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女之吻:男性世界的入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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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女之吻:男性世界的入侵者

三聯中讀的朋友們,大家好,我是劉佳。

我們再來說說黑澤明作品中的第二類女性形象——男性世界的入侵者。這類女性角色和象徵著純潔純粹、無私無慾的少女截然不同,她們所象徵的是一種狹隘的、過度膨脹的慾望,本來平靜和諧的男人世界因為有了這樣的慾望介入而陷於紛亂,甚至崩壞。

黑澤明的很多作品呈現給我們一個以父與子為基本構成形態的男性家庭,比如《活著》、《活人的記錄》、《亂》等等。可是維繫男性家庭和睦的情感紐帶,卻往往因為女性侵入者的出現而分崩離析。

影片《活著》中的兒媳一枝就是一個入侵者的形象,她可以被視為一個藍本,其後很多影片中的兒媳形象都可以被看作是對一枝形象的補充、強化和修正。

《活著》的主人公渡邊是一個在妻子死後,含辛茹苦數十年將兒子撫養成人的老父親。發現自己患了癌症時,他非常想從兒子那裡獲得安慰,於是不知不覺地從一樓起身,想到兒子居住的二樓去。

可是他聽到了兒子和兒媳的談話,他們談的完全不是對自己的關愛、關心,想的都是怎麼圖謀自己的財產,怎麼能夠另立門戶,蓋自己的房子,還有對自己的嫌棄。

從影片上看,二樓兒子跟兒媳的臥室是精心裝修過的,而老父親的臥室就像傭人的房間一樣。父親在自己陰冷的房間,通過幾段閃回,想起了自己跟兒子在幾十年裡共同經歷的事情,很多是對往昔父子情深的追憶。

蜘蛛女之吻:男性世界的入侵者

借酒消愁的渡邊(右)

他無法抑制自己的情感,幾次想向兒子的房間走去,可是走到一半,兒子房間裡的燈就滅了,他不得不退了回來。在影片中,他三次走向兒子的房間,但三次都被拒之門外。

影片中的樓梯象徵著父子之間的情感紐帶,樓梯另一邊兒子的房間就象徵著渡邊心裡僅有的一點希望。

但是這時,他的兒子已經被自私、狹隘、冷酷的兒媳一枝所控制,無法向父親施以援手,曾經相依為命的父子倆已經成為了永遠的過去,最後,父親也放棄了再次登上樓梯的念頭,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中。

雖然一枝的形象在影片中出現的次數並不是很多,但是她暴露出的自私、冷酷、善於控制男人等基本要素,在黑澤明後來的一些作品中得到了反覆的出現和強化。

她們象徵狹隘、冷酷和過度膨脹的慾望?

黑澤明還有一部影片中的女性形象給人的印象就更深了,它就是根據莎士比亞的《麥克白》改編的《蜘蛛巢城》。《蜘蛛巢城》裡的女主人公淺茅,忠實地秉承了原著麥克白夫人的性格,慫恿丈夫弒君篡位,暗殺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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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巢城》電影海報

黑澤明晚年的鴻篇鉅製《亂》改編自莎士比亞的另一部著作《李爾王》,其中的女性形象叫楓,這個人物是莎士比亞原著中沒有的。楓是第一城城主的女兒,她的家族在和《亂》中的“李爾王”一文字秀虎及其家族的對抗中全部被殺,而她自己也被掠為秀虎的長子太郎的妻子。

雖然她嫁入了一文字家族,可是她心裡始終認為,第一城就是自己家族的,於是她一直暗暗地等待復仇時機,成為了一文字家族的潛在入侵者。

她操縱自己的丈夫太郎,太郎死後,又操縱了太郎的弟弟次郎,讓他們與自己的父親、兄弟為敵。最後,一文字家族灰飛煙滅,實際上楓就成為了這部影片真正的主角。她一系列的殘暴行為(很多是濫殺無辜)是應該受到詛咒的,但是她這些行為的原點,是對一文字家族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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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復仇的 楓君

在看這些影片時,可能有人會有這種感覺:黑澤明經常將女人刻畫成男性世界的入侵者,是不是意味著他從男權主義的立場出發,把災難的一切罪責都歸咎於女性呢?

