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得馮玉祥、李烈鈞、戴季陶、于右任等國民黨元老支持,張之江等人於南京成立了中國傳統武術的最高學府“中央國術館”。
參考江湖規矩,學府內設“少林門”與“武當門”,負責具體的教學和研究。
太極拳、八卦掌、形意拳被定性為“內家功夫”,劃入武當門。其餘武術拳種(如查拳、譚腿)皆被定性為“外家功夫”,劃入少林門。
這年8月,國術館發生了“少林門與武當門之鬥”。
同年考入中央國術館、後任該館教務處副處長的楊松山,親眼目睹了這場武鬥。
據他回憶:
“國術研究館建立不久,曾發生過少林、武當兩門比武事件。這是館內派系矛盾的結果。副館長李景林,原系東北軍的將領、太極拳專家。他與張之江有些矛盾,因此,從未到職視事。副館長一職形同虛設。但,他的幾個親信卻都在館內任職。當時,……武當門長高振東(筆者注:高是第三任武當門門長,矛盾的直接當事人是第二任門長孫祿堂),少林門長王子平。教員教授若干人,各以所長分屬兩門。這樣的組織形式本身就設下門派的畛域。同時人事上又各有背景,加之有人存心造隙,從中煽動,終於釀成王、高兩門長比手,柳印虎、馬裕甫竹劍拼搏。比武雙方開手就打,一點禮節也沒有,真是‘意氣相鬥狠,攻幹各其疾’,全然看不到武術家‘揖讓而升’的應有風度。”
這場武鬥,抽象而言,可以追溯到自清代發端的少林與武當的內、外家之爭。
約自清中後期始,尊武當為祖的武術人士自視“內家”,編造了許多“武當內家功夫”擊敗“少林外家功夫”的傳說;尊少林為祖的武術人士亦自視“內家”,編造了許多“少林功夫”擊敗“武當功夫”的傳說。這些傳說層層累積,到了民國仍是傳統武術界爭執不休的話題。
具體而言,則與中央國術館內對“傳統武術”的認知分歧有關。
武當門門長孫祿堂“認為國術的功能主要是體現在修身上,其技擊效力的發揮離不開明理、修身,即明理、修身為本,技術為末。”國術館館長張之江、教務處長馬良等人“熱衷於倡導國術在現代軍事戰場上發揮直接效用,認為實用招法為教學重點,修身為其外延。”孫祿堂主張教學側重“基本規矩及其學理”,培養“具有靈性的內勁”;張之江等人主張教學側重“傳授絕招絕技”,先培養“絕對力量”。
這種分歧,導致孫祿堂甫到南京就職,開學典禮上即有人當場鼓譟向其發出挑戰,質疑他提倡武術以修身為主要功能,是因為他並不能打,他的那些打倒外國大力士之類的“傳奇故事”其實多是虛構捏造。
不過,最後代表“武當門”出來與“少林門”門長王子平比鬥者,並非門長孫祿堂,而是臨時自上海招來的高振東。
據高振東回憶,自己代孫祿堂出戰的始末如下:
“民國十七年(1928年)六月的一天,孫祿堂師伯的兒子孫存周和弟子李玉林忽然從南京來上海找我,手裡拿著孫先生的信。叫我到南京說有事情商量,……第二天兩弟急急匆匆又來,在我家等著我,我問師弟什麼事情這麼急?師弟拿出督辦(李景林)的信和名片,還有孫先生的名片,因為我不識字,就叫他們念給我聽,信的內容大概是:‘王子平要和孫先生比武,請你速來南京商議此事’,師弟說:‘老師和督辦(李景林)要你立刻起身和我們一起回南京’。
“到京後……李督辦就說:‘言歸正傳,振東,……前些日子孫先生出版了拳譜,子平見了就說:你們內家拳說的那麼懸乎,我們比試比試吧,要不我和孫先生較量較量,館內的一些人也趁機煽動起來,如果叫你師伯和他比,我考慮你師伯年近花甲,不太適合,子平四十多歲,正在壯年,所以把你請來代替你師伯和他比武’,我聽了就心思(琢磨),雖然我在軍隊裡和人家比過武,那場面比較小,久聞子平大名,這事情不比平常。孫先生看出我的心思說:‘振東,以你的功力一定會戰勝他的’。在二位的勸說下我只好應下此事。師伯後來就回了上海。”
這兩大段,看似洋洋灑灑,其實總結起來,無非是“拳怕少壯”四個字——孫祿堂年近六十,覺得自己和四十多歲的王子平比鬥太吃虧,所以喚來三十歲左右的的高振東
