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只是個小宮女,皇上卻說,我與過世的芷妃長得一模一樣


故事:我只是個小宮女,皇上卻說,我與過世的芷妃長得一模一樣


作者 | 孟青崖


1

遇到郎譽之前,我還是緋羽殿的小宮女。每日夜幕降臨時分,我便會提著燈籠去攏香園的小徑上點燈,以方便巡防侍衛得以通行。

可實際上,攏香園自芷妃娘娘病逝以後,就甚少有人來往,就連夜巡的侍衛也日益罕見。

但燈總是要點的,我也每晚都會走上一趟,任憑颳風下雨,每日如此。旁人以為我是緬懷芷妃,但無人知曉,我其實,是為了攏香園裡的那位公子。

那位公子的出現,是從去年的上元節開始。那時候宮裡正逢宴事,熱鬧得緊。可我不喜熱鬧,也不喜賞賜,就獨自提著燈來到了攏香園。

那晚月明風清,湖光漣漪。他穿著月牙色的衣衫慵懶地半躺在長亭石椅上,地上擺了一壺酒,一隻琉璃酒杯倒在地上,另一隻酒杯在他的手指間。

他闔著雙眼,一動不動。我想他大概是醉了,這才察覺不到我的靠近。

我大著膽子走到他面前,把明亮的燈籠放在身後,只敢藉著月色打量他的模樣。

他可真是個好看的公子呀!眉濃鼻挺,膚白唇薄,一身白衣映著月光,真真像是畫上走出來的人兒!

可我不想,他突然睜開眼,一言不發地看著我,而我也沒來得及收回視線,就這樣直愣愣地瞧著他。

這真是我長這樣大遇到的最難堪的一件事了!他漆黑通透的眸子瞧著我,我頓時腦子一空,只覺得應該轉身逃開。我也的確落荒而逃了,像個偷竊的賊人,任憑酒水傾灑,燈影搖晃。

後來回想起這一夜,我只記得那是我唯一一次沒有點燈的夜晚,還有我倉促逃離時背後的一聲微弱的聲音。

“嘉文。”

他的聲音很輕,像風裡的一聲嘆息。而我之所以能聽清,是因為這個名字我十分熟悉。

嘉文,洛嘉文。那是緋羽殿已故芷妃的閨名。

從那以後,我就時常看見他,他有時喝酒,有時就坐在那裡,什麼也不做。

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心裡在想什麼,我只是偷偷站在樹後看著他,看他坐在我點的燈籠下,心生歡喜。

這樣偷偷摸摸的日子一直到那天傍晚,我為了不碰見他,早早地來點上燈籠。卻不想有人突然從旁邊跳出來,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將我禁錮在柱子上,動彈不得。

我嚇得直哆嗦,抬眼卻對上一張好看的臉,心猛地止不住狂跳。

“你是誰?”他眼眸如墨,甚是好看,而他眼裡的我普通平凡,毫無麗色。

我支吾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剪冬,我叫剪冬。”

他注意到我的恐懼,這才鬆開了手:“這裡的燈都是你點的?”

我點點頭,並不敢看他,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他問道:“你每晚都一個人來,不害怕嗎?”

我搖搖頭。

“那,”他突然靠近我,言語間多了一絲玩味,“你也不怕我?”

我能嗅到他身上好聞的氣味,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我侷促不已,可又覺得自己無處可逃。只是不停搖頭,這樣好看的公子,怎麼會讓人害怕?

我聽見頭頂傳來一陣輕笑,他清朗的聲音落入我的耳朵裡,三言兩語之間,驚起一片驚濤駭浪。

“倘若我說,我已經死了,不是人了,你也不怕嗎?”


