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的無奈:我們總是對著虛空說話?

語言上的溝通,是最大程度去生活、體驗的關鍵。

——《他鄉的童年》


花兩三個月才讀完彼得斯這本《交流的無奈》,譯者何道寬先生說,這書最大特點是“奇、異、怪、難、妙。”它雜糅哲學、史學、社會、文化、技術、宗教與神秘主義思想,讀來“狠”吃力。


一句話概括:一個人的內心經驗和自我心靈無法完美地複製到另一個人那裡,因此交流是不可能的,是註定失敗的。


交流的無奈:我們總是對著虛空說話?


彼得斯以5個歷史時期為框架研究所謂“交流”觀念的沿革:

古希臘時期---哲人柏拉圖的雙向愛慾交流觀和《聖經》中耶穌的單向傳播觀;中世紀神學的天使交流觀;近代哲學的精神交流觀19世紀招魂術的交流觀;現代傳播理論的交流觀。

羅列從古至今諸多哲學家、思想學家、神學家甚至小說家對這一問題的探索,如洛克、黑格爾、馬克思、愛默生、本雅明、杜威、卡夫卡等。最終得出完美的交流不可能,重要的是彼此關愛這一結論。

這本書說了什麼?

彼得斯寫在序言裡,人類的感知和感情,都是我們每個人獨特的東西。人腦之間不存在“中央交換器”。個體意識的相互隔絕,是人類既定的特徵。人與人之間思想的割裂,是自然界中最絕對的割裂。這也是交流失敗的根本原因。

彼得斯先舉出西方世界道德生活中的兩大關鍵人物—蘇格拉底和耶穌基督,提出本書的兩大視野:對話的愛慾生活和絕對不變的公開的單向撒播,即對話和撒播,這是本書的主線。

什麼是對話?什麼又是撒播呢?《斐多篇》要求的是愛與被愛雙方的摯愛、互惠流動的愛。播種者寓言要求的是彌散的愛,播種者的愛同樣播撒人間眾生。前者即“對話”,後者即“撒播”。

具體看,《斐多篇》描繪了一種“互惠”的愛慾,即哲人的相愛。蘇格拉底解釋說,哲學就是愛,哲人之愛,愛智之愛,只能夠和自己相愛的另一個人一道去追求。蘇格拉底勾畫了一個交流的理想:靈魂互相盤結、互惠往來,和另一個人互惠的接觸,是迴歸靈魂,徜徉故鄉的必由之路。這個觀念成為後世衡量理想交流的尺度。

而《對觀福音書》則把廣泛的撒播看作公平的交流形式,反覆削弱互惠和私密的關係,贊成不平衡、公開的關係,它把意義的收穫交給接受者的意志和能力,就像上帝的愛一樣(愛你們的仇敵,為詛咒你們的人禱告……就可以做天父的兒子,因為他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之人)。並認為強求互惠性是有問題的,如果只有互惠,生活會過於淡而無味,撒播的價值見諸於饋贈

,如果沒有因人而異的互動(對話),生活中就缺少愛;得不到一般的互動(撒播),生活中就缺少正義。

簡單總結,“對話”描繪的愛是渴望同一的愛;“撒播”中的愛是對他性的同情。對話和撒播的對照,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我們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寬恕人的愚蠢。彼得斯站在了撒播這一邊,單向的撒播才應該是我們更加冷靜的基本選擇。只有在稀罕而絕佳的場合,對話才能夠興起,撒播就是造就這種場合的基礎。撒播不是遭難,而是我們的命運。

第二章,介紹早期基督教(尤其是聖奧古斯丁著作),英國經驗主義(尤其是洛克的著作)及19世紀各種招魂術三個時期的“交流”觀念。


聖奧古斯丁認為自我有內在性,符號是空容器,等待思想內容去填充。心靈重於文字,上帝教誨人的方式是直達人的精神世界,因此不要過分依賴符號,不要把手段和目的混為一談。對奧古斯丁來說,語義活動---用語言理解和交流---是人需要超越的最普通的標誌:在理解一個共享的世界中,人需要和他人的頭腦結合在一起。彼得斯在這提到天使觀,即天使不會遇到交流的失敗,因為它們渾身通透,沒有被囚禁在肉皮囊中,也不會受眾於任性的意志。

