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木匠


平凡的木匠

在太行山西邊山坡上小城裡,隆冬季節很寒冷,能容兩輛馬車通過的街道冷冷清清,坑窪不平的土石路面一邊被冰雪覆蓋,一邊裸露著黃土石子迎接著斜射來緩慢移動的陽光。

街巷上行人稀少,僅有三三兩兩的斜靠或蹲靠在“吉慶祥”藥店和“和泰”米鋪的大門兩邊,他們穿著破敗的棉襖,仰頭眯著眼、嘴上叼著煙鍋,慵懶地曬著太陽,偶爾睜開眼看著南面布匹鋪、小吃店門樑上伸出來的鐵皮煙筒,白色的、青色的煙霧或左或右或緊或慢的散開,掩映著沒有任何表情的黝黑的臉,唯有乾裂的腮紅徐徐抽動著少許渴望。

兵荒馬亂的拖累,連天公也不眷顧,剩下了乾旱少雨的日子,重複著貧窮和無奈,使這座小城和居住在這裡的人們沒有了生氣,更沒有了希望。

柱子就生長在這個小城,他的父親為了全家的生計,到省城做工已很多年了。柱子的童年還算過得吃喝不愁、悠閒自在,漸漸長大了,琢磨著生計和不確定的未來,柱子也就跟隨父親去了省城。

但是自從母親走了,柱子像是丟了魂似的,什麼也不想做,也不知道想做什麼,執意要離開省城父親的傢俱鋪。

父親沒有抵擋住執拗的柱子,知道他想念死去的娘。柱子的父親有何嘗不掛記自己的老婆,為了孩子們他只能隱忍在心裡,家裡就柱子這麼一個兒子,也就順著他,讓他散散心去了。

那是秋天的一天早上,柱子離開省城,到底去哪裡?他也沒有個想法,但還是向著老家那個小城走去,沿途路過幾個小城就逗留下來玩些日子,不知不覺過了深秋。寒風瑟瑟,大雪紛飛的一天,柱子回到了家鄉小城。

冷冷清清的兩間小房子裡,唯有炕窩是暖和的,柱子裹緊被子攤在炕上想起了死去的母親,又想到姐姐已經嫁到小城北邊的村子裡,叔伯家日子過得也很緊巴,能依靠誰呢?想著傷心地掉了眼淚。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夢裡回放著與父親的爭吵,拒絕了父親子承父業的要求。雖說也從父親及傢俱鋪師傅那裡學了木工手藝,但真不想和父親那樣做這個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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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夢中醒來,太陽已經爬過了窗戶頂,晌午了,該吃點啥呢?

柱子從家裡出來,向西走過小巷就到小城南北向的南大街了,往北穿過鐘鼓樓,前面就是古時的縣衙門,也就是西大街。在南邊和縣衙斜對的是洋人建的教堂,教堂是哥特式,有兩層,其中四方塔樓是小城最高的建築了。這裡的人們也把教堂叫做“洋樓郭棟”。

“羊肉拉麵”館子處於教堂的東邊,柱子在此美美地吃了兩大碗。當然這樣的美味不是常有的,父親給他的錢,開銷的差不多了,也該向父親大人要銀子啦!

沒有像往常一樣在街上溜達,那個夢總也讓柱子心裡有點不安!於是他從小巷子繞著回到家裡,剛進院子,叔伯把省城的來信遞給他!打開信,柱子呆住了,不知所措地杵在那裡,淚水從僵硬臉面滑落下來,永遠沒有了不計回報的生活費,“父親死了”。

顧不得其他,也沒有什麼收拾的,柱子強忍著悲傷踏上去往省城的路,沒明沒夜的趕路。經過兩夜兩天,柱子到了省城那個傢俱鋪,鋪子裡的師傅和父親的徒弟們已經把他父親打理好,父親遺體入棺了,棺材板是厚而結實的松木,鉚合的嚴絲合縫,外面刷著深紫色,畫了蓮花、福壽等圖案,並罩了青油,亮亮的。

柱子僱傭馬車把父親遺體運回家鄉小城,在叔伯長輩的安排下,和姐姐一起把父親安葬在城北邊的小山腳下。

失去母親的悲涼還沒有散去,父親也離開了,在冷清中守著孤獨,柱子渡過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舊曆新年。無助的心痛填滿了身體的血液了,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儘管心裡真的不願意幹木匠的營生,但為了活下去也別無選擇,柱子開始了木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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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離世後,柱子在省城傢俱鋪三、四年裡,話語很少,只是埋頭幹活,據說傷心已經深入到他的骨髓裡了。這樣的柱子,師傅們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想來應該給柱子找個媳婦,也許會好些,於是帶信告知她的姐姐。

