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抗疫”也不能對其他國家造謠,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

葛劍雄:“抗疫”也不能對其他國家造謠,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

葛劍雄(教授,博士生導師),祖籍浙江紹興,1945年12月15日出生於浙江湖州。曾任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現任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常委。
本文源自《財經》雜誌主筆馬國川的專訪。特此致謝!


公民自己要有理性判斷


馬國川:您最初知道疫情時,有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次疫情對您個人的生活和研究有什麼影響嗎?
葛劍雄:我最早看到消息,就懷疑有關部門在掩蓋疫情,因為有過SARS經驗。還沒有查清楚情況,就輕易否認“傳人”,這是不符合常識的。但是因為沒有充足的信息,不知道問題有多麼嚴重。等到1月20日鍾南山院士出面講“肯定人傳人”,勸人們不要去武漢,我就明白事情相當嚴重,第二個SARS又來了。
疫情對我沒有太多的影響。我正好有兩部書稿等著要完成,只要網絡通暢,再加上家裡藏書,可以在家裡工作。武漢信息剛公佈出來,那麼多病人不斷地增加,的確很令人震驚。武漢失控,病毒傳播途徑不清楚,都加劇了人們的恐慌。政府為了公共安全謹慎行事,但是公民自己也要有理性判斷,知道哪些是不得不做的,哪些是應該正確做的。


馬國川:有傳言說這次疫情源自“人造病毒”,或者實驗室洩露,或者來自國外,儘管已經闢謠,但是各種各樣的說法仍然廣泛流傳。
葛劍雄:我從一開始就認為,這些說法是胡說八道。社會上大多數人是沒有判斷能力的。有些人自以為有知識、有判斷,實缺乏基本常識。“陰謀論” 是不要證據的,只是一旦被某種勢力所利用,就顯得更加陰暗。
“陰謀論”全世界都有,還會不斷出現。我們這裡之所以“陰謀論”盛行,是由於某些人得到縱容,甚至認為傳播這些東西對中國有利。比如,有些人散播轉基因的陰謀論,連院土都不敢說話,一開口就被罵 “賣國”。其實這對我們自己沒有任何好處,反而給國家造成很大損失。
所以,我們不要理會那些製造陰謀論、相信陰謀論的人,重要的是主流輿論一定要守得住,不能讓那些陰謀論、網絡暴力放任自流。
馬國川:疫情還是沒有結束,已經有一些人開始歌功頌德。在這樣的災難面前,知識分子應該堅持什麼樣的底線?
葛劍雄:這樣的人永遠都有的,問題在於主流對它採取什麼態度?只要支持不好的傾向,它就不可能消失。如果認為這對自己有利而縱容,這種東西當然會大行其道。誰握有言論管理之權,誰就有責任採取鮮明度,對輿論走向責任。


知識分子的作用建立在自己的知識基礎上,知識為什麼有價值呢?因為建立在理性基礎上。知識分子應該有自知之明,對自己真正有把握的問題提出意見,能做什麼就做什麼。


馬國川:作為中央文史館館員,您對於目前的抗疫有什麼建議嗎?
葛劍雄:我不是醫學專家,不可能提出抗擊疫情的具體建議。最近我向中央文史館提交了一篇短文,講了歷史上三件事和三個教訓:
第一,很多病毒都是通過人員流動來傳播的。比如東漢末年,因為有一批匈奴人從蒙古河套到了洛陽,然後又到山西、河南,傳播了鼠疫病毒。當時正值天下大亂,軍閥混戰,成百萬人逃難。人口大流動導致建安二十二年爆發全國性瘟疫。領人口流動大,病毒傳播的可能性也更大。
第二,東漢時一部分人已經知道傳染病要隔離,把有些病重者抬到郊外,看似不人道,卻是個好辦法。可是外地來的官員認為這是不仁不孝之舉,要求通通抬回去,結果導致更多死亡。因此,抗疫不能只講道德,要講科學。
第三個例子,因為傳染比較多,當時曾經規定,如果家裡有三人發病,可以不上朝。結果有人反對說,拿了公家的俸祿怎麼能不工作呢?規定廢除,導致交叉感染。因此,不能只講奉獻,不講科學。