洛克用“交流”一詞描繪人類思想的共享,他將語詞的意義當作個體內在心靈的私密屬性,在人類理解問題上的核心觀點是:觀念之觀念。洛克認為語言的認知功能比詩意功能和寒暄功能更重要,成功的傳送是他衡量語言功能的標準。洛克的原理自相矛盾:作為複製觀念的交流夢想是矛盾的一個方面,個人自我意識的主權是矛盾的另一個方面。洛克對後世“交流”問題的思索指明瞭方向,洛克給個人賦予意義和財產自主權,強調了個人的尊嚴。但他又模糊甚至妖魔化了任何概念的公共意義。洛克給個體賦予主權的地位,這管束了交流,又造成混亂。

19世紀的招魂術時代。催眠師梅斯梅爾的催眠術所描繪的與他人的一致,不僅可能是心靈和諧的景象,也可能是失去自我。因此,浪漫的精神交流可能是一柄雙刃劍,既是羅曼蒂克的幸福,又是心靈傷害的恐怖。彼得斯發現,梅斯梅爾的控制觀念,傳入集群心理,也傳入了大眾傳播視野,最終電報打開了通向神靈世界的天地。這時,儘管擺脫了很多載體的束縛,藉助電信技術和傳心術的電報交流依舊不是完美的交流,比如發出錯誤的通知,無著落的死信,斷頭的電線,解釋得朦朦朧朧的信息等。我們渴望交流的夢想有多強烈,就面對越多元的困境,更多物種和未知對我們隱而不顯。

我們在第三章走向更加強有力的精神視野:黑格爾,馬克思和克爾凱郭爾這三位哲學家關於交流的思想。


追求主客觀的調和,是黑格爾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的首要動機。黑格爾認為,精神絕對不可能離開身體而存在,同時說沒有自我就沒有他者,只有在一個他者的自我意識中,自我意識才能達到滿意的程度。黑格爾形而上學的主要原則是:同一和非同一的同一,人有追求意見一致的衝動。對黑格爾而言,存在即是被承認,認識的過程必然是解釋的過程,交流與其說是個體間的接觸,不如說是建立一套富有活力的社會關係,以便於建立共同的世界,交流不是思想運輸,而是組織生活狀況的危險,有時甚至是悲慘的努力,交流的目的是所有的人都互相承認。


馬克思的作品可以看作是主體性對主體扭曲表現的批判敘述。馬克思痛恨貨幣的撒播能力,資本主義的罪惡,就是把沒有回報的愛當作規範。馬克思對致命的、具有撒播能力的媒介持批評的態度,媒介成為異化和認知迷霧,他的分析為我們分析現代媒介的深層結構,打下來堅實的基礎。

馬克思通過批判貨幣這種媒介也向我們展示了現代傳媒評論使用的一切關鍵的比喻:行屍走肉,偶像崇拜,主客相混。“馬克思提倡對話關係,認為面對面的交流才是真實而合適的場所。媒介使面對面的相會受到扭曲和阻礙,使人不能和自然,產品,他人直接相會,不能和自我直接相會。彼得斯認為,我們現在的任務是要思考擺脫了規模和形式偏見的各種交流形式的公正性。提倡大眾傳播的合法性。而馬克思認為一切交流問題,最終是可以解決的,把現有的問題當作幻想和墮落,因此缺乏足夠的悲劇意識。


克爾愷郭爾相對消極很多。他認為,悖論不可避免,個人和現實是不可通約的。世界和主體永遠不協調:兩者間的虛空是人類命運的一部分,只要是生活在時間中的凡人,某種程度的異化就必然產生。克爾凱郭爾把交流看作解釋和掩蓋的方式,而不是信息交換的方式,交流不可能是真實性載體,它只能敗壞真實性。在彼得斯看來,克爾凱郭爾告訴了我們要牢記肉體的侷限和可愛。真理的標準也許就在難以傳達的交流之中。

