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爭光——那棵樹

楊爭光:那棵樹

“怕要發生什麼事了?”

花花正掃院子,不時地抬起頭看著遠處溝岔上的那棵樹,就那一棵樹,不知道是棵什麼樹,孤零零的,好象一百年前就在那兒了,至今沒有長大,每天出門都能看見它,可從來也沒到過那裡,不知道是棵什麼樹。

別的都是一色的溝壑梁峁,一層一層的,滿眼石頭,閉著眼也能看見,看著不知是什麼滋味。好像也沒有風。稍溝裡常有風的,今天怎麼沒一絲了。

花花是個愛整潔的女人。院子從來都是白白淨淨的,落不上一根柴草,根本用不著掃,現在,也不是掃院子的時候,已過正午了。誰過了正午還掃院呢?

今天,沙坪鎮有集。她已和向富說好要去鎮上轉轉,可走到半路,她又不想去了。她去鎮上並沒有什麼事,就回來了,惹得向富一個人滿不高興地走了。

她知道去鎮上要走二十里路,翻三道溝梁。就那一條路,貼著溝崖,一彎一彎的。她不想走那條路,如果有另一條路,她也許會去。鎮上的集現在該散了,向富說不定正從那條路上往回走呢。

十年前,她就是和向富從那條路上來到這個村的。向富是個光棍漢,他出民工修公路時,住在她孃家那個村,散岔村,離這百八十里。她家就在他們住的窟上面,同吃溝底下泛水泉泉的水。她每天擔水,都從他們窯前過。

窯門前有一塊平地,擔到那兒也就累了,正好歇氣。那天,太陽暖暖的,她看見門口只坐著向富一個人,正光著上身在太陽底下捉蝨子。

“向富,你們那夥人呢?”她問。

“放假了。過年去了。”向富說。

“你不過年?”

“不過。我是光棍。”

“你家在什麼地方?”

“遠呢,百八十里。”

“那地方好麼?”

“能吃飽肚子。”

“我們這兒吃不飽……”

“花花可憐哎!”向富沒抬頭,拖著長聲。她不知怎麼感動了,心裡熱乎乎的。她從水擔上站起來,坐到向富跟前。

“向富,你想要婆姨麼?”

“想要。”

“我給你當婆姨。”花花拉住了向富的光胳膊。向富嚇壞了,一蹦子蹦進窯裡。

“花花,我是胡說哩,你,你可不敢進來。”向富聲音變了,腿直打顫。

她的心越定了。她要跟向富走。晚上,她一個人站在向富的窯門口,等著向富看見她。向富真看見了:

“花花,你哭了?”

“向富,你看不上我,是不?”

“不……不是,我不敢,你……其實我就想要你這麼個人,你不騙我?”

“誰還騙你。”她真的哭了。

“花花你不哭,你一走,我就想了,我都想好了,花花你信不?”

楊爭光——那棵樹


向富確實沒騙她。

這裡雖然也是個偏僻的地方,一條稍溝裡只有這一個村子,二十幾戶人家。可在這個名為黃土高原,實際上不長莊稼的高原深處。

偏僻也有偏僻的好處:方圓十里以內的溝壑梁峁都歸這個村所有,可以廣種博收。加上能種莊稼的土地太零碎,不規則,這裡一塊,那裡一塊,誰也無法丈量出它的畝數,從來都是村幹部報多少就是多少,每年的公購糧任務就按這個畝數算,能佔很大的便宜。

村民缺糧的時候不多,能吃飽肚子,而且還有一些向陽的坡地可以種點小麥,每年都有幾個月能見到一點白生生的麥面做的饃饃。和散岔比起來,這裡是天堂呢。

怎麼想起這些陳年舊事呢?花花又看見了那棵樹。她真想到那裡去看看,看看它是一棵什麼樹。來這裡十年了,每天都看見它。

招招正在小學校裡唸書。招招是花花的兒子,八歲了。她能看見那孔窯,在東邊那一棵樹跟前。那裡也有一棵樹,是棵愧樹。樹旁邊有一個石磨,南索家婆姨正在磨子邊磨面。黑驢的眼蒙著,不緊不慢地走著。說是個學校,只有十幾個娃娃,分三個年級,一個老師教。

全村二十幾戶大都在這一塊。花花家算是比較殷實的一家。三孔窯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的,院子周圍打了一圈半人高的土牆,還有個門樓,門上邊神氣地釘著兩排泡泡釘。安上新門的那陣,她很高興了幾天。現在,那些高興勁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年齡大了吧,沒那份心情了。

