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的輞川山河

二、孟城坳詩禪解

《孟城坳》被排在《王維輞川之什》之首,餘推測箇中原因有:一是《孟城坳》原為輞川顯赫之地。宋武帝劉裕居此時,慘淡經營,已成一種風物俱佳亭臺軒榭極備一時之勝的嘉會之所。三百多年之後,王維到此,雖“古城非疇昔”(裴迪語),但名氣依在。劉裕又是虔誠的佛教徒。《孟城坳》在劉裕觀照下,南北各有梵字、寶坊。東南角又築有佛塔一座。面對清流、窮幽玄妙;二是宋之問繼劉裕之後也曾棲息於此。之問是王維同鄉,又是一代詩人。之問有“考室先依地”的僻好,所以將自己的莊園賣給了王維;三是《孟城坳》位於輞川中心地帶,王維在此可以觀照周邊諸多景點。往南往北,都可顧及,足跡所至,任緣隨意,遊刃有餘。

王維止泊於此,常於裴迪詩酒唱和,嘯詠終日。王維詩曰:“新家孟城口,古木餘衰柳。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裴迪和詩曰:“結廬古城下,時登古城上。古城非疇昔,今人自來往。”王維這首小詩,除“詩中有畫”的特點之外,正如元人方向《瀛奎律髓》論及王維的五言律,絕時所說:王右丞詩有一唱三嘆,不可窮已之妙。如輞川《孟城坳》……窮幽若入玄,學者當細參得之。這首詩只二十字,卻言有盡而意無窮。王、裴人雖處同一境域,但由於觀照視野不同,各人的身體體驗有別,內心的閃光點的差異,潛意識的浮沉不啻相同,而且在書寫同一題材上也不盡一致。王詩虛寫而意無窮,裴詩實寫而意有盡。細品起來,王要高出裴許多。

下面著重談王維這首詩的禪學理趣,請行家們予以斧正。

詩的前兩句說:餘新安家於《孟城坳》之畔,這裡除了幾株衰敗的古柳之外,其他一無所有。寥寥十字,把《古城》昔日的繁華已蕩然無存的巨大反差,概括無餘。或是歲月的侵蝕,或是戰火的摧殘,或是人為的破壞…,眼前的景象不禁令人唏噓。裴迪則實拍其景:《古城》已不是過去的樣。“時登古城上”“今人自來往”,昔日曾經是一座城,而且是劉裕出兵關中時的屯兵思鄉之城,到了唐代中期,已破落到人人可以隨意上下,自然出入的荒涼廢棄之城。這就是橫在王、裴二位詩人面前的真實場景。

然而大家王維不是漂浮在表面現象上。“自然環境與人類情感之間的聯繫,是一個神秘深邃而不宜簡單作答的問題。”(蕭馳語)這裡應有對遠古祖先生活環境出自本能的思戀。要由大處見到纖微,由細弱處洞悉它的變化。宇宙人生,幻若若迷。王維透過浮雲,通達事理,其禪寂淡遠之情無人可比。“離一切相即佛”,“悟覺知見”自高一籌,他把詩的閃光點置於下半截,即“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這似乎是剎那間內心整體閃動的感悟,揭示出一個人類社會,宇宙萬物千古不易的真諦。這就是佛教的“

空”觀思想。王維被世代人稱為“詩佛”,不僅是因為他的詩有禪意,而且是因為他有一顆向佛的心和通透的人生智慧。“一切不染,離諸法相,一無所得,名最上乘。”(《六祖壇經》)但他畢竟是最“性情中人”。似乎看到了當極盛時,已存必衰的高見,所以面對諸境,“相由心生”。由“空觀”這一佛教宗旨聯繫到物及人類。“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六祖壇經》)萬物都不可常住世間。佛教從過去、現在、未來三個視角上去觀察世間盛事之不可常保,深度的揭示出詠歎之景物的意義。正所謂“人間沒有不散的宴席”,王維深知《孟城坳》當年之盛景。而宋之問雖是一代大家,也得到高層賞識,終因得罪了太平公主被賜死。而我以後又將怎樣呢?故我之視昔,也如後者視我,何必為昔人之一無所有而悲傷呢?一切都在遷流變化中,不能恆常不變。榮枯興衰乃自然不變之法則。由物及人,佛教認為人是“四大”(風、土、水、火)及“五蘊”諸元素的假合,人的存在只滅的連續顯現,人與一切有情眾生都有一個常住不變起起主宰作用的自我,因而稱之為“無我”。“色身滅時,四大分散”,似草木瓦石。“五蘊是生滅之用……生滅是常生則從體用。滅則攝用歸體。”佛教常用“三世”體現無限的時間流程。“無常”“無我”都框定在這個範疇之內。所以“唯有過量人,通達無取捨。以知五蘊法,及以蘊中我。”王維用十字近似口語的詩句展示了一個富有深刻哲理的道理。看到世間一切,來個世事了了,就也見怪不怪了。所以清代劉須溪說“如此俯仰曠達,不可得”也就不難解釋了。

