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深刻理解“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封護勝463


“江南春景,描寫莫盡,能以簡括,勝人多許”,這是清代文人宋宗元在《網師園唐詩箋》中,對杜牧這首《江南春》所作的高度評價。這首七言絕句以寥寥二十八字,寫盡了江南春色的無限生機與風情。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這首詩寫於公元833年,杜牧拜訪淮南節度使牛僧孺的途中。杜牧在牛僧孺的推薦下擔任推官一職,後轉為負責節度使府的公文往來的掌書記。這首《江南春》,從一定程度上,成為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的詩意開端。

尤其結尾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被歷代所傳頌。詩人將莊嚴肅穆的南朝古寺籠罩在朦朧迷離的江南煙雨之中,傳達出一種幽靜深邃之美。在煙雨的籠罩下,這份穿越歷史風塵的滄桑之感,變得更加深婉綿長。

清代範大士就曾評論,“‘四百八十寺’,無景不收入結句,包羅萬象,真天地間驚人語也。”因此,“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並不是單純的歌詠江南春景之作,而是蘊含了豐富的思想內涵。

要充分理解“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深刻內涵,必須要掌握以下相關歷史背景:

其一,“南朝四百八十寺”,始於先後四次“捨身入寺”的梁武帝。

作為南北朝時期梁朝的創立者,梁武帝蕭衍歷來以明智神武的文武全才流傳於後世,更因沉溺佛教而名聞於古今。為了皈依佛門,梁武帝曾先後四次“捨身入寺”,不僅身體力行遵守清規戒律,而且頒發《斷酒肉文》約束僧侶。

在梁武帝對佛教的大力推崇下,佛寺如雨後春筍般湧現。郭祖深曾雲,“都下佛寺五百餘所,窮極宏麗。僧尼十餘萬,資產豐沃。所在郡縣,不可勝言。”而據後世統計,南朝蕭梁時期佛寺數量達到鼎峰,多達2846所。

梁武帝如此大興土木,造成的惡劣後果遠不止勞民傷財那麼簡單,甚至到了殃民禍國的悲慘境地。杜牧在散文《杭州新造南亭子記》中,就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梁武帝“捨身為僧奴,至國滅餓死不聞悟”。

事實上,也正因為梁武帝潛心修佛,不問政事,導致了公元548年“侯景之亂”爆發。被囚於建康臺城之後,年事已高的蕭衍憂憤交加,從此臥床不起,於公元549年撒手人寰。足以見得,杜牧筆下的“四百八十寺”,飽含了興衰之感。

其二,“多少樓臺煙雨中”,感於晚唐皇帝的佛教誤國。

作為晚唐時期的代表詩人,杜牧目睹了唐王朝的逐漸衰落。不僅有宦官專權、藩鎮割據,還有皇帝們對於佛教的一味沉迷。從唐憲宗開始,到唐穆宗、唐敬宗和文宗幾任皇帝,佛教成為他們尋求長生的寄託之地。

因為先後幾任的虔誠事佛,以韓愈和杜牧為代表的封建知識分子對國運的衰落充滿了憂慮。唐憲宗時期,韓愈因為《諫佛骨表》,險些喪命。杜牧後來在《杭州新造南亭子記》中,藉助唐武宗之言深痛惡絕地指出,“窮吾天下,佛也”。

從唐文宗時期就曾發覺的“吾民尤困於佛”,到了唐武宗才開始大刀闊斧的毀佛行動。從《杭州新造南亭子記》可以看出,杜牧反對這種佛教誤國的荒唐行為,支持唐武宗“拆寺廟而建南亭”的行動。

因而杜牧寫下這首《江南春》的時候,已經看透了皇帝佛教誤國的本質。從“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餘所,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可以看出杜牧筆下的“四百八十寺”,絕非誇張之辭,事實上有過之而不及。

所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包含以下深刻內涵:

其一,借古諷今,表達了詩人對皇帝佛道誤國的憂慮。

作為“竟陵八友”之一,梁武帝蕭衍文武雙全,創建了南梁,親自書寫《春秋答問》。在建立政權的初期,梁武帝也可謂兢兢業業,五更天就起來批改奏摺。而晚年沉迷於佛教之後,大興土木,廣建寺廟,弄得民不聊生。

杜牧面對晚唐皇帝的佞佛之舉,對王朝的興衰充滿了憂慮,對百姓的苦難飽含同情,從“古者三人共食一農人”,到“今加兵、佛,一農人乃為五人所食”,杜牧深陷“民尤困於佛”的焦慮之中。

在杜牧詩意的筆觸之下,將這種憂國憂民的深情,隱匿在江南的煙雨之中。“南朝四百八十寺”,是前世不忘,後世之師。“多少樓臺煙雨中“,則把這份沉重的家國情懷,化為朦朧迷離的煙雨,讓人感傷,令人沉迷。

其二,以史為鑑,抒發了詩人的歷史興亡之感。

“六朝舊事隨流水”,南朝歷來是文人墨客寄予歷史興亡之感的感興之物。杜牧趕往揚州途中看到繁花似錦的江南春景,難免想起昔日南朝的曇花一現。這些在煙雨籠罩中的四百八十寺,就是曾經輝煌與衰落的見證。

“多少樓臺煙雨中”,將穿越時空的歷史厚重之感,演繹得蘊藉而悠長。這四百八十寺在煙雨的籠罩之下,多了幾分朦朧,少了幾分肅穆。如清代黃生所言,“曰‘煙雨中’,則非真有樓臺矣,感南朝遺蹟之湮滅而語,特不直說。”

杜牧在這煙雨迷濛的江南春色中,聯想到了晚唐的低迷之氣。那是宦官專權的無奈,那是藩鎮割據的憂傷,那是佛教誤國的痛恨。諸多感情夾雜在一起,彙集成“繁華事散逐香塵”的興亡之嘆,湮沒在樓臺煙雨之中。

其三,寓情於景,傳達了詩人深婉蘊藉的江南情結。

江南,是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思想審美化和人生理想化的詩意載體。此次杜牧奔赴揚州,即將開啟“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的風流人生。在《江南春》的字裡行間,洋溢著江南美景特有的萬種風情。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從動靜結合和色調錯綜的角度,描摹出江南春日裡的燦爛旖旎。山水相繞,鶯啼酒香,頗有白居易“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繁華綺麗,讓人心神盪漾。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則抓住了江南春景裡最富特色的景物特徵,描摹出令無數人神往的朦朧之境。這種深邃幽美的境界,也只有江南煙雨才能傳達地如此深婉別緻,勾起文人墨客的歸隱懷舊之思,正是其江南情結的流露。

總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在朦朧迷離的江南春景背後,蘊含了對佛教誤國的憂患和對歷史興亡的慨嘆。而經過歲月的洗禮,這句詩已經成為江南美景的代表詩句,傳達了與無數古代文人共有的江南情結。

“清時有味是無能,閒愛孤雲靜愛僧”,只有對江南美景飽含深情的人,才能寫出被歷代所傳誦的經典詩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搖曳的不只是杜牧的浪漫深情,還有穿越歷史而歷久彌新的寫意詩情——能不憶江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