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國給94歲的Oma洗澡

前言:

“幸福關乎一個人希望活著的理由。那些理由不僅僅是在生命的盡頭或者是身體衰弱時才變得緊要,而是在人的整個生命過程中都緊要。”

——阿圖·葛文德 《最好的告別》

01

搬來德國紐倫堡第二週,全家驅車看望先生的媽媽和姥姥。她們住在離紐倫堡大概三百公里遠,位於東德地區的一個小村;我們每年夏天來這裡度過一週左右的時間,這已經是第六個年頭。

先生的媽媽和她的母親,我們叫Oma(德語的姥姥或者奶奶),一直住在一起。先生被兩代女人撫養長大,到上大學才離開家。那裡充滿了他兒時的記憶和青春的回憶。

記得第一次跟先生以男女朋友身份回去,車子下了高速路不久,在一片森林裡整潔的道路蜿蜒開了二十來分鐘,再開過一片片開闊的黃色麥浪,突然拐入一個低窪的地帶;一棟棟被鮮花圍繞的獨門住戶映入眼簾;遠處幾棟炊煙裊裊,近處的小山坡上三五匹馬或散步、或低頭吃草。兒時看過的童話世界彷彿跳躍眼前。


在德國給94歲的Oma洗澡

手機實拍圖

車子在村中停下,先生的媽媽開門迎接,後面緊跟著一頭銀髮的Oma。第一次見Oma,她還不到90歲,一米七的身高,看起來魁梧硬朗,先生介紹完我,她就拉起我的手,先把我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笑著回頭對先生說了一句德語;我趕緊問先生她說什麼,先生居然有點臉紅,回答:

“我Oma說你前凸後翹,好!”

我也臉紅了,心想“老外也講究這個屁股大好生養嗎”。

進屋坐下,Oma還握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認真的問了個我問題,我迷茫的搖搖頭,她又重複相同一句話,我無助的再一次求助先生;他又笑了,這次有點憨憨的;

“她問你是否有土地?

“什麼?!”

“問你在中國有沒有塊土地屬於你的?”

“呃,沒有”

他轉頭翻譯給Oma聽,Oma稍稍有些失望;

轉瞬間她眼睛又泛出亮光,拉著我的手繼續問 ,講了一小段,一旁的先生撲哧笑了,他回覆Oma了幾句;然後翻譯給我:

“Oma說這裡附近30多公里處有個工廠,裡面有些中國工人,問你願不願意去;我說,你在上海有很喜歡的工作,不會去的。"

我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笑了笑,就轉移去晚飯的話題了。

原來Oma一直都還不是特別能接受自己帶大的孫子去了那麼遙遠的中國,還找了箇中國女朋友,擔心心愛的孫子再也不回來。看來護犢之情不分國界。

Oma在後院養了幾隻雞;很自豪的帶我們去她後院的“自留地”:閒庭散步的雞;一棵結滿特級車釐子的樹,還有其它我叫不出名的鮮花和蔬菜。進後院的時候,院門用一個大石頭擋著,先生正彎腰去移開,沒想到Oma一把拽住他,迅速移步她八十多歲的老胯,擋在先生前面,準備自己去搬。還好先生動作更快,堅持把Oma攔住,移開了大石頭。他轉頭跟我說:從小在他眼裡Oma就是家裡最強壯的人,什麼都是她自己來,她好像都忘記自己80多了。。。。。。

我跟Oma不能語言溝通,但是肢體語言已經足夠,我尤其愛她孩童般的微笑。她不喜歡戴助聽器,說話洪如鍾;旁邊能聽懂的人都會有點不耐煩;而我反正聽不懂,每天被她拉著手聽她講幾分鐘,兩個人都心情愉快,我們彼此都能感覺的到:我尊重她,她喜歡我。

這以後,我跟先生結了婚,生了老大,再生了老二;每次都帶著喜訊回去,大家在短暫的相聚中分享新的生命的到來,新一代的成長,沒人注意到她偉岸的身軀一年年漸漸矮去,留在我腦海的一直是那個想搶在我先生前面搬石頭的Oma。


在德國給94歲的Oma洗澡

德村實拍圖


02

今年帶著搬回德國的好消息下了車,卻不見Oma春風般的笑臉;一問才知道;她前幾天感冒,接著鬧肚子,這幾天臥床不起。把孩子安排好,我跟先生敲開了Oma的門,一開門一股刺鼻的味道迎面撲來;先生趕忙打開窗戶。Oma掙扎著想坐起來;我坐在她床邊,扶她躺下。她看看我,眼神混沌,不知道我是誰。把她的手臂放回被子,寬鬆的睡衣袖子落下,露出枯樹枝一般的胳膊,我回頭看看先生,兩個人短暫交換了個彼此都懂的眼神;轉頭擠出微笑,趴在Oma耳邊跟她問好。先生吼著翻譯我問候的話,她還是搞不清楚我是誰。我們親吻了她的額頭,離開屋子讓她休息了。

出來後,兩個人都說不出什麼滋味。Oma是村裡年紀最大的老人,前一個年齡相仿的老人五年前就去世了。她孤獨且自豪的當了村裡五年最長壽的人;當阿圖·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別》讓整個西方世界討論如何平衡對老年人善意的保護和自立的尊嚴時候;我每次想到Oma,覺得她會在自己園子裡,在自己熟悉的床上有尊嚴的終老。這次行程改變了我的想法。平時言語不多的婆婆打開話匣,她說近一年Oma狀況非常不好;她每個月都跟村裡的鄰居“臨終告別”;如果月底她不舒服,晚上睡覺前會囑咐婆婆,如果她一覺睡過去了,就讓她在家裡躺到下個月,再報告醫院,這樣婆婆就可以多領到Oma一個月的養老金 (根據德國的養老規定,Oma一個人拿兩份養老金,包括她死去的丈夫的);婆婆也面臨如果Oma失去行動能力,需要違背Oma的意願把她送到“養老院”或者有特護的地方。我雖然喜歡Oma,可也一直惋惜婆婆因為要照顧Oma,沒有自己的生活;這是個兩難的抉擇。那晚感覺的到先生沒有睡好。

