、優雅的,楚人是野蠻的、狂熱的,楚對隨有著最熾烈的崇拜,也有著最頑固的慾望。隨人明知道“我們是楚國的未來,而楚國必將吞沒我們。”但教化與自負讓他們絕不肯改弦更張,相反,他們在安靜地等待著歷史宿命的降臨。《隨》是這部小說集中最輕盈的作品,卻講述了最漫長而深刻的歷史變遷,作者的野心也由是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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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中寫道,在夏姬離開楚國的祭典時,“身後留下的是一條火路,桂枝、荊棘與香草燃燒得噼啪作響,異香氣瀰漫在夜空裡。”而這古老的異香正縈繞在整部小說集中。趙松在不同故事裡嫻熟地運用著象徵符號,並通過它們為筆下的人與事籠罩上綺魅的迷霧。有一些符號起著讖緯的作用,它們是一人一國命運的代言者。在《蘭》中,蘭草與鄭公子蘭合二為一。公子蘭的母親是鄭文公的妻妾中最普通的,於是她以一盆蘭草為信物命名了自己的兒子。公子蘭是鄭文公的兒子中最溫和的,於是晉國人讓他繼承了王位。鄭國是夾在晉楚兩國之間柔弱的小邦,於是當楚人進犯,踐踏鄭國的蘭草時,他同樣恭謹地獻上禮物。公子蘭像蘭一樣溫和柔弱,也像蘭一樣善於生存,隨蘭而榮,也與蘭共萎。“柔弱者生”本就是變亂之際產生的信條,而在《蘭》中,如此的生存方式被賦予了綿密的詩意。

作為象徵符號的鶴貫穿了整部小說集,它被作者降靈為超脫人世的秘物。在《泛舟》中,空中的白鶴是公子壽的摯愛,也引導著他蹈死。在《子見南子》中,鶴是紛亂名聲中簡單之物的代表,是讓孔子慕豔的悠閒生靈。而在與小說集同題的《隱》中,作為視角之一的馴鶴人,更是以關於白鶴的巨大神秘,牽引著魯、衛二國的命運。《隱》是這部小說集與眾不同的一篇,它並不以《左傳》中哪一事件為依託,而是讓視角在春秋的馴鶴人、當下的通靈青年與神秘的巨大建築間反覆穿梭。這篇作品充滿了怪誕的想象與幻境,豐沛的意象綴連成密網,等待著讀者深陷其中。而貫串著三個虛構空間的,便是白鶴與他們的巨影,當青年講出“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馴鶴人”的故事時,跨越三千年的象徵得以重疊,也完成了這篇作品的玄妙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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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作者趙松

以古史作為小說的依託,在古意中發掘小說的風格,這樣的嘗試既是容易的——畢竟有著無窮的資源尚等待激活,但也是極困難的,因為這要求寫作者努力克服自身與歷史的敘事慣性,在被數千年史傳傳統所反覆壓實的土地上尋找新的溝壑。趙松的這部小說集《隱》在開拓著自身文學空間的同時,無疑在這條路徑上做出了極具啟發的探索。

历史的浊流滚滚东去,但总有几粒细沙独自逆行

《隱》

趙松 著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2

孫甘露、止庵誠意推薦。

呈現歷史背面的春秋世界。

捕捉《左傳》裡的詩意微光,

關注亂世中的個人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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