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唐憲宗元和五年(807年)冬,在飛短流長,積毀銷骨的指指點點中,21歲的李賀終於決定放棄參加科舉的寶貴機會,在競爭對手的冷眼旁觀中回到了故鄉昌谷。

李賀的離開讓不少人都鬆了一口氣,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剛剛以一篇《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並閏月》的佳作,技壓群雄的青年學霸,就如同深淵游龍般,有朝一日騰霧而起,便可遨遊九天。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有唐國祚289年,科舉開科264次,最終錄取的進士人數不到7000人。正是在這樣殘酷的報錄比之下,當考生們發現同行者中有李賀的時候,心中的膽怯又會沒由來的多出幾分。

因為他是李賀,他是那個相傳七歲就能以詩作《高軒過》折服文宗盟主韓愈,十五歲就能與詩人李益雙雄並稱的少年郎,沒有人會蠢到懷疑李賀的實力。對於尋常人來說,21歲獲得參加科舉的資格,這本身就是一時談資。而這對於李賀來說,只不過是一般操作而已。

既然註定在考場上鬥不過他,那不妨在其他地方找找麻煩。於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於李賀不孝,為了科舉功名,不惜侮辱生父的流言甚囂塵上。在奉行“避諱”的古代社會里,天潢貴胄的名諱不能被提起,父母尊親的名字也是不可說的禁忌。

絞盡腦汁的小人們終於發現了攻擊李賀的好藉口,因為李賀的父親叫李晉肅,“晉”與“進”犯了“嫌名”,李賀想考進士不正是對生父大不敬的表現嗎?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面對突如其來的指責和辱罵,孤傲剛直的李賀最終選擇不發一言,黯然離去,而悲痛失去英才的考官韓愈甚至不惜親自下場,以一篇《諱辯》瘋狂diss那群拿著李賀父親名諱說話的宵小。

在《諱辯》中韓愈問出了直擊靈魂的問題:“父親名字中帶了晉,孩子就不能考進士,那父親名字中帶了仁,孩子是不是就不配為人了呢?”

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諱辯》

但這一切的努力在鋪天蓋地的流言浪潮中都顯得蒼白無力,李賀終究還是走了。唐朝偌大的廟堂沒有容下一個李賀,但大唐煊赫的詩壇卻因禍得福迎來了一位渾身籠罩神秘氣息的長吉鬼才。短短27載的韶華,一生失意的李賀最終還是化身成為大唐詩壇最瑰麗的九霄宮闕。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和宋朝科舉進士滿地跑的狀況不一樣的是,唐朝科舉的難度足可以在歷朝歷代中名列首位,因為不糊名的緣故,唐朝科舉一度成為士族大家獲得功名的綠色通道。寒門子弟要想在科舉中有所斬獲,就必須在參加科舉前費盡周折去博得達官顯貴的青眼相加。

包括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杜牧這樣曠古爍今的詩壇大佬,雖然才華出眾也不能免俗,他們都曾在科舉前往來長安洛陽之間,與士林文豪交遊,以此來獲得威望和認可。

所以簡單總結來說:在唐朝考中進士,真才實學並非是一錘定音的標準,你還必須有人罩著,要麼一出生就在羅馬,要麼找羅馬城裡的原住民拉你一把。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出生於唐德宗貞元六年(790年)的李賀,是個非同尋常的窮書生。父親李晉肅蹉跎一生好不容易混到縣令,還沒喘息片刻就因重病纏身而撒手人寰,而隨著李晉肅辭世,李家陷入了幾近餓死的絕境。

這樣的困頓在很漫長的時間裡都沒能得到緩解,即便是到了元和八年(810年),李賀仍然在送小弟外出謀生時寫的送別詩中說:欲將千里別,持我易鬥粟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樣的話在李賀這裡是不成立的,縱然物質的貧乏讓李賀幾次瀕臨死亡,他的內心深處仍然保持著一個貴族該有的修養。雖然已經世遠名微,但李賀到底是根正苗紅的皇族後裔,他的祖先是鄭王李亮,唐高祖李淵的親叔叔。縱然如今已經落魄至此,對於李賀來說,哪怕身體裡的皇族血脈已經被稀釋到微不足道,他也以皇族自居,不願下凡塵半步。

不過這點皇家血脈幫不了李賀中進士,沒有顯赫家世做後盾的他,只能走第二條路——找貴人。

元和年間的大唐文壇,是韓愈、劉禹錫、柳宗元的鐵三角時代,但彼時的劉柳二人已經因為 “永貞革新”而遭到政治清洗,不得不遠離繁華帝都,奔赴荒涼遠州,只剩下韓愈一人還在繼續著傳道受業解惑的師道。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於是在元和二年(807年),帶著自己精心挑選的詩作,李賀敲開了韓愈的大門,作為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樂於提攜後進的伯樂,韓愈在第一次讀到李賀詩文的時候,就被這位名滿京洛的少年天才所折服。該是何等超凡入聖的想象力,才能鐫寫出這樣精妙絕倫的詩文。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一生未入邊塞的李賀像是拿著一支畫筆,用濃豔斑駁的色調寥寥幾筆就畫出了劍拔弩張的硝煙戰場。《雁門太守行》是李賀放在卷首的得意之作,也正是這篇詩文讓韓愈徹底記住了“昌谷李賀”這四個字。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唐憲宗時代的大唐正迎來掃清六合,政治清明的中興時代,那個因為安史之亂被震碎的盛唐氣象似乎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氤氳起來,包括李賀在內的大唐年輕人們也在心底種下了經世報國的種子,只待一朝榜上有名。

