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未婚李教授:在孤獨空虛中靜待燈枯油盡

“該不該去看看李老師?”今年四月中旬,我回到闊別四年的杭州。那天晚上,經過那個小區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他。

李老師1950年代畢業於清華大學外語系,然後分配到浙江某大學任教。1988年退休。他一輩子都沒有結婚。唯一的姐姐多年前就去世了,如今世上剩下的親人就是一個已經70歲的外甥女,但人在外地,很少來往。

我是碩士期間在圖書館寫論文的時候,與李老師認識的。他主動找我搭訕,熱情地給我推薦了很多書,儘管它們對於我的論文來說都文不對題。他就住在杭州西湖旁邊。知道他終身未婚之後,我突然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有時,週末閒著沒事,就會過去看看他。第一次去,到了他家,門關上後,他轉身一個突然擁抱,我才知道他是男同性戀。

2014年6月,我博士畢業之前,去看了他一次。當時他86歲,走起路來顫顫巍巍,每天都在吃降血壓的藥。那時候,他把自己多餘的一間房間免費給一個在杭州打工的長得虎虎有生氣的外地男孩住。那個男孩白天出去上班,晚上十點多才回來。李教授不用手機,而且那時候家裡的固定電話經常出故障無人接聽。所以,畢業之後,我就和他漸漸斷了聯繫。那一次,在他家裡,看到他用顫抖的手從藥瓶裡倒出藥片,我就斷定他活不了多久了。所以,這一次與其說是“看看”,不如說是想確證一下他是否還活在人間。

決定進社區去看看他的那一刻,我內心的預測是他多半已經去世了。以至於快到他家門口的時候,我頭腦裡想象的畫面是:他離世後,房子被學校回購,新的主人入住之前,把房子重新裝修一遍。所以,房子的門一定是非常新的。所以,只要看到的是新門,我就轉頭離開。在昏暗的路燈中,憑著印象找到他住的那個單元。走上3樓他家門口那一刻,我看到的依然是那個鏽跡斑斑的鐵門,氣窗裡透出的依然是昏黃的燈光。我預感到自己的預測是錯誤的,他極有可能還活著。

我試著敲了幾下門,裡面立刻飄出了那曾經非常熟悉的氣息孱弱的應答:“來了”。天哪,他竟然還活著!我突然尷尬了,不是因為自己預測錯誤,而是滿以為他已經不在世,只是想固執地驗證一下自己的預測是對的,才臨時起意進來看看,所以,一點水果都沒給他帶,不免失禮了。

時隔四年,已經九十高齡的李老師竟然一眼就認出了我,熱情地把我讓進了屋。他已經身子瘦到就剩一層皮了,但臉部卻變大了。也許是長期服用降壓藥導致面部浮腫吧。屋子的擺設還是跟原來一樣,只是顯得更擁擠了。一踏進大大小小的紙箱子堆滿角落以至於狹窄到幾乎無處下腳的客廳,我就聽到臥室裡傳來了我讀書期間每次來他家都能聽到的透著男性荷爾蒙氣息的“嗨嗨嗨“。

十幾年前,快八十歲的時候,李老師學會了使用電腦。打開網絡世界後,他第一次接觸到同性戀網站和日本歐美男同性戀G片,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再也不想出遠門了, 似乎要用餘生把以前大半輩子的空白都補回來。電腦幾乎一整天都開著,一邊找男同網聊,一邊下載播放這些片子。在建築密集到對面一眼就能看得清電腦屏幕的小區裡,他連窗簾都不拉上,顯然他毫不在意別人知道自己的同性戀身份。有時候,社區工作人員來家訪或者上下樓的青年教師來幫他修電路或網絡,他也不關閉顯示器,甚至開著和其他男同的聊天頁面或G片視頻陪客人。活得長壽且無須顧及子孫後代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盡情釋放天性。

假如李老師的家收拾得乾淨、整潔、文雅一點,我相信他的獨居生活引來的應該更多是羨慕而不是同情。他活到了天年,還身體健康,沒有家庭負擔,每個月有9千多元的退休金和完善的醫保,幾乎衣食無憂。然而,他缺的不是錢,而是審美情趣和精神生活。