2

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同所有豆蔻年華的姑娘一樣,希望我的心上人會是個大英雄,有一天,他會頭頂青天,身騎白馬,來接我做他的另一半,從此相執相守,快意江湖。

後來,我遇上了郎譽,郎譽就是那位好看的公子。

他說他生前是鷚國的世子,身份尊貴,受人崇敬。五歲識千字,七歲通治經,十一能射鵰,十三可赤手打死虎狼,十八九歲便披戰袍上戰場,以一敵百。他說他死時還不到二十六歲,那當真是男子一生中最金貴的時候。

他說他是一縷遊魂,一個野鬼,我聽到這些時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害怕,而是無盡的可惜。我荒蕪了這些年的年華,終於遇上了一個大英雄,只可惜,是個已經死去的大英雄。

“剪冬啊剪冬,一剪寒冬,蠟梅獨開,是個好名字。”

月明星稀,他懶散地坐在園子裡的梅樹下,一襲白衣溫潤如玉。他看到我來一點也不驚奇,反而笑著打趣起我的名字。

我站得離他遠遠的,手裡提著燈籠無處安放。我猶豫了片刻,試探地問道:“你當真不會吃了我?”

他似乎是在笑:“我又不是洪水猛獸,怎會吃了你?更何況,我還要請你幫忙呢?”

我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竟相信了他,朝他走近了幾步,燈籠昏黃的光照亮了他蒼白的臉,如夢如幻,不知真假。

“你要我幫你什麼?”

“我要你幫我找一個人,”他直勾勾地盯著我,“你肯不肯?”

“是誰?”

郎譽道:“一個叫洛嘉文的姑娘。”

我一時震驚,不動聲色地攥緊了手裡的燈籠竹柄。

原來他念念不忘的人,竟是已經離世的芷妃娘娘,洛嘉文。他難道不曉得芷妃已經離世的消息?

鷚國與南郩在五年前大戰,鷚國吞併了南郩,統一全國。如今南郩都是鷚國人的天下,他一個鷚國的世子,為何會年少辭世?死後還不肯投入輪迴,在宮殿裡化為孤魂野鬼,難道是為了芷妃?他與芷妃又是什麼關係?

之前我被郎譽是鬼魂的念頭所困,直到現在才逐漸冷靜,這一冷靜下來,諸多疑惑便翻湧而來。

“我被困在這裡很久了,”他目光迷離,彷彿透過夜空的雲層瞧見了星辰,“可我十分想念她,我記得我死時她十分悲慟,而現在……我不知她現在如何了?”

我大著膽子在郎譽旁邊坐了下來,奇怪的是,此時的我平靜安和,彷彿我理所應當就該與他並肩而坐。

“你與她,是什麼關係?”我不願意告訴他洛嘉文已經死了。並不是因為怕他難過,而是怕他知道後,我就再也無法見到他了。

這世上最遠的距離,就是生與死的距離。一個人若死了,沒了,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她是我的……”他愣了片刻,卻是笑了,“我們,我和她,什麼都不是……”

那晚,遙夜泛青瑟,花草樹樓亭。燈籠之下,疏影橫斜,郎譽風淡雲清的模樣就這樣印在了我的腦海裡,在我的心裡,劃開了一道口子。


3

很久之前,郎譽還在世,南郩也還未破國,也曾輝煌一時,鼎盛幾朝。

到了成安三十六年,彼時鷚郩兩國交戰,鷚人內亂,兵力渙散,失了人和又無地利,一時戰局吃緊。

成安三十七年冬,鷚人獻城求和,在餘和鎮與南郩簽下十年休戰契約,史稱“餘和之約”。

成安三十八年,鷚國為結兩國之好,送世子來郩,以示誠心。

那幾年裡,風雲變幻,斗轉星移。

那一年,郎譽十五歲,朗俊疏秀,年少輕狂。他作為鷚國送來的質子,被留在異鄉,一留就是三年。

質子的待遇想來也不會有多好,郎譽在南郩的待遇自然也是有苦難言。他住進偏宮,無僕無從,無人問津。

那年冬日暖陽,雪後未融。郎譽披著衾袍路過院子裡的那棵兩人多高的梅花樹時,突然聽見有人喊他。

“喂!那人?!”

