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吉林城百姓如何“下館子”

通常,餐飲業是一個隨城鎮而生的標誌性業態。吉林城自康熙初年建成開始,就有了提供餐飲服務的飯莊酒肆。在清初楊賓撰寫的《柳邊紀略》中記載:“(吉林城)

西關百貨湊集,旗亭戲館無一不有,亦邊外一都會也。”以都會作為城市印象,自然有飯店存在。隨著城市發展,特別是城北隸屬內務府打牲總管衙門經常因貢品等事宜與北京皇室接觸,關內、京城的食俗精華也隨之流傳到了塞外邊城。在與吉林城本地風俗、物產交匯融合後,終於形成了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餐飲文化。到了民國時期,已然“都市之間,宴會酬酢則海參席、魚翅席、燕窩席以及全豬、全羊、全鴨、西餐等,備極奢侈。一飯巨金,習為故常,一餐數時,了不可惜。是亦頹風宜矯者也”(偽滿版《吉林新志》)。

民國時期,吉林城百姓如何“下館子”

北山廟會上的小吃攤,取自《吉林舊影》

去“小飯鋪”打尖

吉林城的老百姓骨子裡是崇尚勤儉的,城中很早就流行著“掙錢好比針挑土,花錢猶如水推沙”的持家訓誡。非有特殊情況,很少會下館子。即便需要人情宴請,也往往會把宴會設在家中,既顯得熱誠,又節約花銷。只有在趕廟會、逛街、辦事碰上“飯口”之際,才會就近“打尖”。因此,民國時期吉林城內規模小,品種少的專業小飯鋪居多。

民國時期吉林城的東市場、牛馬行、河南街等處,都有大量主打某一種食物的飯鋪:餃子館、餛飩館、餄餎館、餡餅鋪、煎餅鋪(賣煎餅、豆粥、鹹菜)、麵條鋪、漿汁鋪(賣豆漿、油條)、切糕鋪、餑餑鋪(不是賣點心的,而是賣燒餅或饅頭的)……這些專業規模不等,大都有“頂門立戶”的看家本事。飯鋪經過多年人氣、財力積累,不乏做大做強者,以至於今天在吉林市,許多叫得響的老字號,大多起源自民國時期的這種小飯鋪。

由於普通百姓不常在外吃飯,因而對花錢買到的餐飲服務質量就分外重視。越是在小飯鋪,越樂於“挑揀”(挑剔),特別願意和“在家裡吃”做比較。一旦覺得在外吃的食物和家吃的沒有多大區別,非但不會再次光顧,而且極易放大、傳播不良感受。可也正是這種難伺候的普通食客,成就了一些小飯鋪的服務質量的精良——為了讓買賣存續、興旺,小飯鋪的經營者可謂煞費苦心:

比如1923年由山東臨清縣王兆吉、王兆元兄弟接手舊店,改造後開張的王餃子館。這哥倆以山東圓籠蒸餃為主打,餃子的用料、製作精細程度自然不在話下,為贏得食客們的鐘愛,王家兄弟還有自己的絕招。拌餃子餡時,去筋剁碎的肉餡,加高湯、調料、配料“打”成糊狀,端到明檔時,餡料上必須漂浮著一層聞之鮮香馥郁的小磨香油。那時節,吉林百姓自己拌餃子餡很少放比較貴的香油,即便放了,也只是借味兒而已,絕不會這般捨得下料。因而由視覺和嗅覺領教了這家飯鋪的“手筆”後,自然打心裡就萌生了好感。所以王餃子館的口碑極佳,生意越做越好,小飯鋪後來升級為“

天怡興”飯店,幾經變遷,又成為河南街響噹噹的老字號“新興園”。

為了能把節儉的百姓從家裡引到飯鋪消費,進而樹立口碑,在民國時期吉林城小飯鋪的經營者都在暗中較勁兒,各顯神通。比如1915年,由袁富貴、鄭為三、林曉波三人合開的東會友包子鋪(會友發包子鋪前身),把天津包子的精髓特色移植而來時,特地強調用甜麵醬“掛裡子”,遂形成令吉林百姓倍感新鮮的獨特口味;再比如1927年,由孫福祥集資創辦的筱筱館,縮小了傳統火勺的個頭,憑外焦裡嫩、香酥可口的“叉子火勺”,配合明檔製作時油香四散,“勾引”過往行人的食慾,也成就了這家小店的​高口碑!