第四章展示了世界中種種不可交流的現象,包括生者與死者的交流和關於死信的冥想。


距離和死亡是激發交流慾望最為強烈的刺激物,19世紀的媒介技術的革命,打破了時間束縛和空間束縛。人體特徵的視聽信號不再和人體栓在一起,每一種媒介都用來生產鬼魂,除了記錄死者思想的文字可以流傳後世之外,死者的音容笑貌都可以傳諸後世,比如留聲機和電影影像。 但新媒介號稱使我們更加接近,可是它們只能使交流更加難以進行。疏離不僅是理解必須克服的障礙,而且是理解必須生成的條件。彼得斯說:“由於媒介的中介作用,我們身處其中的交流情景基本上是解釋性的,而不是對話式的。正如霍爾所說,編碼和解碼未必能夠對應,我們必須在不可預見的環境裡生產和接受文本。所以彼得斯說我們都是心靈孤獨之人,因此每天與書籍、電影、寵物和遠方的通信朋友“互動”,尋求慰藉。


但彼得斯也說,我雖不能和柏拉圖和披頭士對話是既成事實,然而並不能貶低我與他們的接觸,這樣的接觸不是親身交互式的接觸,卻可以是詮釋學或美學的接觸。回顧私人信息運送發展的過程,在信件隱私尚未得到充分保障的時期,當時的信件就像今天的明信片。直到郵政系統大致成熟之後,書信才從單項散播轉變成明顯的對話。

死信,指的是因為地址原因無法投遞的信件。彼得斯認為人際交流特有的病態,用死信能夠給予有力的說明,死信之所以令人惋惜,並不是因為人的聯繫被切斷,而是信沒有送達。這不是是心智(頭腦之間的關係)的問題,而是愛慾(身體之間的關係)的問題。死信裡的東西可謂無所不包:一縷頭髮,書籍,珠寶,雕刻,護身符,玉米粉碎機,手工縫紉,牙籤,嬰兒服裝,十字架,蝙蝠翅膀……這些東西對當事人有所意義,但對我們沒有一絲一毫的價值。這些死信說明傳播絕對逃避不了物質的體現,根本就沒有什麼以天使為模範的、純粹的符號。並非一切意義都是公共的,普遍的。本章的最後,彼得斯提到擔心青少年遭受遠方色情操縱的康斯托克,並認為現代媒介記錄功能的的確對隱私造成了威脅,但隱私原則是在竭力遏制單向傳播。彼得斯認為:一切依靠記錄和發送功能的媒介所進行的交流,說到底,和生者死者之間的交流是沒有區別的

下一章提到把媒介當作社會變革力量重要人物——庫利。他的媒介觀幾乎和麥克盧漢一樣寬泛:“交流的機制當然包括身體姿態、語言、書寫、印刷、郵件、電話、電報、照片、藝術手法及科學技術——包括思想情感能夠從一人向另一人傳遞的一切方式。”但堅持實用主義的庫利卻認為物質體現無關緊要,他對中介的冷漠;對一切媒體之母的人體,他尤其持比較冷漠的態度。

詹姆斯的心靈研究,詹姆斯不排除和非人存在形式的接觸(野獸、上帝或外星人),其心靈研究的核心是:交流的問題,脫離了肉體的心靈是否能夠與肉體的頭腦交流的問題,以及反過來的可能性是否存在的問題。彼得斯接著用電話、廣播論述媒介延伸人體功能的現象,並強調當今商業媒介越來越重視傳者和受眾的關係,即重視媒介的反饋。

尾章,彼得斯將交流的他者延伸到了機器人,動物和外星人。交流在當代已經成為脫離人體的東西,黑格爾認為承認他者不僅是一個簡單的感知問題,而且是建立人的秩序的問題。多種形態存在物的親和問題,正是我們存在困境和政治困境的核心。圖靈卻試圖打破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幻想沒有身體的交流,他的實驗切斷我們獨一無二的互動能力和應答能力,他敘述的是人類和身心延伸技術系統的關係。他預計到數字時代的來臨:一切交流都被轉換成離散的單位。但帶有民主狂想曲和烏托邦的色彩。

機械複製時代,機器難以模仿的正是人的不足之處,而不是人的理性。本雅明在其著作《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品》中,對藝術發現了一個新奇的地位:終極的不可複製性,對藝術品的複製剝奪了藝術品的“光環”。文化載體的意義不僅來自可複製的東西——原來的模式、符號的含義或言論的力度——而且還來自於一整套關係,歷史、時間和地點的關係。