他一愣,抬頭在樹上瞧見一身著白衣綴紅梅裙裳的小姑娘。她抱著樹幹一動不動,小臉上左一道右一道汙痕,兩隻眼倒是黑得發亮,像兩隻晶瑩的葡萄。

郎譽也不說話,只是用玩味的眼神靜靜瞧著她。

“喂,樹下的那人,我下不來了,你肯不肯接一接我?”那姑娘眨著大眼,說話時用盡了好語氣。

郎譽似是認真考慮了一陣:“不肯。”天氣寒冷,若是弄髒了衣裳,他就沒有換洗的了。

那小姑娘聽了,小臉一白,忙又喊他:“那人!你要是不肯接一接我,我就得在這裡一直待下去了!等明天過去,我就凍成一個冰棍了!你可狠心?”

郎譽又考慮了一番,可他瞧了瞧自己的袍子,還是搖了搖頭。

這下小姑娘徹底生氣了,她瞧著那兩人多高的樹,一咬牙,一閉眼,竟就這樣跳了下去。

郎譽沒有想到她竟這樣硬氣,眼睜睜地看著她掉落在地上,樹杈上積壓的雪塊震落在她小小的身上,她趴在地上,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郎譽心裡一沉,走近幾步正想察看狀況,卻不料那坨大雪塊忽然一躍而起,突如其來的力度將郎譽一把推倒,他剛仰翻在地就聽見一陣清脆笑聲。

他皺了皺眉頭,不承想剛撐起身子就對上一雙彎月。

她斂了笑眯眼瞧著他,伸出手飛快擦去他鼻樑上的泥濘,嘴上說道:“雖然你心狠不肯救我,但是一報還一報,我們扯平了!我叫嘉文,你叫什麼?”

那年冬日暖陽,雪後未融。但郎譽坐在積雪滿枝的梅樹下,似乎瞧見了冬日的陽光,初融的湖水,乾淨透徹,溫暖純真。

他彎了彎嘴角:“無名。”

從前有人說他天性涼薄,不喜人情。這種涼薄到了異國更甚,他不喜南郩人,不喜天下人,不喜這身邊的每一個人。

同樣,冬日暖陽也好,初融玉湖也罷,他也不喜她。轉身的時候,他是這樣想的。

而那姑娘就在他背後安靜地站著,和風旭陽間,似乎站成了一道風景,於是他每每回過頭,她就在那樹下,一身碧衣,三千青絲,風華萬千猶不及。

郎譽向來不信命運,命運讓他生在了世家,身不由己,他不信;後來命運把他送來了敵國,受盡恥辱,他不信;最後命運把洛嘉文推向了他,他終於信了。

但與此同時,他信的,還有報應。


4

我有些難過,因為他心裡那個像冬日的陽光,像初融的湖水一般的姑娘已經死了。

可我不能就這樣告訴他。我瞧著燈下面色昏暗的他,說:“我會幫你找到她。”

他笑了笑,不再說話。

我此前曾見過芷妃的畫像。她也果真如同郎譽所說,一身碧衣,三千青絲,風華萬千猶不及。

英雄佳人,本就是天底下最合適不過的。但天底下講究的並非只有才貌絕配,還有門當戶對。

洛嘉文,南郩人,她的父親是南郩最後一代皇帝,而她則是南郩最後一位死去的公主——嘉文公主。

我想,這大概就是生不逢時。

郎譽與洛嘉文之間隔著的,除了那兩人多高的樹木的距離,還有家仇國恨。

郎譽曉得洛嘉文是公主,是在一個蜂飛蝶舞的春天。那時候,洛嘉文常常往郎譽的院子裡跑,郎譽也不搭理她,就坐在屋裡窗前看書。

他偶爾抬起頭,總是瞧見洛嘉文坐在那棵大榕樹上。她望著天空,顯得呆呆傻傻的。

郎譽想了想,就走出門跟她說話,他說:“樹上危險,下來。”

嘉文低下頭,瞧見一向冷冰冰的郎譽主動跟她說話,不禁莞爾一笑:“我在等它來,不能離開。”

“等什麼?”