王子平與高振東的少林、武當之戰的輸贏,如今已經成了一樁無解懸案。
少林門弟子的說法,此戰以平局告終,但王子平在比鬥中大佔上風:
“王子平先防守而後反擊,高振東被招招命中。雙方越比越勇,勢不可當,雙方角逐了十幾個回合,不分勝負,難解難分,但局勢逐漸惡化,大有不獲全勝誓不罷休之勢。這時裁判員鳴笛,宣佈暫停,並有幾位武士上前將兩人拉開,停止比賽。裁判員宣佈,雙方比武結果為平局。但雙方並未握手言和,都想再比賽。”
按高振東的說法,此戰王子平“無招架之功”,最後“合手認輸”:
“王擺了個劈拳式向我進招,我用掌勾卦封閉,王無招架之功,被我打中一拳退至牆下,於是王急忙揮手示意停止,我正要罷手,待我轉身時,王突然過來追打,我回身一掌,將王的衣服豁開一個大口子,李督辦(李景林)見事不好,上來勸解。子平知道藝不能敵,合手認輸。”
雙方的說法裡,有一點是共同承認的,即:兩人的比鬥是被人拉開,強行終止的。這意味著,比鬥進入了一種互不干休、誰也不肯認敗的狀態。少林門弟子說“雙方並未握手言和,都想再比賽”,當屬實話;高振東所謂的“子平知道藝不能敵,合手認輸”則是胡扯。
這兩位比鬥過後,又有刀劍科長柳印虎代表“武當門”,與代表“少林門”的槍棍科長馬裕甫,以竹劍比拼。鬥至半途,張之江擔心引發兩大門派群毆,強行喊停,遂以平局告終。
此番門派大戰,與中央國術館館長張之江不懂武術,有很大關係——中國傳統武術,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少林派”與“武當派”的分野,張之江小說戲劇看多了,強行搞出這種分野,結果就引發了這場鬧劇。
馮玉祥曾嘲諷張之江:
“把天下各門的‘大俠’都請來了,是不是你要當總門長?我看你的國術館要辦成說書館了。”
武術史學者徐紀也提到:
“王子平先生……他一不是佛教徒,二不會少林拳,如何當得少林門的門長?至於強合形意、八卦、太極為內家,為武當,更是清民初才興起的時髦之論。據之而立武當門,實在很難服眾。”“少林、武當之事,是以小說、戲劇的渲染與傳播,在一般人士中流行。而真正的武術家,是不曾標榜這一失實不確的觀念的。”
此番大戰後,中央國術館取消了少林門與武當門。
但事情還有後續。
受此番門派拼鬥的刺激,國術館編審處長唐豪,親往少林寺、陳家溝、武當山考察,於1930年4月寫成《少林武當考》一書,指明所謂“少林外家”“武當內家”之說,均是荒誕不經的謬傳。
在序言中,唐豪希望中國的武術界人士看了這本書後,能夠放下門戶之見,協力推動中國武術的科學轉型:
“著者寫這本小冊子的動機,一方面固然要使一般人瞭解,所謂少林武當的內容,一方面因為目睹所謂少林、武當的職業武士,互相水火,互相妒嫉。十餘年來,紛爭不已。讀了這本小冊子,或者可以把天地放寬些看,大家起來,努力於國術科學建設這條大道,不要坐在枯井裡,老嚷著天小。”
然後,壞人錢途的唐豪,就被中國傳統武術界給揍了。
圖:1930年7月,唐豪《少林武當考》初版封面
其友顧留馨回憶道:
“1930年,他(唐豪)寫成《少林武當考》,由中央國術館發行。用大量史料來證明達摩和尚和張三丰道士都不會武術,指出所謂少林拳始於印僧達摩,太極拳始於武當張三丰之說,都是後人的牽強附會。當時出版的太極拳圖解之類的書,大多持太極拳系仙傳之說。這樣唐豪就得罪了這些書的作者們,也得罪了自以為是少林正宗,武當嫡派的某些勇於私鬥的職業拳師。他們就策謀,對唐豪不擇手段地飽以老拳。……不久,唐豪離開南京(中央國術館),回上海執行律師業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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