長期以來,動物是人類自我界定的鏡子,我們必須承認一個不自覺的他者性,即使獅子會說話,我們也聽不懂。動物的異類性使我們驚歎,產生與之共享合作的心境。與外星人的交流也是一樣,人類連獅子的話都聽不懂,又怎麼可能聽懂外星人的話呢,也許外星人送來的信息我們從來就不認為是信息?但是對地外生物的研究一直在繼續,這實則相當於19世紀的心靈研究。宇宙中的孤獨,與死者和遠方接觸、與外星人和遠方的接觸,都是因為我們相信他者的存在,然而又沒有能力確保與他者的聯繫。但彼得斯認為我們不應該被嚇倒,而是應該意識到尋找辦法和他人建立同伴關係。因此,內在意識不再是人性的唯一標準,拒絕探索內心,雖可能剝奪一切生靈的內在生活,但也可能走向更廣闊更有價值的方向。最後,彼得斯認為所有和機器人、外星人、動物交流問題都是我們自己的問題,並用海豚為例,說明了人人都說話、人人都聆聽的真正對話情境,鼓勵我們清除這樣的視野:企圖與異類接觸。

交流的挑戰不是忠實於我們的地盤,而是對別人報以原諒的態度,他們不可能像我們看自己那樣來看我們。既然不可能做到理想中的交流,我們的問題就不應該是:“我們能交流嗎?”而是“我們能夠相互愛護,能夠公正而寬厚地彼此相待嗎?”這也是對全書作者觀點的總結。

交流無奈,人類日常

追尋交流夢想 媒介形態的演變

按照彼得斯的觀點,人類交流的問題之所以會產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時間和距離的鴻溝,加上人的身體機能是有限的,而且人類努力追逐完美交流的夢想是無限的,因此完美交流難以實現。就像蘇格拉底一樣,我們天生希冀一種完全結合在一起的愛,像通透的天使一樣,我的想法能完全通透地傳達至你的心裡,我們的靈魂互相盤結,互惠往來……但人類不是天使,我們有不能逾越的障礙,即自己的身體和時空障礙,因此完美的交流必然不可能發生,這是我們人類的一種“宿命”。但人類依舊一直在追逐夢想的旅程之中,而這就表現為媒介形態的演變,或者按彼得斯的說法,每一種新媒介都在生產“鬼魂”。


交流的無奈:我們總是對著虛空說話?


人類從口語階段發展到書寫文字,再到後來的報紙,廣播,留聲機,電報,電視,電話,電腦和現在普及的移動媒介,VR甚至人工智能。感官在不斷延伸,夢想在不斷接近,我們在報紙上讀到遠方的消息,在照片中看到真切的場景,在留聲機裡聽到死去人的聲音,在電影畫面裡看到演員的影像,在網絡中我們克服了時間空間的距離,全息攝影技術還讓我們看到“活生生”的鄧麗君……媒介形態演變至今日,早已是彼得斯書中大篇幅論述及傳心術,招魂術,精神測試的現實版本,媒介延伸了我們所有的感官機能,我們好似真的脫離了笨重的身體,可以輕盈飛向天空,如天使般“純粹”地交流了,我們不斷接近著自己的終極夢想,技術發展之快和媒介形態之新,簡直超出人類自身的預期。


遺憾啊,我們終究發現,夢想是難以完全實現的。甚至在我們還沒有實現它時,那些我們曾經以為讓人類接近夢想的媒介,例如互聯網,手機,人工智能卻給人類帶來了更多煩惱,人類更加孤獨了,交流的夢想沒有變近,反而更加遙遠。就像彼得斯所說,新媒介號稱使我們更加接近,可是它們只能使交流更加難以進行。就像本書開篇蘇格拉底對書寫的批評那樣:不分對象的書寫沒有人性,缺乏內在的靈魂,文字不知接受者的心靈為何物。因為真正的交流必須是親切,自由,鮮活,互動的,是心靈與心靈之間的對話,要在有形體的人之間進行。可以說,蘇格拉底早已預言到未來媒介批評的基本規範,因為蘇格拉底所推崇的交流方式是口頭傳授,是可以在論辯中捍衛,可以在學生心上紮根的更有生命力的“書寫”。

因此,所有文字的這些缺點:削弱記憶力,缺乏互動,任意撒播,脫離說話人和聽話人的靈魂、不能確認交流者的個性……和20世紀末人們對電腦的批評、15世紀末人們對印刷術的批評,都不無相似之處,文字的這些特點已經被用來評說攝影、錄音、電影、廣播、電視、手機等諸如此類的東西。

對蘇格拉底來說,哲人和弟子的正宗對話是一對一、互動、親切、鮮活、獨特、不可複製的對話。但克服了時空鴻溝的新媒介形態卻恰恰使我們距離這樣的對話越來越遠。而另一方面,人類還繼續在追逐夢想的道路上前行,我們會不斷髮明新的媒介來完成我們嚮往的交流夢想,媒介形態的演變會繼續下去。但這裡的悖論是,未來我們距離夢想越來越近,到了技術發展至人們可以通過媒介和任何人進行蘇格拉底式的對話之時,交流看似完美了,但我們會不會被那種巨大的虛無感吞沒呢?