愛國主義必須建立在理性基礎之上


馬國川:疫中諸多醜陋的社會現象,被批評為中國固有的“國民性”。在您看來,存在所謂的“國民性”嗎?
葛劍雄:所謂國民性,當年魯迅等人提出來,到現在還停留在個人感覺或一些個例上,沒有認認真真做過科學研究,也缺乏比較。今天有條件用社會的方法做調查,抽樣分析,不應該再作空泛之論。
以前的社會為什麼守住底線?因為兩三千年來,一般中國人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這就可以維持基本的社會倫理底線。為什麼現在很多人基本底線都沒有?就是因為既沒有敬畏,又沒有基本的現代文明教育。如果我們的義務制教育是合格的,那就不會出現這樣問題。
馬國川:疫中出現了醜陋的地域歧視現象,為什麼最講愛國主義的國家卻歧視和排斥自己的同胞,這是不是一種矛盾現象?
葛劍雄:一點兒不矛盾的。從精神層面看,愛國主義的最高境界是一種信仰。愛國主義不是唯物的,唯物就麻煩了。有宗教信仰的人,宗教信仰和國家信仰是合在一起的。中國是世俗的愛國,愛國並不是一種信仰 ,就要跟政權聯繫起來,在古代愛皇帝、愛具體的政權就是愛國。


我們的愛國主義不是與生俱來的信仰,而是後天的教育,所以有一個科學完整的愛國主義教育就非常重要。遺憾的是,我們的愛國主義教育是不完整、不科學的,有很多界限迴避了,不能真正講清楚。由於缺乏全面理性的教育,大數人,特別是年輕人的愛國主義片面的。
馬國川:不管是網絡世界,還是在現實世界,這種片面的愛國主義都很明顯。
葛劍雄:這種片面的愛國主義對自己、對國家都沒有好處。有了正確的愛國觀念怎麼運用?這就涉及知識結構和道德基礎。現在有些人自認為是愛國,但是結果對國家並不利。為什麼呢?我不懷疑這些人的真誠,而是他們的知識結構、能力和道德基礎有缺陷。比如你提到的疫情期間出現的地域歧視現象,就是典型。如果不愛自己的同胞,愛國主義有什麼意義?
愛國主義也是有邊界的。不管怎樣,不能突破聯合國憲章和國際法。比如,《外國人永久居留管理條例(徵求,意見稿)》剛剛公佈,網上很多評論打著愛國主義的旗號,實際上簡直是極端的種族主義、法西斯主義。顯然這不是真正的愛國主義,只能損害國家利益。
馬國川:看來,只有愛國主義,哪怕出自真心的“純正”愛國主義也是不夠的,一個人的行動和判斷能力還要受到道德基礎、知識結構的制約。

葛劍雄:關鍵問題是愛國主義教育本身有偏差,同時對於那些偏頗的愛國主義言行沒有進行疏導。主流媒體缺少公信力,往往是網絡在引導,某些極端言沒有得到制止,反受到縱容。愛國主義必須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之上。但是理性是哪裡來的?如果個人不具備理性,主流輿論就要引導,政府就要引導。
如果一個人正確實行愛國主義,有三條是必不可少的:第一,人文,就是人道主義作為基本底線;第二,法治,要有牢固的法治觀念;第三,科學,尊重科學。


抗疫的三個尺度


馬國川:這次抗疫中發生了一些人道主義悲劇,例如腦癱兒童的死亡、孫子孤身陪同去世爺爺數日等,都讓人感到悲哀。
葛劍雄:抗疫是為了救人,一定要避免在此過程中再釀成人道悲劇。疫情期間還有人公開宣揚不人道的話,突破了人文底線,令人痛心。
從應對這次公共衛生危機的措施看,法治也是一個嚴重問題。例如,交通部說禁止封路,各地方政府卻嚴格封路,法律根據到底是什麼?


企業要復工,很多地方工人不許出來,甚至連村子都不許出,法律根據到底是什麼?更荒唐的是,某地方政府說要進入”戰時狀態”。憲法規定,只有全國人大授權後,國家首腦才可以宣佈戰時狀態。不管到什麼時候,都要遵照法律規定。地方政府不管出臺什麼規定,都必須明確法律根據,不能無視或踐踏法律。即使是緊急狀態,也不能越權行事
馬國川:如果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定,又要應對緊急情況,怎麼辦?
葛劍雄:其實,我們本來有充足的法律資源,但是有的沒有運用,有的被濫用。應對突發公共衛生危機,即使沒有相關法律,要採取緊急應對措施,地方人大也可以根據授權臨時制訂地方法規,時間上完全趕得上來。根據國家的法律,省級人大可以制訂地方法規。比如說,在“封城”前,湖北省人大可以立即通過一個“緊急條例”。
1月28號晚上,我就通過有關部門提了幾條建議,其有一條是應該充分利用法律資源,地方人大授權進入緊急狀態,然後依法徵用物資車輛等社會資源,取消或限制公民的某些自由。
馬國川:這次抗疫過程中就能看出來,有很多官員缺乏法治精神,只想聽上級明確指令,而不是根據現有法律積極行動,保士安民。

