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下輩子我還做你兒子

朱銘

疫情,封城了。

我們兄弟帶著我們生的人,和生我們的媽媽在一起度過了一個有史以來的超長假期,其樂融融的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原來我們的世界是全世界,而媽媽的世界裡只有我們……

只是,“父親”兩個字再次或深或淺地刺痛了我的心,在另一個世界的父親,一個人是怎麼過的呢?

那是五年前。

得到父親意外摔傷的消息,我在一陣莫名的恐慌中第一時間接通了送父親去醫院的小姨的電話。

此時,我剛好休假到武漢。

武漢距老家還算不遠,只有六七個小時路程。倘若我仍然在西藏,就算日夜兼程地趕,最快也得兩三天時間。想想我已有20多年沒有陪父親了,這次一定好好盡點孝心。

不料,僅僅半小時,電話裡再次傳來小姨的聲音,她哽咽著告訴我:“你父親不行了。”我似乎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有點發愣,小姨哭著又說:“你父親已經落氣了。”

好好的父親,怎麼說沒就沒了,怎麼就沒等等你當兵的兒呢!我頓時在失去父親的痛苦中天旋地轉,一下子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全然不顧一路行人投來的異樣目光。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我眼中飛落,我內心的哭聲更大。

天,彷彿被我的哭聲深深地刺疼了,突然下起了一陣小雨。隱隱約約地,我覺得有人不斷地在我耳邊說,沒父的孩子像根草……

父親是莊稼人,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是忘記了自我的。自結婚起,他就開始了漫長的生兒育女的艱辛之旅。他把青春和熱血以及成片的光陰都交付給了泥土,交付給了他的3個兒女。

父親含辛茹苦把兒女養大,然後就像蒲公英那樣聽任孩子天南海北,不再對兒女的生活指手畫腳,他憨笑著目送兒女走出他苦心經營的農家小屋,然後又在一個個意想不到的日子裡憨笑著迎接兒女的歸來。

可是,當兒女長大成人,他的生命出現了一大片空白,父親開始酗酒。

是的,父親生前愛喝點小酒,不僅一個人吃飯要喝上一杯,就連每天醒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喝酒。

印象中,父親喝酒不用下酒菜,說著事、扯著閒,一杯三五口就喝完了,好像是止渴。

後來,父親得了酒精肝,母親曾以各種形式威脅,不允許他喝酒。當別人推杯換盞時,父親眼裡充滿嚮往和羨慕,對他來說,那簡直是一種折磨和考驗。

我和父親之間的交流幾乎是一片空白,所以對於喝了一輩子酒的父親,我一開始無法通過酒來判斷父親的喜怒,但是,“酒”和“父親”這兩個語彙,總是在我的頭腦裡反覆糾纏。多年之後,我似乎發現了兩者之間的關係:他需要通過酒來感覺重重包裹中真實的自己,而他理想中的那個最真實的自己,早已經消失在兒女離開後的孤獨之中了。

在陌生中親切,又在親切中陌生。對於父親,我想他、念他,在靜時、在夢中……多年父子成兄弟,父親是否也和我一樣?

那些年,我還年輕得只知道關注自己的沉浮得失,在遭受到一些人生挫折之時,常常會莫名其妙地遷怒於父親,抱怨他只能讓自己的兒子自生自滅。只是我不知道,父親的勤勞、堅毅和寬容等品性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注入到我的血脈裡。如今我才明白:父親才是我生命深處的主心骨!

有時,父親也會自言自語,想要到外面去看大千世界,想看天安門,想坐飛機。當我下定決心要帶父親離開家鄉時,父親又因多種原因未能成行,這也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

夜,無月,冷。

一個壽棺隔絕了兩個世界,也中斷了兩個世界親情的傳遞。

當我趕回老家時,父親的遺體已被親戚們移到了壽棺中,端端正正擺在屋子中央。我撲通跪在地上,給父親磕了三個頭。多少年從沒有過的悲痛,像針刺似的讓我撕心裂肺。

我不相信父親就這麼走了,對兒子沒有隻言片語。也許,這只是老天開的一個玩笑,我始終覺得父親只是睡著了躺在那裡,隨時都會醒來,我甚至疑心壽棺會憋壞了父親,使他無法呼吸,再也不會醒來。

夜裡,我坐在父親的遺體旁,為他守靈,忽然覺得死亡離我是那麼近,忽然對人生有了更深的理解,倘若時光可以輪迴,人與人之間的命運可以交換,我願意和父親調換位置。

父親,這輩子做你的兒子,我還沒有做夠,下這輩子你還要做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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