其實,花花年齡不大,才三十歲,仍然是村上最漂亮的婆姨。她能幹,人緣好。她能看出來,村上的男人對待她明明和別的婆姨不一樣。女人們嘴裡不說,心裡都明著呢。

向富該回家來了,該不會出什麼事吧?花花又看見溝岔上的那棵樹了。她真想去那裡看看。這時,她才看見她手裡拿著一根繩,她想起來了,她早想去那裡看看,順便攬點柴。冬天快到了,總要有過冬的柴禾。過兩天,向富要專門去後溝裡攬柴。

她沒有鎖門,向富一會就會回來。她只把門合嚴。她看了看太陽,已半下午的光景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朝溝底走去,拐一個彎,就把村子拐到了背後。現在是十月天氣,看太陽的勁頭,冬天恐怕要來遲呢。

楊爭光——那棵樹


那棵樹還在那裡,只是稍微變換了一下方向,看起來不遠了,其實還要走很長的路才能到它的跟前。她又不想去那裡了,她不知道她為什麼偏偏想看那棵樹,樹有什麼看的呢?樹在那裡好端端地長著,關人的什麼事呢?

也許她根本不是為了看那棵樹,就是想出來攬點柴。也許根本就走不到那棵樹跟前,樹遠著呢。這條溝誰知道通到什麼地方。

她心裡亂了。她從來沒這麼亂過。她感到熱躁躁的。怕要出什麼事吧?她有點後悔,她不該出來,一個人到這溝裡來。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手裡的繩子已捆了一捆柴禾,快要背不動了。溝裡還是有柴的,那些小樹長一年就枯了。

她看見一個人揹著一捆柴從溝裡往外走。她一直看著他走到她跟前。是南索。南索去年還當村幹部,他打過她的主意。公社來了幹部,南索就安排在她家裡吃住。他總是多拿隊上的面和油給她。他滿以為拿這些東西就可以作他的本錢。

去年的這個時候,向富去溝裡攬柴,南索找她,說公社要來兩個幹部。他看家裡沒人,就抱她,把她往炕上按。她咬了他一口,拿切面刀趕走了他。後來,他偷了公社農具廠的東西,被逮住了,撤了職。他見了花花一直不好意思,這個人。出來時她看南索的婆姨還在那裡磨面。這個村,找不出一個好男人!

南索看見是她,頭一低要過去。

“南索,不歇歇?”她看著那棵樹。她聽見她叫南索了。南索連身子轉過來,看著她,臉紅了。

“不歇啦,天不早了。”南索說。

天確實不早了。月亮像一枚紙錢,在東邊的天上印了出來。看不見太陽,但太陽的光氣還沒有散盡。月亮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紅色。

“過來歇歇,我有話給你說。”她說。

南索放下柴捆,過來了,卻並不坐,不知她有什麼事。

“坐嘛。”她說。她仍然看著那棵樹。那棵樹變得更小了。

南索坐在她的跟前,看著她,呼吸撲到她的臉上。她聞到了一股氣味,什麼東西在她的身子裡騷動著。她猛地伸出胳膊,把南索扳倒了……

南索把她從地上抱起來的時候,看見她滿臉淚水。南索嚇慌了:“花花,這都是你,我不好,花花,我早都不想了。”他說。

等她後悔的時候,一切已經晚了。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你走吧,這不怪你,我心裡難受,悶得慌,”她說,“南索,算你沾便宜了,這是最後一次,你以後連想也甭想。你想,我用刀子剮了你!”說完,就把頭埋在手裡哭。

南索走了。溝裡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抬起頭,月亮已亮起來,月光照在那一塊一塊的坡地上,像水。她已看不清那棵樹了。她知道它還在,還在那裡長著,明天一出窯門,還會看見它,孤零零的,永遠也長不高。

她把一切都歸到那棵樹上了。她甚至想,以後死了,還要和這棵樹埋在一個地方,她真不甘心。她恨死了那棵樹。

原載於《海鷗》1987年第5期 《峁下》二題

楊爭光——那棵樹

創作談

楊爭光——那棵樹


面對一眼望不到邊的溝壑梁峁,會不會有一種空曠寂寥的感覺?

1986年,我所在的地方就是這樣的地方。

我很難相信,陽光下的那些金黃色的山包子上會生長莊稼。事實上也確實很難生長莊稼。

也很少見到樹。

偶爾見到一棵樹,會覺得它像一個象徵物一樣。就會老看它。越看就越覺得,它就是一個“象徵”。

就因為這種感受,我把一棵樹和一個女孩子寫在了這篇小說裡。

女孩子有女孩子的心事。樹也應該有它的心事。

這也是我把女孩子和那棵樹連在一起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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