葛劍雄:疫情結束後,應該研究法治怎麼發揮作用。一方面對現在採取的應急措施進行法治評估,違反法律的應該追責。另一方面要彌補法律的漏洞,完善具體的條例細則,明確處理類似公共衛生危機的法律規定。


馬國川:新病毒肺炎本身就是非常專業的科學問題,科學家的角色非常重要。
葛劍雄:一方面,決策者要尊重科學家的專業意見;另一面,科學家也要盡職盡責。如果在病例充分提供情況下,專家組做出了誤判,當然也要承擔責任。
我注意到媒體報道,國家衛健委第二批專家組一個成員抱怨說,在武漢根本病例都看不到,數據都沒有,讓他怎麼判斷?當時湖北省衛健委官員反問,難道懷疑我在隱瞞嗎?為什麼不能懷疑你呢?這次事後一定要依法追究,,到底是哪一級、是誰在隱瞞?要公佈決策全過程,該追究法責任的,一定要追究法律責任。
馬國川:有人辯解說,面對突發的公共衛生危機,專業的科學知識不懂,官員也很難做出正確決策。
葛劍雄:不需要懂得很多專業知識,要有科學常識和基本邏輯,只要接受正確的信息,就能夠做出基本判斷,可以進行決策。對一般公民來講,把義務制教育階段的課程學好,基本的科學概念就應該有了。我們講的科學實際是基本的科學素養、科學觀念,因此只要高中文化程度的人就可以了。現在關鍵的問題是,許多人連中學的科學知識都沒有,這是提高國民素質的重要任務。


中國是有光明前途的


馬國川:每次災難,成語“多難興邦”都會被引用。在您看來,應該怎麼正確理解“多難興邦”?
葛劍雄:“多難興邦”並不是說,多難一定能夠興邦。多難未必興邦,多難喪邦的例子有的是。要興邦,首先要克難,同時吸取教訓。哪些“難”是災,怎麼防範?哪些“難”是人禍,怎麼避免?只有吸取了教訓,才能夠興邦。現在有的人心理扭曲,反過來把災難當喜事辦,這是特別需要警惕的。不然我們怎麼對得起這3000名多死者?


馬國川:如果不總結教訓,將來還會在同樣地方摔倒。
葛劍雄: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例如,在抗疫期間發生的次生災害有多大?由於沒有得到及時治療而死亡的其他病人有多少?將來都應該實事求是地調查清楚。又比如說,對中醫中藥的作用要客觀認識。即使有客觀效果,也要從科學上講清楚。何況這中間還涉及到一些利益集團和各種部門利益,各種花樣。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希望這次公共衛生事件能夠促進社會的公開透明,這也是“興邦”的應有之義。


另外,民間種種議論不可怕,網絡輿論也不可怕,關鍵在於主流怎麼引導。在信息社會,瞞也瞞不了,應該實事求是地把真實情況告訴大眾,不能只是鼓動虛幻的、情緒化的東西。很多理性的事媒體不報道,一些非理性的事卻被放任自流。比如,現在網上那些公然對美國、日本等國家造謠的行為,不應該被制止嗎?它們都是在損害中國的"軟實力”。
馬國川:在國家經濟實力增強的同時,如何提高"軟實力”非常重要。
葛劍雄:我曾經詢問提出”軟實力”概念的約瑟夫奈教授。他解釋說,軟實力必須要自己認真去實踐,只有帶頭做,才具有說服力。中央提出的很多很好的概念,我們做了沒有?
例如,我們要承認每一種文明都有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鑑的地方,才能提高我們的“軟實力”, 才能從“文明互鑑”的角度推動國與國之間關係的進展,從利益共同體逐步發展到人類命運共同體。假如不是這樣,而是默認或放任各種“陰謀論”,或對其他國家造謠,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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