揮之不去的交流失敗之痛

媒介形態的演變當然滿足不了人類的夢想,我們依舊在交流的問題裡苦痛著。彼得斯在書中說到,看不見的東西,渴望越迫切;我們渴望交流,這說明我們痛感社會關係的缺失;我與他、私密與公共、內心思想與外在詞語的分裂所引起的痛苦,是我們一直想要解決的問題;破碎的會話既奇怪又司空見慣,隨著調整收音機的旋鈕,隨便翻動一張報紙,你都會遇到永遠連接不起來的片段的話語。日常交流的核心問題,是隔閡,雖然大多數善於使用語言的人都能夠巧妙地利用了這些停頓。但是,如果停頓的時間過長,宇宙的嘈雜聲就會填補空白,空氣就會緊張,交談的人就可能被拖進深淵。


當今人際交流失敗的現象屢見不鮮,一方面正如奧格登和裡查茲所認為的,語言是必需但有缺陷的工具,不提由於文化背景、語言不通和意識形態差異而產生的交流不暢問題;就算大家同屬一地,說同樣的方言,卻也常常遇到那種無論怎樣講也無法與他講通道理之人,更常見的是我們常常誤解好友的意思,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另一方面,我們現在的語言通過手機等新媒介形態進行傳達,但正如彼得斯所擔心的那樣,雖然克服了必需面對面的距離要素,卻實則產生了更多語義不清的現象。人類的心靈孤獨感進一步加深,我們在電影、歌曲、廣播節目裡讀出了根本沒有寫進去的意義,自己全身心地在各種媒介中詮釋甚至意淫意義,排遣自己的孤獨。面對各種媒介形形色色的信息,陌生人發來的不明就裡的語言和表情,我們才真正體會到向虛空說話的感受。

今天的媒介環境還帶來了更多的問題。現代社會催眠術似的大眾傳媒正是製造著心靈和諧的假象,而使大眾屈從於某種政治或商業的目的。 套用法蘭克福學派對文化工業的批評,人類因追逐交流夢想而陷入“危險圖景”之中,

網絡碎片化信息氾濫成災、娛樂化傾向嚴重、快餐式的媒介消費趨勢,我們淪為是非不分、喪失批判性思考能力、被資本操縱的單向度之人。法蘭克福學派從不給出解決方案,彼得斯或許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示:編碼和解碼的鴻溝,很可能就是一切傳播形式的標誌,正因為要揭示早已隱藏在那裡的鴻溝,常常需要有新的媒介及其伴生的混亂。發送者和接受者之間的距離,並非總是需要填平的鴻溝,有些時候,這些距離應該是我們欣賞的視野或尊敬的距離。這頗有媒介樂觀派和實用主義的氣息,他老人家為我們面對媒介演變過程的苦痛帶來了更易接受的視角,畢竟媒介形態會繼續演化下去,人的感官會繼續得以延伸,我們也必然會遭遇更多的孤獨和焦慮,用彼得斯這種樂觀和接受的心態面對這一切,不失為一種好方式。

一個政治和倫理的問題

黑格爾認為承認他者不僅是一個簡單的感知問題,而且是建立人的秩序的問題。多種形態存在物的親和問題,正是我們存在困境和政治困境的核心。交流的問題實則是政治和倫理的問題。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敘述:多年來,人類已經編織出了一個極其複雜的故事網絡。在這個網絡中,像Google,Microsoft公司這種虛構的故事不僅存在,而且力量強大。雖然其實所謂聯合國,利比亞和人權都只是我們想象出來的概念,但在2011年,我們說聯合國要求利比亞政府尊重其公民的人權,沒有人覺得這是句謊話。在我們學會了講故事這個強大的虛構手段之後,智人就一直生活在雙重現實之中,一方面,我們有像是河流,樹木和獅子這種確實存在的客觀現實;另一方面,我們也有像是神,國家,企業這種想象中的現實。而這些想象的延續被我們稱之為“文化”……正因為人類是會思想的蘆葦,是有文化的動物,所以我們面臨的問題就複雜了很多,而倫理和政治問題與智人建立人類生活秩序的關係最為緊密,因此交流的問題實則就是政治和倫理問題,是建立人類秩序、延續人類文化的問題,也就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本質問題。