第二天,Oma起了床,大概是知道我們回來了,人精神了點,吃下去了一點東西。又笑眯眯的,弓著背,一手扶住柺杖,一手還在顫顫巍巍要拉我的手;我趕緊抓牢她,聽她講話。她講不完一句,又開始咳嗽,我們還是扶她回屋休息了。

中午時分,先生從Oma屋裡“巡視”完畢;不聲不響的坐在客廳,我感覺的到他心裡難受,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問他:

“我能幫點什麼嗎?”

先生回答:

“我需要把她屋子床單什麼的換掉,她最好還能洗個澡;沒人知道她上次什麼時候洗的澡,關鍵她在屋子裡的話,沒人能動她的東西。”

我完全沒有預料是這麼大的一個“任務”,我沒有照顧老人的經驗,更別說幫一個幾乎不能走路的94歲老人洗澡了。我忐忑了幾秒鐘,腦中又閃現出Oma那淳樸的笑容,我跟先生說:

“我來給Oma洗澡,你收拾她屋子;你只要幫我把她攙扶到洗澡間就可以了。”

說幹就幹,先生出乎意料的只用了幾分鐘就說服了Oma。行動開始!

我們走進Oma房間,她坐在床邊,縮在那裡如同一個枯萎的巨孩;Oma家淋浴間很小、我先幫她把外套襯衣,襪子脫掉;她像孩子一樣聽話;安靜的任我幫她解釦子;抬胳膊;上衣脫完只剩一個背心;開始脫褲子,剛脫到腳下,她抖著手突然伸進內褲,扯出來一個成人紙尿褲;緊緊團在手裡不放;我想幫她扔掉,她的手卻拼命躲閃開,想塞在旁邊櫃子下面,好似這樣我們就看不到了;我也立刻意會到老人的羞恥之心;沒有攔著她,等她把已經捏成一團的紙尿褲塞在櫃子下,我回頭示意先生隨後扔掉,他趕忙點點頭。

先生架著Oma一步一步挪到了洗手間,淋浴室裡已經放了一把塑料椅子。先生和我把Oma緩緩放到椅子上,我調好水,跟Oma打了招呼,她微笑著看著我,算是默許我開始;我把最後遮掩她身上隱私部位的背心和內褲脫掉;第一次這麼赤裸裸的看見老人的身體,我不知道她和我到底誰更緊張。佈滿老年斑的皮膚已經完全鬆弛;曾經餵養過孩子的乳房也如同兩隻洩了氣的氣球蔫蔫的耷拉在肚皮上;兩隻手背幾乎完全紫色(後來進醫院才知道是腸子堵住所致);我開始用手心把沐浴露打出泡給她從脖子開始洗。家裡的熱水器水溫不是太穩,剛把全身衝溼,水突然涼了,我急忙把噴頭轉過一邊,連聲說“對比起”,調好以後開始洗胳膊,突然水又變燙;我嚇得趕忙查看剛才燙水淋過的地方,還好,表面看不出什麼;我用很有限的德語問她有沒有事,不知道她是沒事,還是聽不懂,只是笑著看我,握住我一隻手輕輕晃了晃;我深呼吸兩下,放鬆自己,繼續洗;人老了,似乎只剩下一副骨架,胳膊下垂吊的皮像晾掛的豆腐皮;我小心的給她從大胳膊慢慢洗到胳膊肘,然後小手臂,最後是觸目驚心的紫色手。洗完手臂,慢慢洗了她的背;我猶豫片刻,還是抬起那兩隻“洩氣的氣球”,把下面遮擋的皮膚也衝乾淨;Oma一直靜靜的面帶微笑看著我,兩隻手歇在大腿上,然後。。。。。還沒等我有想法,她用手自己認真洗了洗下身;眼睛不再看我;膝蓋也稍稍併攏一些;我配合拿著噴頭沖水,洗完,她又抬頭看我;臉上恢復了微笑;我想起給兒子讀的《愛心樹》那顆奉獻了所有枝葉,樹幹的大樹。。。。。。。想著想著,兩條腿和腳就沖洗完了。正好這時,先生過來看我們的情況,我讓他問Oma可不可以洗她的頭,Oma示意可以,我又幫她把頭髮洗了,她脖子不能後仰,我只能一手拿著毛巾擋在額頭,一手快速的衝她的頭髮;讓我意外的是,雖然不知道她究竟多久沒有洗澡,她的頭髮不油也不幹,更沒有任何異味,很容易清洗;洗完頭髮,我順勢用毛巾擦她的臉,眉毛和眼睛周圍,四目相對那一刻;她就那麼眼巴巴的看著我;我想起給兒子小時候在澡盆洗澡,他也是那樣一雙眼睛盯著我;只是彼時肉嘟嘟的粉臉換成了此時一張皺巴巴的臉;人真的有輪迴嗎?

洗完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先生和婆婆把那邊屋子也收拾差不多;把Oma 放回床上,蓋好被子;輕呼一大口氣;捋捋已經溼掉的頭髮,轉身先生給我了一個大大的擁抱;大愛不需要言語。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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