韓愈很欣慰帝國有李賀這樣的人才,他一遍又一遍讀著李賀的詩文,然後親自指點眼前這位年輕人如何在科舉中脫穎而出。為了不辜負韓愈的殷切期待,本就天資過人的李賀開始了焚膏繼晷,嘔心瀝血的讀書寫詩生涯。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於李賀這樣的人來說,科舉中第只是起點,他和一般讀書人不一樣,他是皇族的後裔,要做就得做入相作宰的社稷重臣,尋常末流小官對於李賀而言無疑都是羞辱。

這是李賀的天然使命,也是他後來人生悲劇的原點。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元和五年的河南府試是李賀的科考起點,也是他的終點,這位拔得頭籌的年輕人以“為父避諱,不得科舉”的荒誕理由,匆匆忙中止了自己的科舉之路,不得科考這四個字也成了李賀一生的夢魘

如果天生愚鈍還則罷了,偏上天給了李賀一個讓他難以低頭的落魄貴族出身,又給了他一個難以為繼的貧寒家世,更給了他才華可昭日月的天賦。

這樣的李賀如何甘於人下,這樣的李賀也只剩下科舉中第,入仕為官這一條路走了,可偏偏這條路對他而言是個死路。

當難酬壯志的無力感,與家徒四壁的貧寒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才二十出頭的李賀心境已到暮年。當才華遇到失意,李賀的詩風陡然轉向詭秘艱澀,用《舊唐書》的話來說:如崇巖峭壁,萬仞崛起。這位失意青年就像是大唐詩壇的遼闊平原上驟然拔起的崇山峻嶺,他筆下的詩文無論歷經多少年的風雨滄桑,也讓後來者讀之退卻。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隔著千載的歷史煙塵,我們再讀起二十歲李賀寫的詩句,仍然覺得字字帶血,寸寸斷腸。賀說: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李賀還說:只今道已塞,何必須白首

一個孤傲的人格可以被殺死,但不可以接受自己泯然眾人的平凡。李賀不是個普通的窮書生,他瘦弱的身軀裡藏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聖賢氣魄,縱然無緣科舉,李賀仍在用自己的筆鋒觸及那些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社會黑暗。而隨著李賀的人生走入絕境,李賀的詩文也迎來了井噴時代。

唐憲宗元和六年(808年),也許是李賀的名聲太大,又也許是他那有據可靠的皇族血脈起了作用,再或者是韓愈瘋狂在文壇為李賀代言站臺的原因,歸鄉一年的李賀接到了來自長安的調令——從九品的奉禮郎。

奉禮郎的職位對於李賀來說,是偌大的諷刺,這位曾說過“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的年輕人如何能接受奉禮郎的任命呢?他是李賀,一個生下來就註定出將入相,經世治國的文曲星!但當目光落回骨瘦嶙峋的妻小身上時,當目光掃到一貧如洗的殘破茅屋時,李賀終於還是向現實低頭了,他要活著,縱然只是微薄的俸祿,但對於這個滿目悲涼的家庭來說也是雪中送炭。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於是從元和六年(808年)起,李賀開始了牢落長安的三年羈旅生涯。

這三年對於李賀來說是一場煎熬,但這三年對於大唐詩壇來說,又是一場屬於“長吉鬼才”的詩文盛宴。

身居繁華的帝都,李賀並沒有忘卻入仕的初心,縱然沒辦法獲得功名,他也在用犀利尖銳的筆鋒,悲天憫人的情懷,記錄著他目光所及的苦難和悲涼。清代文學家姚文燮稱讚其為:深刺當世之弊,切中當世之隱。因為李賀筆下的自己,不再是小民李賀,而是那個針砭時弊,敢叫日月換新天的政治家李賀。

他諷刺唐憲宗求仙問道,追求長生,於是他寫下了《苦晝短》,反問道:秦皇漢武都已作朽,天下何來長生?(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他鞭撻藩鎮割據,渴望統一穩定的帝國,於是他寫下了《秦王飲酒》,勾畫出天下一統,四海昇平的盛世景象。(秦王騎虎遊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

他挖苦權貴驕奢淫逸,生活糜爛不堪,於是他寫下了《牡丹種曲》,用物是人非的荒涼來警示花無百日好的箴言。

(檀郎謝女眠何處?樓臺月明燕夜語。)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位卑未敢忘憂國。縱然帝國欠李賀一個功名,毀了他的一生,李賀仍然如夏夜微弱的螢火般,拼盡全力綻放自己的微光,只為給帝國混沌的前途綻放一點光明。