嘉文晃悠著雙腿:“我十歲那年養了一隻鳥,卻在去年飛走了,我最後見到它的時候是在這裡,所以我就在這裡等,我覺得它會來看我的。”

郎譽聽罷有些想笑。她天天來,月月來,竟是為了等一隻鳥。

他說:“鳥兒飛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你別等了。”嘉文卻晃著腦袋:“你不懂,每個人都有期待,即便渺茫,也總想等下去。”

她又低頭問樹下的他:“你呢?你的期待是什麼?”

郎譽一怔,“我的期待……是成為那隻鳥。”

天地之廣闊,男兒志在四方,而他的四方卻只在這小小的院子裡,他的自由卻在遙不可及的宮牆那頭。

他感慨他可悲的囚途,卻仍在下一秒下意識地接住了從樹上掉下的洛嘉文。她閉著眼在他懷裡,不省人事。

洛嘉文出生時便患有頑疾,一直未曾治癒。她得天獨厚,應有盡有,但老天並非待她優渥至極。

那天,郎譽的院子裡來了許多人,他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輕聲細語之間,郎譽只聽到了兩個字——公主。

洛嘉文的期待是等一隻飛走的鳥,雖然希望渺茫,可只要她想,她就可以擁有另一隻鳥。而他,他的期待同樣渺茫,但不同的是,他別無選擇。

從那以後,院子裡沒了等鳥的姑娘,樹下卻多了個等待的少年。等什麼呢?他不知道。

日子過得緩慢,他每日推開那扇木門,都覺得瞧不見未來。直到有一天,他推開門,瞧見了那個呆呆傻傻的姑娘。

那姑娘紅腫著眼看著他,滿目淒涼:“你可能不相信,其實那隻鳥兒是我自己放走的。”

郎譽瞧著她,忽然覺得,心口有什麼溢了出來,彷彿驚濤駭浪一般,無聲將他淹沒。

那晚是除夕之夜,宮裡張燈結綵,熱鬧非凡,郎譽穿著宮裡太監的衣服從人群裡匆匆而過,途中經過一落花亭,亭子裡站著一位華衣錦綢的公主,一身碧衣,三千青絲,風華萬千猶不及。

他望了她一眼,這一眼猶如枯木逢春,涸魚得水。

她同他說,我同你扯了謊,我待在樹上不是等那隻鳥兒,只是在瞧你。

看書的你,寫字的你,喝茶的你,憩息的你,每一個不看我的你,都在我眼裡。

她說,我會在這裡等。等到兩國結為秦晉,等你頭頂青天,身騎白馬,回來娶我。

好。


5

紙終究包不住火,就如同本就陌路的我,留不住深情執著的郎譽。

我偷偷從緋羽殿偷來了一幅畫,據說那是芷妃生前的畫像,無人敢動。

那晚,我來到攏香園時,郎譽仍然在亭子裡。跟我第一次遇上他時一樣,他半靠在柱子上,衣帶鬆散,半醒半睡。

他真是一個好看的人兒啊!倘若他沒死,該是多麼慶幸的事!可倘若他沒死,我就遇不上他了。這樣想想倒也可惜。

可他究竟是怎麼死的呢?如果他知道嘉文公主也死了,又會怎樣呢?

“你來了。”

他突然睜開眼嚇了我一跳。他瞧見我懷裡的包裹皺了皺眉頭,出聲問道:“你給我……送吃的來了?”

我把那畫遞給他:“我幫你把嘉文送來了。”

他一頓,目光閃爍:“嘉文?”

他接過畫卷,並不著急打開,只是嘴裡喃喃道,“我方才似乎夢見她了。”

我一愣,鬼還會做夢?