民國時期,吉林城百姓如何“下館子”

偽滿時的宴賓樓飯店,取自《吉林舊影》

去酒席鋪下館子

自晚清開始,吉林城的城市規模不斷擴大。近代工業的發展,加之林礦資源的開發,為餐飲業的發展提供了契機。在城中規模較大、經營酒席的飯店也越來越多。自晚清開始吉林城餐飲業形成的富春園、福興園、雙盛園、雙春園“四大園”佔據制高點的格局進一步完善。

在吉林城,百姓把能夠舉辦大型宴席、同時售賣酒、菜的大型飯店叫做“酒席鋪”,民國初年的酒席鋪中,當屬西大街路南的富春園為翹楚。這家店選料嚴格,配料齊全,不僅堅持“用名牌貨,到名店買”的傳統,還自制一些輔料以保證品質。尤其自己配製的白玉露、玫瑰露等20多個品種的酒品,更是名滿全城。在菜品製作上,富春園更是務求精益求精。掛漿白果、炸八塊帶糊塗羹、炸丸子帶老虎醬、生拌魚帶包魚皮、烹蝦段帶皮等菜都各有特色,與眾不同

(《吉林市飲食服務志》)。在各色菜品中,最“勾”食客“饞蟲”的就數富春園的腰花——腰花一改其他飯店油焯的做法,以水焯保證烹飪後口感更為鮮嫩,同時還要讓腰花保持和油焯一樣入味的特點,堪稱當時一絕。

便宜逞一時,好吃享永久。當年吉林城的酒席鋪經營者非常懂得這個餐飲行業真理,因而在廚師選擇上是很下氣力的。吉林城的廚師很多來自山東,傳聞當年許多山東籍廚師在吉林獻藝討生活時,都會私帶焙乾後研磨成粉的海腸。在味精尚未出現時,這種海腸粉作為味精的替代,對菜品提鮮效果顯著,憑藉這種秘寶,許多山東籍廚師在吉林餐飲界可謂混得風生水起!

從民國開始,吉林城的餐飲業還出現了“一變一新”,所謂一變是由於吉長線等鐵路的開通,使得產自關內的瓜果蔬菜可以更快地運到吉林城內(《吉林市副食品志》)。一些高檔飯店可以藉此彌補原本冬季鮮綠“細菜”的缺乏,“返季”蔬菜讓飯店菜品出現了變化。所謂一新是指之前在家中舉辦的喜壽慶典,漸漸選擇在飯店中舉行。特別是婚禮,

以往搭蓆棚、僱吹鼓手吹打、“抱轎”、坐花轎、娶親由 奶奶和送親奶奶陪伴、上拜(拜天地、拜父母、拜親戚)等傳統風俗,逐漸改為請銅管樂隊、坐汽車、請“儐相”(伴郎、伴娘)和拉紗男女兒童、在飯店設喜堂舉行婚禮,時稱“文明婚禮”(《吉林市政協文史資料第二十八輯》)。比如在民國時期,松花江畔的宴賓樓就是舉辦新式婚禮的最著名場所。

餐飲業的興旺也帶來了“酒席鋪”之間的激烈競爭,吉林城的酒席鋪也不斷洗牌。九一八事變後,繼“四大園”之後,又有了“八大家”之說:德勝門外的聚英樓、西大街的富春園、河南街的福興園、南味齋、斯美香,以及二道碼頭(今和龍街)的美林飯店,糧米行街(今北京路)的嶺南飯店和醉仙飯店。可惜好景不長,在日偽的苛捐雜稅和“物資配給制”的雙重壓榨下,吉林城物資匱乏,大多數百姓囊中羞澀,下館子成為日偽官吏和所謂“精英”的特權,到八一五光復前,非但八大家大多破產倒閉,就連許多日本人經營的“料理店”也因原料匱乏而難以為繼。

日本投降後,吉林城的餐飲業又得以復甦,東富友、西春發、南味齋、北山飯店和泰豐樓成為行業佼佼者,成就瞭解放前“

東南西北外一樓”的名號。只可惜由於兵荒馬亂,生意火爆的場面只若流星劃過。短暫繁榮後,到1948年吉林市解放前夕,城內物價飛漲,百姓困疲,餐飲業再次陷入停業或半停業狀態。


民國時期,吉林城百姓如何“下館子”

掛四個幌的飯店,取自《吉林舊影》

民國時期吉林城下館子的老“說道”