其實不是,如果我們仔細解讀這些影片,就會發現,不管是慫恿也好,鼓動也好,男人從來都是自由的。他們從來都有自由選擇行動的權力,也都有反省和贖罪的責任。也就是說,這些女性雖然試圖控制他們、左右他們,試圖影響、鼓動、慫恿他們,可是並沒有真正地控制他們的自由,或者限制他們的行為。

就像《蜘蛛巢城》裡的淺茅(對應麥克白夫人),她的丈夫叫作鷲津。雖然我們在影片中看到的是淺茅不斷慫恿鷲津幹一些事,可是如果鷲津自己真的一點也不想這樣做,他完全可以選擇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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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巢城》裡的鷲津夫婦

因為他的主君、他的好友對他的生命始終沒有構成任何威脅,殺掉他們也並不是他生存的必需。淺茅雖然對他有慫恿、鼓動,但淺茅並沒有權力去逼迫他。驅使他越陷越深的,並不是淺茅的慫恿,而是他內心慾望的無限膨脹,淺茅的慫恿只不過說出了他自己想說而不敢說的話。

所以,鷲津採取的一些行動都沒有迫不得已的理由,那麼他採取這一系列行動的催化劑,實質上並不是淺茅的慫恿,而是他自身的貪慾。

《亂》也是如此。我們看到了楓復仇的殘酷性,可是楓的家族的不幸是一文字家族造成的。同時,一文字秀虎幾個兒子之間的內訌,也是由秀虎本人的驕傲自滿和對形勢的錯誤估計導致的。雖然他晚年流落荒野的結局令人痛心,可是這樣的結果正是他自己釀成的。

所以黑澤明並不是擁有狹隘的男權主義觀點的藝術家,他所否定的不是男人或者女人單純的性別意義,而是作為人類而言他所選擇的行為方式。

所以,表面上看來,男性主人公在女人的慫恿下做出了惡行,但實際上黑澤明對他的男主人公從未姑息,他想要褒揚的不是作為第一性的男人,而是人性中的閃光點。他所要批判的也不是作為第二性的女人,而是人性的弱點。

“女性達人”有何獨特之處?

黑澤明作品中的第三類女性形象是女性的“人生達人”。在他長達60餘年的創作生涯中,人生達人的角色始終是由男性扮演的。而在他晚年的作品《八月狂想曲》和遺作《看海》中,他第一次把這個位置交給了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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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狂想曲》電影海報

《八月狂想曲》描寫了上個世紀90年代,在長崎鄉間祖孫四人度過的一個不同尋常的暑假。事情的起因是一封來自夏威夷的信,寫信人是祖母早年移居國外的弟弟錫二郎,如今他成為了大富豪,但是病勢沉重,希望姐姐一家能來夏威夷和自己見面。

所有的人都熱切地期盼著夏威夷之旅,而祖母卻說她想不起來自己有這麼個弟弟,並且默默地抗拒這次旅行。在和祖母相處的日子裡,孫兒們逐漸瞭解到祖父死於原子彈爆炸,也逐漸瞭解到在親歷過那次爆炸的人們心中,埋藏著怎樣的痛苦和隱忍。

他們覺得祖母一定還在恨美國,而祖母卻淡定地說,已經過去45年了,無所謂恨與不恨。所有人都是戰爭的受害者,戰爭是可惡的,因為戰爭,日本死了很多人,美國也死了很多人。

為了儘快見到姐姐,錫二郎派自己的兒子,美日混血青年克拉克來到長崎。克拉克的長崎之旅可以說是一次尋根之旅,他親眼目睹了原子彈爆炸,親歷者們如何默默地以各種方式紀念死去的親人。就像劇本中寫道,“在那些沉默中,有令人不可思議的威嚴,那些佈滿皺紋的臉龐,雖然沒有表情,卻讓人感到深深的悲哀與苦痛,而且從中流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可怕的東西。之所以有這種可怕的東西,是因為這些人曾經目睹過極為可怕的災難。”