“我夢見,她一身白衣坐在宏偉的宮殿前,她的背後是二十一盞微弱的燈籠。黑暗鋪天蓋地襲來,淹沒了螢火,也淹沒了她。”

我不說話,只靜靜聽他說著,我想,那應該是他生前最難忘懷之事,所以才會變成夢境與他糾纏。

第二年柳絮紛飛之時,郎譽回到了鷚國,彼時的他已經是十八九歲的少年,沉靜穩重,老謀深算。

他佯裝歸意於手握大權的大冢宰,做他的傀儡,謀權篡位,繼承大統。其後暗自籠絡人心,尋機一舉剿滅反黨,最後終於掌握實權。

刀光劍戟之間,他未曾忘記遠方有個姑娘,坐在高高的樹上,晃著雙腿等著她放飛的鳥兒。

只不過,在聽聞南郩毀約入侵鷚國邊境之時,他思量片刻後,下令親征。一場大戰,從此拉開序幕。

郎譽天性涼薄,不喜人情。他眼裡不見血流漂櫓,不見哀鴻遍野,只有固若金湯的南郩城牆,和嗜血如麻的敵軍劍駑。

鷚國幾十萬大軍在郎譽的指揮下長驅直入,直搗南郩都城,一時間滿城風雨,血流空巷。

他回來了,那隻從深院宮牆裡飛出來的鳥兒,以這樣的方式,回來了。

他沒有想到,宮牆裡那位公主也未曾想到。

郎譽再見到洛嘉文的時候,是在攻城的前一晚。那是南郩派來使臣談判,使臣跟著士兵走進他的營帳,出口便是:“我曾想,你總會回來,但不曾想,是以這樣的方式回來。”

郎譽呼吸一滯,抬起頭時面色煞白。

他瞧著她走近,瞧著她滿眼淚水,恨意昭然地看著自己,聽見她的聲音傳入耳裡。“倘若是這樣,我真希望你別回來,永遠別回來。”

“我知道,你肯定會來。”他皺了皺眉,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只道,“你瘦了。”

洛嘉文笑得苦澀:“你知道?你知道什麼?我傻得很,想著你答應了我,便老老實實等著你來提親,等到我成為南郩皇室的笑話,等到父王再三相逼我也不肯嫁,只因著你我應該都是一諾千金,也曾是信誓旦旦。”

“如今你回來,卻又是在做什麼?!兩國不開戰,百姓和平安好,這樣不行嗎?為什麼?如今究竟是為什麼?!”

“嘉文,”郎譽這才知道,原來他並不夠涼薄,這世上有洛嘉文,他就有軟肋。

他握住她的手:“對不起。”

“我不要對不起,倘若你要補償我,就還南郩百姓一個安寧。”她盯著他,一字一句,“你肯不肯?”


6

月色迷濛,郎譽打開了那幅畫像,我瞧見他目光迷離,眼裡都是洛嘉文的模樣。這樣好看的公子呀,於我而言,就像是畫裡摸不著的神仙,水中碰不著的明月,以及荒蕪半生卻愛不到的良人。

“剪冬,”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有沒有告訴你,嘉文是怎麼死的?”

我忽然心頭一緊,語不成句:“你、你知道……”洛嘉文已經死了?

他沒有看我,只是看著那幅畫自顧自地說著:“那時,嘉文怪我沒有遵守承諾反而攻打南郩,她恨我,我是知道的。可是剪冬,雖然她和我一樣生在王室,可她終究與我不同。她生得尊貴,得盡恩寵,一生被所有人小心呵護,生平最苦惱之事無非是尋一個好夫君,安享過完一生。”

“可我不同。我從生下來起就註定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興國,二是亡國。可我遇上她以後才知道,我此生無論是走那一條路都繞不過她。”

“我從南郩逃回鷚國的途中,我就告訴自己,我不能做亡國之君。我得活著,強大地活著,只有這樣我才有可能回來看我心愛的姑娘,才能與世抗爭,得我所求。”