在民國時期,下館子吃飯,特別是去酒席鋪下館子吃飯,可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大事件。

下館子先得定檔次。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喜好和偏愛,公共標準往往需要通過飯店門口掛幌加以識別。據說飯店的幌子由古代的“酒旗”、“望子”演變而來,明清以後被廣泛使用。吉林城飯店的幌子受華北地區影響較深,漢族飯店用紅幌,清真飯店用藍幌。幌子的每一部分也有獨特的含義:紅底黑邊的幌圈代表蒸籠;幌繩上扎白花代表餡製品;彩色的幌穗代表著刀切面條;掛幌表示開業,落幌表示閉店……

幌子掛出的個數也有講究,品種單一的小飯鋪掛一個幌子,中型綜合飯店掛雙幌(2個),大型飯店掛四個幌。因為三常被讀作仨,與撒同音,仨幌與撒謊諧音,取義不美,因此吉林城內沒有掛三個幌子的飯店。不要小看幌子的地位,它的個數代表著飯店規模和實力,萬萬不可越等級懸掛。一家飯店,掛出4個幌子,往往代表食客點出菜名,只要不涉及罕見的食材,廚師就能做出。一旦被難到了,食客可以砸招牌、摘幌子——場面就如同電視劇《闖關東》裡食客難為朱開山,點“

油炸冰溜子”那道菜一樣。

除了幌子,飯店的招牌也可看出實力檔次。在吉林城,體面的傳統飯店有三種招牌:門面招牌、提示招牌、水牌。

門面由兩部分組成,一是字號牌匾,有點像對聯的橫批,懸於門楣上方;二是門兩側類似楹聯的招牌,複雜的會寫上“薈萃南北風味,博採烹飪精華”,簡單的只寫“包辦酒席,熘炒俱全”一類的詞句。提示在飯店內,體面些的飯店通常把提示招牌鑲在鏡框裡,內容為經營品種、下料標準、銷售價格等,另外還有一些警示性“告示”,比如民國時期最常見的“莫談國事”。水牌是隨寫隨擦的小黑板,用粉筆寫著新添加的主食、菜品,以及鮮魚、細菜(不常見的蔬菜)等應季食材的最新價格。

食客登門,店家都會笑臉相迎,不過笑歸笑,對熟客和生客,待遇是有不同的——畢竟在民國時期,能夠經常光顧飯店的熟客,自然不是等閒之輩。熟客進店,夥計定然殷勤備至:把老顧客讓到

單間,送上毛巾把,端上扣碗茶,這是起碼的禮數。擺上碗筷後,不管來人幾個,先上四種小菜“壓桌”。壓桌小菜通常是酸辣白菜、五香花生、五花鹹菜、八寶醬菜等,由於這些小菜屬於贈送,因此夥計會根據客人常年的消費能力和消費狀況進行品種調整,因而落下“看人下菜碟”的戲謔俗諺。

下館子點菜時,老吉林人都喜歡點雙數,因為只有白事(出殯)謝宴的菜數才“出單兒”。民國期間吉林城流行一句歇後語“六碗菜添鯿花——多餘(魚)”,就是說即便是松花江最有名的鯿花魚,也不能壞了點雙數菜品的規矩。下館子時如果就餐人數不多,通常以點四個菜為基準,按雙數增加。如果人數多,為了講究排面,常會直接點選四頂四(四碟四碗)或六頂六(六碟六碗)等套餐。

吉林城百姓喜好飲酒,特別是味道甘醇的高度酒。到酒席鋪就餐(民國時期,許多單幌飯鋪並不經營酒水),自然也會喝上兩盅。在潘起先生所著《昔日吉林民間習俗》一書中,提到民國時期,吉林的宴會上,還十分流行飲用加有冰糖、青梅、果脯、閩姜等“酒鋪墊”的紹興酒。

在吉林城內,但凡下館子的,各階層食客大多能夠保持“細斟慢飲”的基本禮節。時下許多反映東北舊社會生活的影視作品,常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表現地域特徵,這與實際情況有很大出入。至少在吉林城,因老吉林人特別強調規矩和禮數——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大呼小叫的豪飲食客,即便有,也往往會引來周圍人的側目。