姐姐對這唯一的弟弟是很疼愛的,自然對他的婚事很上心,託媒婆在小城西邊外十多里的小村子相中一家姑娘,二十多歲的柱子,很快就與這位姑娘結婚了。

結婚是柱子終身大事,他不再是一個人啦!另一個變化是柱子離開家的這些日子裡,城裡的房子坍塌不能住人了,在姐姐的協調下,柱子由姐姐操持辦了婚事,也落戶到姐姐的村子裡了。

城裡人變成了鄉下人,柱子並沒有在意。

婚後不久,拋下新媳婦到省城了,還是那樣心無旁騖的鋸著、刨著、鑿著、雕刻著、畫圖拉線……只是臉上偶爾會掛上久違的笑容,心裡默默想著他的媳婦。

幸福的柱子在新婚不久,第一個第二個兒子第一個女兒接連降生了,他已經變成了父親。那些傷痛逐步被家庭重擔沖走了,柱子不僅更加努力工作,而且他的木工手藝提升的也很快,開始有客人叫他“師傅”“細木匠”了。“細木匠”就是有設計、雕刻的技藝的木匠。

生命有了延續,柱子的生活多了一些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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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越來越緊,社會動盪不安,生活也不再平靜,省城更是這樣的。

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小人物——柱子也逃不過國運更替、社會變遷的影響,他們的傢俱鋪辦不下去了,散了,他無奈地回到家鄉的小村子。

回鄉,一家人終於團聚了,柱子幫村裡蓋房子搞建築,也給鄰里親戚打傢俱,日子也還算過得去。但是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下,與多數村民家裡一樣,柱子也有孩子夭折的心酸經歷;當然還有點失落,木匠的好手藝在村裡無用武之地。不過他其實不知道,他給村子文昌廟雕刻的“文昌”牌匾,贏得好多村民的尊重,並留在村裡人的記憶裡。

愁苦是一樣的,貧窮是一樣的,日子總不會這樣一直熬下去的。

天變了,解放了。

柱子家分到了一處院子,原來是地主家偏房院落,但挺大的又是獨院,再也不用和姐姐三家人擠住在一個小院子啦!還分了土地,最讓柱子高興的是,被劃定為“貧下中農”。柱子暗地裡也捉摸過,當初父親不是突然去世,被瓜分的傢俱鋪股份傳給他,現在估計是“富農”。誰知道時事會這樣的變化呢!

偷樂著,柱子也為大兒子張羅著把婚給結了。生活算是穩定了,下地幹活的營生總也不順手,這讓柱子犯著愁,有時也會悶悶不樂地蹲在門洞裡發呆,抽鍋旱菸的工夫會想到省城的傢俱鋪。

誰有能想得到呢?公私合營後省城成立了木器廠,廠子是開了,原來的師傅老的老死的死,一紙公函信寄給了柱子,因他的手藝被招聘到廠子裡做師傅。

好事接二連三,柱子笑得合不輪嘴,很快就到省城木器廠報道去了。工作不久,按照政策,柱子回村子裡給媳婦辦好進省城的手續。但是大兒子成家了不符合政策,也不能隨父親到省城,柱子和媳婦商量決定也不帶二兒子到省城,讓他留下來,兄弟倆在村子也算有個伴,相互有個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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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又成了城裡人,而且是大城市的市民,開始了新的生活。

在廠子裡,培養了不少徒弟,家裡有添丁了,早出晚歸,平平淡淡地過著普通市民的生活。一個木匠也就是底層的工人階級,在那場運動中也是波瀾不驚、平平安安地過去了,但到底也享受到高級技工的待遇。

行將退休的柱子也利用國有財產幹了點私活,做木匠的給孩子們留點念想。他用了一年時間收集工廠裡不要的材料、剩下的邊角料,又用了一年時間,通過粘和拼接定型材料,設計製作了兩套玻璃板面三屜雙門櫃、兩套長方箱兩門地櫃組合。特意把這些傢俱送給在鄉下的大兒子和二兒子,也算是給他們遲到的結婚禮物,也有為父母對子女補償的心思。

確在此時,柱子中風了,柱子和媳婦商量,決定一起回家鄉村子裡養病。

回到家鄉的柱子,病情越來越重,慢慢地不能自理,只能拄著柺杖,顫顫巍巍往前挪著不太聽話的雙腿,哈喇子經常順著他白色山羊鬍子飄落在胸前,或灑在地上;靠坐在村子戲臺邊,曬著太陽,呆呆地眺望著遠方,話憋著又說不出來了。只聽得到鄉音,無法和這片天地交流,過去的一幕一幕在他的腦裡回放!

這次回鄉後的柱子就再也沒有回過省城。

這也許就是冥冥之中的葉落歸根吧!

柱子是在一個傍晚離開人世的,那晚漫天星星,彎月在他走後才掛在天空;那晚打穀場上還放映了《大鬧天宮》美術動畫片,他走時的炮聲在天空炸響。

柱子永遠走了,他不知道他父親的墳地上蓋起縣政府的大樓,他不知道他走後子女們為他請戲班子唱了戲,他不知道他送給兒子們的傢俱還是那樣時尚結實漂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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