“後來我費盡心力,終於日益強大,強大到能夠與世抗爭,得我所求。可我那心愛的姑娘啊,她就坐在那座宮殿前,點燃了二十一盞燈籠,然後與那燈籠一同燃燒消殞。那是她二十一歲的生辰,她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我沒有放過南郩,她亦沒有放過我。”

“於是每晚我都能夢見她,夢見她恨意昭然的眼睛,夢見她決然離去的背影。魂牽夢縈,夜半夢醒,我知道,我這一生,都失去她了。”

我痴怔在旁,聽他說著這些話,我只覺得莫名心痛,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心痛,但這痛是實實在在的,痛得我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我只聽見他的聲音無比清晰地迴盪在我耳邊,“嘉文啊,我曾想,像你這樣生命原本就脆弱的人是不會輕易死去的。我希望你活著,我也常常覺得你還活著。我封你為芷妃,賜你緋羽殿,可是又有什麼用呢?活生生的你,已經不在了啊!”

他在說什麼?為何我聽不懂?什麼是他封的芷妃?什麼是他賜的緋羽殿?

“我找到技藝最精湛的畫師給你畫像,可他們沒有見過你,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跟他們說,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笑,你的哭……可他們沒有見過你,他們畫不出你。”

郎譽突然將那幅畫像翻過來,湊到我眼前。只一眼,我就覺得呼吸不過來,心口更加疼痛了。

這畫上的人身著白衣紅梅,站在榕樹之下望著天空,眉目秀麗,衣袂飄飄。三千青絲,萬千風華猶不及。

“你說,這畫的,可像你?”

我大腦一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餘光只瞧見那畫卷左下角寫有五個蠅頭小字。

“贈吾妻,剪冬。”

那年冬日暖陽,雪後未融。出門遊園的小公主無意中闖入了一個雅緻簡陋的院子,她在那院子裡遇上一個公子,那公子高冷絕塵,即便是碰上她這樣的小姑娘也不肯出手相救,她從未遇見過這樣冷漠的人,那時候,小小年紀的公主心生憐憫,又不願有身份隔閡,便起了一個別名與他相識。

那時,她蹲在他身前,說的是:“我叫剪冬,你叫什麼?”

剪冬,剪冬,只願為你剪去這周身的寒冬,心生暖春,不知寒意。


7

郎譽扯了一個彌天大謊。

他根本不是什麼鬼魂。是啊,他哪是什麼鬼魂?哪有鬼魂能喝酒,能做夢,有影子,有觸感呢?

也只有我,會這樣傻,從來對他深信不疑。

郎譽打下了南郩,統一了兩國,他已經是高高在上的王了。是他封了洛嘉文為妃,並賜了她緋羽做殿。

可他沒死,洛嘉文卻是死了,那,我又是誰?

“巫師告訴我,你死時怨念極深,死後靈魂便一直在世間徘徊,不肯歸去。於是我便命巫師施法凝聚你的魂魄,讓我在這幻境裡與你相見。”

“剪冬,你忘了嗎?你就是洛嘉文,就是芷妃啊!”

我是芷妃,我是洛嘉文,我也是剪冬。

我是……死去的人。

“你已經忘了,你全都忘了,卻還在記恨我。”郎譽的聲音又響起,“你每日來這裡點燈,是不是因為這裡就是我從前住的園子呢?你徘徊在這裡始終不肯歸入輪迴,是記恨我,還是記掛我呢?”