在民國時期,吉林城老百姓不僅可以吃到傳統中餐,還能品嚐到西餐——位於今天吉林市委右側的“松江第一樓”飯店早在晚清時就推出了“英法”大菜。民國以後,在東關商埠區,還有開有許多日式料理屋、咖啡廳、西餐館,如枯野忠一郎開設的若葉餐廳、岡本朝香開辦的亞細亞餐廳,都以經營西餐為特色。只不過對於所謂西餐,吉林百姓吃不習慣,不過是偶爾光顧,嚐個新鮮罷了。

民國時期,吉林城百姓如何“下館子”

回族飯館的幌子,取自《吉林舊影》

吉林城大受歡迎的民族風味

吉林城是個多民族聚居的城市。清代以來,滿蒙漢三族民眾是城中百姓的主體。滿族的白肉血腸、魚餐與漢族烹飪技術結合,成為吉林市貫穿始終的特色風味之一。而從清中期以後,大批迴族百姓陸續遷居而來,到了晚清時,城中朝鮮族百姓也越來越多。回族風味和朝鮮族風味融入吉林百姓的生活,通過不斷調整演化,也逐步成為具有鮮明吉林地域特色的風味。

清末民初時,吉林城的小飯鋪中,回族特色餐飲就已經佔據了重要的地位。由於在食物方面保持著一些禁忌,又十分注重食品的潔淨,講求原料的新鮮美味;再加上回族善於經商特別是善於經營飲食業的特點……漸漸地形成了聞名遐邇的風味食品(《吉林回族》)。當年的麻家館燒賣(麻文秀)、“王豁牙子”燒賣、馬振遠羊肝羊肉下水湯、楊二姐餃子、楊胖子豆腐腦等食品都是美譽度極高的特色食品。在回族聚居的牛馬行,餡餅、餄餎、牛骨油鹹飯等特色食品更是憑藉色香味和與之相關的奇聞軼事,令各族百姓趨之若鶩,更為吉林城中也留下“牛馬行的餡餅——站著嘮(烙)”等與飲食相關的​俗諺。

同時,以牛馬行新江樓飯店(俗稱牛馬行小樓)為代表的酒席鋪,也有大量菜品博得了城內外大批食客的青睞:新江樓的全羊湯、牛羊肉鍋鐵;西域館的平鍋包肉;張玉山的京包羊肉、炸全羊;馬寶祿的鍋燒羊肉、它似蜜、蔥爆羊肉;楊佔林的金錢羊尾、蝦子蹄筋都是名滿吉林的特色名菜。


民國時期,吉林城百姓如何“下館子”

賣豆腐腦的,取自《吉林舊影》

這其中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就是為了在口碑傳頌中給自家食品加上“品牌”烙印,許多回族風味食品會冠以姓氏,以及店主的相貌特徵。比如楊胖子豆腐腦,飯鋪是有“德興長”這個字號的。​由於店主楊鳳林十分注意食材本身品質和成品的賣相,盛裝豆腐腦時,手法麻利,澆汁後,每碗潔白的豆腐腦上,必顯露滷汁中的肉丁、元蘑,撒上的紅椒油、蒜米、香油呈三角形,紅白相間——小吃細作,不管多忙,賣相從不含糊。為了區別其他豆腐腦經營者,食客們因楊鳳林身材偏胖,就把德興長豆腐腦叫做楊胖子豆腐腦。店主也樂於接受這個“來自”江湖的綽號——字號可以易主,手藝特色卻是人家自己個兒的!

民國時期,隨著大批朝鮮族百姓湧入,朝鮮族特色飲食也隨之被帶入吉林城。朝鮮族開設的飯店大多集中在東關商埠區的福興裡(吉林大街老朝百西側)、三經路(今東市場開封街)。其中對後世影響最深的當屬“吉興冷麵屋”(解放後的吉林市朝鮮族飯店,著名的吉林大冷麵前身),這家開設於東市場的小飯店,因店主經營有方,經營品種由冷麵狗肉湯,很快擴充到拌菜、鹹菜、打糕、狗肉火鍋等十幾個品種。每日顧客盈門,生意興隆(《吉林市政協文史資料第二十八輯》)。


民國時期,吉林城百姓如何“下館子”

河南街斯美香飯店門前,取自《吉林舊影》

縱觀民國時期吉林城百姓下館子的習慣,大多與這所城市發展的跌宕起伏同步,或許是由於同步時,恰逢人們心中各懷悲喜,回憶就容易雜糅了各種情愫,於是乎讓某一次接受餐飲服務,沁潤了特殊的意味。經久而來,這種意味便被“後來”叫做“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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