克拉克覺得,看到這些人,就可以想象到原子彈爆炸那天的長崎,所以他發自內心地向祖母說了一聲“對不起”。而祖母只是輕輕地回答,“沒關係,你來了就行”。

他們的手握在一起,身後是一輪明亮的滿月。在典型的鄉間夜景中,似乎敵對雙方實現了和解,這也是黑澤明長久以來一直嚮往的一個時刻。

在影片的最後是一場暴風雨的場面,漫天烏雲就好像原子彈爆炸時的蘑菇雲一樣,所以一下子喚起了祖母對於原子彈爆炸那一天的記憶,她毅然地撐著被風吹成喇叭形狀的雨傘,向父親、向祖父遇難的長崎跑去,兒孫們則在暴雨中拼命地追趕她。實際上他們所追趕的不僅僅是一個瘦弱的老人,而是親歷過苦難的前輩們所象徵的人類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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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在暴風雨中頂著壞傘奔跑

原子彈爆炸已經過去半個世紀了,給人類造成巨大災難的事件正在淡出人們的記憶,黑澤明覺得這是一種令人憂慮的現象。在翻閱史料的過程中他發現,不管反核武器的運動如何風起雲湧,但是長崎人總是保持著沉默,這種沉默中隱藏著災難親歷者的堅韌,顯示出人類寶貴的威嚴。40多年來,他們就是這樣默默地忍受著戰爭給自己帶來的苦痛,並且常常為死難者祈禱。

這部影片中,沒有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對立,也沒有男人和女人的對立,堅韌的老祖母是所有晚輩的引導者,在她的身上,我們看不到太多女性特質,也可以說她是一個超越了男女之別的人物。

可見黑澤明的目的並不是塑造一個被戰爭奪去親人的婦女,而是以這樣一個擁有典型經歷的人物來表現長崎人所擁有的威嚴。他們從來沒有忘記過戰爭帶來的苦難,但是他們堅強地活著,並且懂得原諒和寬恕。

在黑澤明看來,現代人所缺少的正是這樣一種威嚴,而這恰恰是對待戰爭和歷史的一種正確的態度。

《看海》是黑澤明留下了劇本的一部遺作,描繪的是江戶時代青樓女子的生活。這些女人承受著貧窮、卑微所帶來的苦難,還有永遠無法投入感情、無法獲得真愛的命運。她們的美麗如同朝露,轉瞬即逝。

影片中有一個青樓中的大姐形象,她深知青樓中種種的規則和無奈,所以她對剛入道的小妹千叮嚀萬囑咐,告訴她不要對客人動真情。後來的事實也證明她的話是對的,這個大姐看起來有心計,善經營,不依附男人,是地道的“青樓達人”,但是並不意味著她沒有炙熱的情感。

影片的最後,洪水吞沒了一切的美麗和醜惡,可在這時,她把求生的機會和她半生的積蓄都給了小妹,讓這個小妹和自己的戀人駕船離去。在萬籟俱寂中,她一個人坐在屋頂上,腳邊是小小的燈籠,背後是燦爛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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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看海的青樓大姐

雖然洪水馬上就要淹到屋頂上了,可是這時她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暢,自言自語地說,“總算一個人了,總算可以靜靜地看海了”。她的靜靜地看海與老祖母默默地賞月一樣,同樣是經歷了大苦難後的平靜和超脫,是對荒誕的命運無聲而頑強的反抗。

黑澤明在他長達60餘年的創作生涯中,只拍攝過4部以女性為主人公的電影:《最美》、《無愧於我們的青春》、《八月狂想曲》和《看海》。這4部作品的女主人公擁有強烈的個人意志,而且在某些方面擁有男性氣質。

有人說,黑澤明描寫的女性過於理想化,對此黑澤明的態度也很明確,“我寫的女性就是應該寫的,而不是可以寫的”。換句話說,他的作品始終是不折不扣的男人物語,而女性在他的作品中履行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義務。

她們形象地演繹著男性在成長曆程中遇到的那些影響深遠的啟迪或者誘惑,演繹著心智上不斷成熟的男性對他人日益增強的影響力與感召力。

關於黑澤明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謝謝大家。

2020年是黑澤明誕辰110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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