李老師的傢俱全部是幾十年前添置的那種暗紅色的款式。三個四五十年前夫妻結婚的時候必備的大木箱子疊在屋角,油漆斑駁脫落,上面蒙著厚厚的灰塵,顯然他已經很久疏於打掃。窗簾已經嚴重褪色和磨損,有如一條醃菜幹掛在漆面掉了一大半的窗戶上。儘管一輩子教書,他的書櫃裡擺著的書不多,而且全部是英語類工具書和教材。由此可以判斷,他幾乎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閱讀。我一開始是猜想,他每天開著電腦放片子,只是為了化解寂寞。但是,仔細想一想,似乎又不對。如果只是為了降低孤獨感,電視絕對是更好的選擇。何況現在數字時代,頻道那麼多,有些節目還是專門針對老年人。我環視一圈,他家裡沒有電視,甚至電腦裡面存放的文件,除了G片,幾乎沒有任何其他電影或紀錄片。 因此,精神世界的貧瘠似乎是更有說服力的解釋。要不然,書架上一百本不到的工具書和教材根本不足以填補一個人一輩子的心靈空間。

那麼,它是一直都如此不愛閱讀,還是老了之後才漸漸不看書的呢?從他的囤積癖來看,他似乎不是一個會捨得大量扔書的人。他每天開著電驢下載G片,就是囤積癖使然。由於夜以繼日地下載,他的電腦內存經常是很快就滿了。移動硬盤都應付不過來。於是,他又買一臺新的。如今,他的臥室裡擺著三臺笨重的舊式臺式機。電腦安裝之後騰出的紙箱子,他一個都捨不得扔,漫不經心地堆在角落,再加電腦之間電線網線到處拉,屋子弄得凌亂不堪。

如今,年紀越大,他越捨不得扔東西,五十多平方米不到的房間裡堆滿了鞋盒、購衣紙袋、塑料袋和飲料瓶之類的雜物。讓人幾乎沒有轉身的餘地。四年前我畢業的時候,他還能每天下樓到學校食堂吃飯(由於學校食堂常年開放,李老師從來不需要自己做飯)。如今,他腿腳不利索了,雖然還能站立走路,但已經不方便下樓。所幸的是,這兩三年美團發展了起來,不下樓也可以有人送餐了。(獨居人士真該感謝美團外賣)。吃過的飯盒,他沒有及時拿出去扔,就堆在床頭邊的茶几上或塞進垃圾桶裡。房間內空氣流通不暢,味道非常重。不時還有蚊子、飛蛾在眼前晃動。可以說,從外在看,他現在的生活狀態非常糟糕。

我建議他說,該扔的東西就扔了,房間寬敞一點,也讓自己有個活動筋骨的地方。“你活不了幾年了,死了東西都帶不走,這些破爛也沒人會要。人生最後幾年,何不讓自己活得清清爽爽。”這句話我很想說出口,但到了嘴邊又吞了下去。他用不以為然的口氣回答我說“都有用的”。