後世論及有唐一代的詩人時,常將李白與李賀相提並論,前者稱為

“太白仙才“,後者稱為“長吉鬼才”,而清代文豪黎簡則稱:論長吉每道是鬼才,而其為仙語,乃李白所不及。言外之意是說,李賀的詩文不僅僅只有弔詭晦澀,若空靈起來,縱然是詩仙李白也有所不及。

這並非謬語。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在長安任奉禮郎的三年時間,是李賀創作的高峰期,因為在這三年間他看盡了豪強權貴紙醉金迷的奢靡生活,曾經的豪言壯語和當下的淒涼現實形成鮮明對比後,李賀苦苦維持的孤傲終究還是堅持不住轟然碎裂。

他筆下的詩文裡開始頻繁出現“老”、“寒”、“斷”、“愁”、“死”、“鬼”等字眼,讓人每每讀起來都覺得奇譎怪誕,不寒而慄;但就像是天使與魔鬼集於一身般,李賀的另一種詩風則充滿了離騷式的雋永浪漫,他寫出的物象裡糅雜了“天河”、“月宮”、“羲和”、“玉輪”等奇幻符號。

從鬼到神,從魔鬼到天使,這位終年27歲的詩人已在不經意間超越了無數人,坐到了李白的身邊。

彼時的李賀一定想不到,後世的自己會成為多少人效仿學習卻始終難以超越的九霄宮闕,他短暫的一生裡大部分時間都在為生計發愁。貧寒侵蝕的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跟著他困頓了一輩子的糟糠之妻,隨著妻子病故,悲痛欲絕的李賀也因此大病一場,於元和九年(814年)辭官歸鄉,從此告別長安,再未歸來。那時的他才24歲,卻彷彿已經變成了一個日薄西山的垂暮老人。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少年子弟江湖老。從元和五年(810年)開始的江湖飄泊和接二連三的人事凋零,都讓李賀身心俱疲,他終於漸漸開始學會和自己和解,和人生和解。於是他在與故友相遇,把酒言歡之時,寫出了那首《致酒行》,其中一句“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也足可以看出李賀的豁達和自在了。

離開長安後的李賀曾試圖南下去吳越之地,尋求自己新的發展,但等真正行到南方時,才發現“處處是長安”,他以為自己離開了長安,就能離開那些骯髒齷齪的政治鬥爭,找到自己大展身手的一席之地。卻不知道的是,從前的盛唐早已故去,各地的貪官汙吏、豪強權貴都像是附骨之蛆般瘋狂蠶食著唐帝國最後的生機。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九州人事皆如此。失望的李賀帶著僕僕風塵南渡歸來,最終在好友張徹的引薦之下,轉道山西做了昭義軍節度使郗士美的幕僚。那段時間的李賀是怎樣熬過來的,我們已經無從知曉,因為此時的李賀人生已經快到終點了。

史書給李賀留下的最後一個剪影,是隨著北方藩鎮動盪,硝煙四起,郗士美因討伐不利而歸隱養病,而寄身在他麾下的李賀也不得不隨著他的離開黯然離開。

郗士美還有赴洛陽療養的機會,可歷史卻沒有再給李賀東山再起的可能。這位才年僅27歲的年輕人在走投無路之際,不得不強撐病體回到故鄉昌谷,沒多久就抑鬱而終。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李賀的離去,讓當時的詩壇為之悲慟,大詩人李商隱甚至在《李賀小傳》中為他的人生畫下了一個充滿李賀式浪漫的句點。相傳李賀病故當日,有人見到嵐山霧海中有一紅衣仙人乘龍而來,奉天帝法旨召李賀上天,為新建的白玉樓作傳。片刻之後,李賀便在繚繞雲霧之間溘然長逝,享年27歲。

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虯,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雲當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欻下榻叩頭,言:“阿㜷老且病,賀不願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李賀小傳》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而時隔五十幾年後的唐昭宗時期,大詩人韋莊上奏天子,請求追贈李賀進士及第,全了這位天才的終身夙願。不過那時的大唐也已經到了行將朽木之際,追贈事宜終究沒能名典發佈,不了了之。

那之後不久,伴隨著朱溫篡唐,這個曾經締造了萬邦來朝的偉大王朝也緩緩走入了歷史長河的深處。生死法則,王朝更迭,都是歷史和時間的選擇,不會因為販夫走卒就苛刻,也不會因為帝王將相而寬容。縱然李賀當時還在世,我想他對進士及第這一榮耀也早已釋然。

有人說,李賀一生都在尋找破解人生困局的方法,可是終此一生都未能破除。但我想,當他吟出“雄雞一聲天下白”的時候,他已經看到生命的曙光;當他喊出“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時候,關於人生的答案,他已經找到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一千多年以後,有人為李賀賦上了完美的答案。

李賀:離騷遺韻,長吉鬼才,燃盡27載韶華,化身唐詩壇的九霄宮闕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