以上“欹湖”及“孟城坳”所表達的禪宗“八功德”和 “空觀”思想統領了佛學的一切,即“自性”修養。也是王維棲息輞川逍遙山水之間、以大自然為樂、忘卻一切煩惱、使受傷的心靈得以修復唯一途徑。但萬物皆有利有弊。王維在輞川幽中得悟,悟中得定,定中得惠。所創作的詩、畫皆成了登峰造極之作。儘管一千多年過去了,無人可以超越。已最具公約性的成為中華民走的文化瑰寶。

最後允我直言,禪宗說:“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即心明慧、即佛乃定,即慧等持,意中清靜。悟此法門、由汝習性、用本無生,雙休是正。”王維有詩曰:“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你再忙,也不可把事看絕了。再看淡,也不能過於消極。“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要在沉寂中悟出另一番景象,既然來過這個世界,就應當留下一道彩虹為人民作出應用的貢獻。佛道有益也有弊,也應辯證,方是正道。

三、欒家瀨

“欒家瀨”古時是有人居住過的地方。王維詩曰:“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湘濺,白鷺驚復下”裴迪和詩曰:“瀨聲喧極浦,沿涉向南津。汛汛鷗鳧渡,時時欲人近。”這兩位詩人,王詩關注的是“當下”。有視覺觀照的“秋雨”“石溜”“白鷺”的那個動態畫面,有聽覺觀照的“颯颯”聲、石溜流“瀉”聲,有石溜的“跳波”聲,有白鷺受驚的起飛聲,視覺看到的“二靜”與聽覺觸動的“動”相結合組成了一副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生動畫面。詩人在這裡似乎毫無心機,完全是大自然律動的、鷗鷺自由自在活動的場景。真真是“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這樣的“欒家瀨”確也幽靜到了極致。沒有人類的喧嘯,沒有雜杳之聲的攪擾。大自然的既無來由、有無歸宿的瞬間,白鷺旋起旋落的剎那,被禪家詩佛捕捉得一覽無餘。一個“詩家射鵰手”的本能盡顯風流,不得不令人折服。“靜寂塵妄滅”(韋應物語)的剝離,詩人頗有感悟。此一美景常有,凡山中生活的人莫不司空見慣,但人多不識,能識得並能書寫之唯幽人也。這裡作者也為初學者開出了獨闢蹊徑的門路。清人顧可久評此詩說:“此情此景,豈塵囂者所能領會?只平平寫,景自見。”詩中的“跳波自相濺”是詩人隱含哲理的名句。《世說新語文學》:“殷中軍問’自然無心與於稟受,何以正善少,惡人多?’劉尹答“比如瀉水著地,正自縱橫流漫,略無正方圓者”。言人間善少惡多,無法掌控,即無可奈何。”“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愚者惡者往生惡事,構陷與人,這是人類或有情動物互相殘害的根源。一個“濺”字道盡了人世間的亂象。詩人同時化用“楚辭”中九歌、湘君的“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及〈戰國策〉中[一韓策]之[成皋石溜之地也,寡人無所用之]及左思《魏都賦》:“林藪石溜而蕪穢”和謝朓《郊遊詩》:“潺潺石溜 瀉”的句子,把輞川慣常之景寫的炒趣橫生。開顯出於平常之景中悟出新奇的範例。這就是禪的“物我融合”及“山林吾喪我”的自然與人的高度”的契合。而裴迪在詩中竭力描寫瀨聲的喧響、鷗鷺與人親近。二人收攬的景象不同,王顯得生動活潑,音樂美、畫面美,意境美,應接不暇。正如蘇軾所說:“味摩詰之詩,詩人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而且詩人在“欒家瀨”一詩中又捕捉到跳波自相濺及白鷺驚復下的飄瞥之景。這種攝取光影飛馳意向的高超技能,非王維莫屬也。由此使人聯想到佛教教義表達人間生滅不住的譬喻如聚沫、泡、幻、炎、影等(蕭馳語),而且詩人觀影而致悟,影既是幻亦幻。充分證實了其中的佛教時觀,即世界不過是心念的旋起旋落,“念念之中,不思前境”。由此可知,王維把禪的精髓運用到輞川山水詩的創作中,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故單從字面上解釋《輞川》諸作,無疑是不妥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