正如完美的交流無法實現一樣,政治和倫理問題是人類面臨的主要困境。歷史上多次慘無人道的種族大屠殺和今天依舊存在的民族國家的戰亂衝突,儘管科學早已證明黑人、白人,黃種人在生物性方面絕無二致,甚至黑人是更為“優質”的人種,但種族歧視的現象直到今天依舊十分嚴重,真正的和平和諧似乎很難達成;再例如人類數不清的刻板印象——對女性的歧視、對LGBT群體的嗤之以鼻,對某一地域居民的一致化想象,還有總是站在西方意識形態和價值標準下評判是非的西方中心主義等。我們日常生活的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就是因為交流的問題,或者生而為人必須面對的政治和倫理問題,才會有這麼多的是是非非,源源不斷需要去解決的“麻煩”,而且,這種麻煩一定是解決不完的。


彼得斯讓我們接受現實,交流是無奈的,人類的政治倫理問題也不會全部解決,即使有一天人類的交流和所有問題一片和諧,我們也還要面臨與動物、機器、外星人的交流問題,以及與它們的“政治倫理”問題,畢竟我們人類也是以人類中心主義來評判萬物的。


虛無又悲觀啊!但本書的核心觀點和價值在於,它建議我們積極面對這一悲傷現實,激發悲傷生髮出的好處,當作人類進步和生活的饋贈和獨特之處,繼而在持續追逐人類夢想的過程中,使得交流再親切一點,使得那些種族歧視、刻板印象,國家民族間矛盾和衝突的問題再少一些,承認他者性,從分歧中體會快樂。

迴歸人個體日常

彼得斯曾提到交流的陰暗面,希臘語中的交流即“koinoo”一詞,除了使之相同、交流、傳授、共享的意思,還有汙染和使之不潔淨之意。因此,我們不應該奢望去達到完美地交流,否則就是“汙染”對方,剝奪了對方的主體性。我們的交流嘗試終歸徒勞,這並不值得扼腕嘆息,這是美麗的境界。“交流”觀念要從其執著和靈性中解放出來,從精確和一致性的要求中解放出來,從本書展現的歷史悠久的要求中解放出來。承認一切生靈美妙的他者特性。認識他者的特性,而不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和形象去改造他人。

虛無主義的沼澤向人類走來,既然人類一切的行為和意義實則都是想象出來的,既然我們的交流夢想根本就不可能實現,那一切不都皆為徒勞跟頗費周折嗎?我們是人類交流痛苦中的一份子,世俗生活中,一次次地為了迎合所謂的“他者”,委屈自己的心靈。


這是彼得斯無法解決的問題,也是哲學家和人類無法解決的問題,無論如何抵抗也沒有用,人類生物發展的巨大車輪滾滾前進,生而為人,無法阻擋,只能一起向前,或者說個體的悖論就在於,在哲學上是一個最勇敢獨立的追求自我者,卻又在現實生活中實實在在地走向了彼得斯指引的道路,一直在不斷承認他者個性,並從這分歧中得到了快樂,體會到了所謂人生的意義,也也正因如此,才不至陷入虛無主義中走向滅亡。

最深刻的倫理教誨人們沒有差等地愛一切人,然而時間只允許每個人真正地關愛地球上為數不多的居民。畢其一生,每個人只不過有時間給少數幾個人以關愛。我們凡人能做到的,恐怕只能夠是愛比較親近的人。

不過,沒有博愛之心又是不公正的。愛之悖論是,具體的侷限性和要求的普遍性之間存在的矛盾。由於我們只能夠和一些人而不是所有人度過共同的時光,只能夠接觸一些人,因此,親臨現場恐怕是最接近跨越人與人鴻溝的保證。在這一點上,我們直接面對的是,我們有限的生命既神聖又悲哀。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