我讀碩士期間,李老師突然認了一個30多歲的乾兒子。有一次,我去他家,乾兒子正好也在。他們是怎麼認識的,我沒有多問。我坐下之後,他乾兒子拿起手機,用並高八度的聲音與對方通話,同時不時偷偷地把眼角掃向我。從通話的內容可以輕易知道,他的父親是師長,母親是法學教授。然而,從儀態、言談和氣質判斷,很難讓我相信他是一個如此上檔次的家庭培養的兒子。我直覺告訴我,他可能連大學都沒讀過。我坐了不到半個小時就告辭了,心裡疑竇叢生。幾天之後,我告訴李老師我內心對他的乾兒子的來路表示懷疑並提醒他多留幾個心眼。豈料李老師用不容置疑甚至略帶幾分嘲笑和不滿的語氣說我多疑,理由是他的乾兒子非常知書達理有人情味。在他家住了幾天,走的時候,悄悄在電話機下壓了一千元現金,直到上了火車才告訴李老師。“他人非常心細,非常厚道。”我看得出李老師完全沉醉在幸福中:“他過段時間要來杭州接我去他溫州家裡住呢。”乾兒子的諾言確實兌現了。他來到了杭州把李老師接走了。十幾年沒出過門的李老師為此還專門為自己訂做了一套中山裝,臨行前一天還特地去理髮店剪了頭髮。不到一個月,李老師又回到了杭州。他自己說的原因是,長期一個人住,他實在不習慣和乾兒子夫妻一起生活。幾個月之後,乾兒子突然來到杭州,急切地敲開了李老師家的門,說自己生意需要,急需現金四萬週轉。李老師二話不說,搖搖晃晃地到附近的銀行取出四萬元給了他救急。錢一到手,乾兒子的電話就長期關機了。此時,李老師擔心的還不是自己的錢,而是對方的生意是否渡過了難關。一段時間之後,好不容易聯繫上了。電話一接通,對方的反應讓李老師驚訝得如一下子掉入了深淵:“我什麼時候借你四萬?”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對方已經掛機。從此,李老師的電話他一律不接。儘管如此,李老師還不死心,內心仍然有一點一廂情願地認為,乾兒子只是因為生意受挫,無臉見他,才這麼做的。他相信乾兒子會有回來看他的那一天。

此後,他對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客氣。這次到他家,我失禮沒給他帶任何東西,他毫不介意。我一坐下,他就顫顫巍巍地用發抖的手臂,端起水壺要給我燒水喝。我起身聲明自己剛剛吃過飯,不想喝水,他硬讓我坐下。不到十分鐘,他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從雜物箱子裡拿出一瓶可樂,要打開給我喝。我站起來說:“你太客氣了,我反倒難受。我真的不渴。你如果打開,我馬上就走。”我拒絕的原因之一是他腿腳不方便,出去買東西而且要提到三樓實屬不易。第二個不便明說的原因是,在充滿異味、飛蛾到處飛的半封閉的房間裡,吃什麼都容易反胃。

除了年老導致血壓有一點高,他幾乎從沒生過大病並健康地活到九十歲。只是常年一個人在家,沒有親戚朋友來往,加上家居環境如此糟糕,我們或許會認為他非常可憐,但他的心態非常好。他並不覺得自己可憐,而且似乎已經看淡了一切,既不覺得孤獨,對死亡也毫無恐懼。我的突然造訪,讓他猜到了什麼,他笑著說:“你這次是來看我死了沒有吧?”我不置可否地笑曰,有一半原因是這樣。

年紀大了,他神志也不大清楚了,沒辦法跟我正常交流,盡是問一些重複的問題,導致我們沒辦法順暢聊天。一個小時不到,看到我疲倦了,他問我需不需要看片子並突然像一個老頑童似得饒有興致並充滿期待地笑著告訴我,他準備再買一臺電腦而且要蘋果牌子。我的眼眶一下就熱了。他到底是對自己的生命能否再延續幾年非常樂觀,還是由於腿腳不便,活動半徑只侷限在家,以至於上男同網站,和男同聊天,玩電腦看G片已經成了這位身邊舉目無親的孤獨老人化解寂寞的唯一方式呢?顯然,後一種可能性更大,因為有一刻他突然嚴肅地說,等我下一次回杭州,說不定他真的就不在了。如今社區或志願者團體每天都會打電話到他家,以確定他還活著。我深信,如今他需要的不是照顧,不是陪伴。他面對的問題是,在平靜地等待死亡降臨之前,如何填充人生最後的時光。

我讀書期間跟他交往並不多,談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我起身告辭的時候,對於這一次有可能是說了“再見”就再也見不到的離別,他似乎並無不捨之情。然而,走出那幢公寓,回望3樓那緊閉的窗戶裡透出的一點孤獨昏暗、彷彿隨時有可能熄滅的燈光,我心裡卻泛起陣陣的酸楚,但絕對不是出於同情。比起那些英年早逝,或老了疾病纏身,甚至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人,比起先他而去的很多同事甚至一些學生,這樣的一生、這樣的結局不能算不幸。我們可以害怕孤獨,卻未必有資格表示同情。在生命的盡頭,誰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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