我眼裡終於瞧見了郎譽的模樣,他明亮的眼瞧著我,那是瞧著他心愛的姑娘。是啊,我就是他的心上人,可惜,我是他死去的心上人。

我記得,我依稀記得,那晚狂風大作,細雨瀰漫。我站在宮殿前,聽著遠方黑暗處傳來的一片殺伐兵刃之聲。身邊是四處逃竄的宮女太監,搶奪擄掠,悽慘如夜。

我還記得,那日我點了二十一盞燈籠,那是我逝去的二十一年,那是我僅有的一生。我瞧著它們搖曳在細雨狂風裡,遠遠瞧著,像極了被囚禁的螢火。

而我,同它們一起,在無窮無盡的黑夜,等待自由。

那晚的夜是從未有過的黑暗,黑得我看不見黎明,看不見燈火,也看不見郎譽。

我只看見,黑壓壓的士兵,明晃晃的寒刃,冷悽悽的風雨,以及,染紅了裙襬的鮮血。

那晚的夜,漆黑如魅影,冰涼如塵世。

而我,作為南郩的公主,就這樣死在了宏偉壯觀的大殿之前。我眼前是二十一盞微弱的螢火,耳邊是溫旭如春風的聲音。

“嘉文,你要等我,等我來接你。”

郎譽啊,我的郎譽啊!我等不到你了!你說得對,鳥兒飛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回不來了。

我死去的時候大抵是真真恨著郎譽的,恨他深負諾言,恨他毀我一生,更恨他殘害南郩百姓,禍國殃民。

可如今,我不恨了。

郎譽是個好皇帝,我聽說,他將國家治理得很好,善待百姓,萬民皆安。

我摸了摸郎譽的臉,心口一片平靜,這是我的心上人啊!事到如今,我還能見到他,聽見他說這些話,我心滿意足了。

“我記起來了,郎譽。”

我瞧見他眼裡的欣喜,那是我多年前見過的模樣。

“你費盡心思把我弄來這個幻境,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事嗎?郎譽啊,我的郎譽,我不恨你!縱使從前恨,如今也不恨了。”

“你問我為什麼留在人世不肯輪迴,因為我捨不得你啊!我等了你那麼久,日日等,年年等,就等有一天你回來,像你答應我的那樣,頭頂青天,身騎白馬,來接我做你的妻子。”

“而如今,我等到了。”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幅畫像之上,落在了那五個蠅頭小字之上,“贈吾妻,剪冬。”

我笑了,彷彿此生到此刻才活完。

“畫得很像。”我伸手拂過他的臉頰,下一刻便瞧見他滿臉詫異,身子不受控制得倒了下去,倒下去時眼睛還死死盯著我,“可我得走了,郎譽。”


8

“你做得很好。”堂上那華衣錦服的女人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可以出宮去了,賞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從此以後,不要再來都城了。”

我跪在堂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

郎譽扯了一個彌天大謊,殊不知,我也扯了一個彌天大謊。

他身為這個國家的王,卻因為一個死去的女人日夜難眠,頹廢消沉。對於國家大業來說,這是絕對不允許的。

於是他的王后費盡心思,與巫師一起設了一個局。郎譽既然放不下洛嘉文,那就讓他放下,從此打開心結,消釋過往。

而我,的確是緋羽殿的宮女,我應下了王后的要求,易容成洛嘉文的模樣,配合他們演了這場戲,事後我可以離開宮殿,獲得自由。

是的,這一切是都是假的。只有真正的洛嘉文和郎譽是真的,只不過,世上最遠的距離就是生與死,人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也就再也見不到了。

我磕了頭,轉身離開了椒房殿,朝宮門走去。

路過攏香園時,我無意中瞧見園子裡的梅花似乎開出了花苞,我嗅著那清香,腦海裡恍惚間浮現出了一個身影。

我還未來得及細想,忽然感覺後腦一陣劇痛襲來,暈眩將我籠罩,恍惚間只瞧見面前幾個人影幢幢。隻字片言傳入我的耳朵,都是些“王后”“滅口”之類的話。

而後就是可怕的靜謐。那是我一生中覺得最安靜的時刻,沒有風聲呼嘯,沒有人聲鼎沸,只有鋪天蓋地的安靜。

在這片安靜裡,有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有個好看的公子坐在我的身邊,同我說起他那心上人的故事。

那時燈火昏暗,晚風習習。我偷偷瞧著他的臉,恍惚間覺得,今生至此方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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