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承與流變——談青衣程腔中的“立音兒”技巧

師承與流變——談青衣程腔中的“立音兒”技巧


(摘自《No1菊人的博客》)

程腔特徵鮮明,膾炙人口。而程先生早年嗓音倒倉,於困頓中搏出一條生路,創出程腔,也被流傳得宛若一段傳奇。

程硯秋先生早年曾經師從梅蘭芳先生。粗粗看來,程腔自成一格,與梅派唱法大相徑庭,那麼,程腔與梅派唱法可有師承?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長久以來,因為著意於此,便找了程先生的幾段代表唱段,做聲腔分析,後又找出梅先生幾段代表唱段,做了一些對比分析。於是,有了下面一些收穫。

通過兩個流派聲腔對比分析,看到一個重要的現象:不同的發聲技術的運用,是形成流派風格的重要因素。

為了敘述方便,先從梅派聲腔說起。


現在的很多梅派演唱跟梅先生的唱法距離很遠了。也有人稱現在的唱法為“新梅派”。我用來分析的唱段樣本,都是梅蘭芳先生的錄音,取樣選的是老梅派吧。但同時,我也用新梅派的聲腔,與老梅派做了對比。老梅派的味道與新梅派聽起來有很大的不同,是什麼不同呢?很典型的,在《霸王別姬》的二六“勸君王”中,露出了端倪。

兩種唱法“旋律”基本一樣,但是勁頭兒不一樣。哪不一樣?原來,梅蘭芳先生的唱法技巧中,用“立音兒”唱法當家。“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贏字,腔兒在1音和一個落音,秦字,腔兒在兩個1音和一個落音。嬴秦,兩個字,在腔兒上說有五個音。這五個音,梅先生都是用“立音兒”唱出來的。也正是這五個“立音兒”,成全了梅派聲腔的風格勁頭兒。而新梅派的唱法,通篇沒有一個“立音兒”。

回到主題,程先生從梅先生那裡,學到了什麼呢?

當我看明白程先生如何繼承梅先生的“立音兒”技術時,我深深地為程先生的聰慧所折服。


程先生的這個繼承,有兩個含義。一,是“不得已而為之”。程先生的嗓子倒倉恢復以後,聲音大不如前。過去,京劇的調門都很高,“立音兒”唱法唱高音,用力全在丹田,也就是小腹部位,嗓子幾乎沒有負擔。對於剛剛恢復嗓音的程先生來說,這是個理想的發聲方法,可以讓他能夠比較長時間地連續演唱。二,也是一種對聲音的審美追求。當時京劇環境比較好,程先生個人修養和薰陶也好,對京劇聲腔中音高的起伏變化,應對以“倒影式”的氣息支持技術所形成的聲腔韻味,有比較清晰的認識和追求。如果沒有“立音兒”當家,這種丹田支持的氣息就不能形成,更沒法應用。

不過,這裡要著重說明一下。我沒有足夠的資料能夠證實程先生的“立音兒”技巧是從梅先生那裡師承而來,亦或是本來那個時候的聲腔技巧中,“立音兒“是基本方法,程先生學戲伊始就有童子功。我只是從師徒名份上的一種推測。因為就我聽到的老的青衣聲腔,梅先生的“立音兒”技巧出類拔萃。

程先生更聰明的地方,在於:這個“立音兒”到了程先生這裡,不再是“立音兒”,而是“大腔兒”了。“大腔兒”這個名稱是我隨手拿來的,不嚴謹。不過沒關係,不影響我的敘述。還是那句話,它叫什麼的問題,由別人去研究,我只是借用這個暫定名,來闡述我的看法。

對比研究中發現,梅先生的“立音”技術有特點。他的“立音兒”呈脈衝形式,都選在板或眼上。比如前面的譜例,嬴秦兩字的五個音,這五個音,用五次氣息的衝擊,如果記譜標示,贏字在眼上,也就是弱拍,兩次“立音兒”,各佔一個八分音符,秦字在板上,也就是強拍,有兩個八分音符,在弱拍佔前一個八分音符。每個音都有衝擊音頭。而程先生的“大腔兒”,應用“立音兒”技術到了一個新的層次。他運用與“立音兒”相同的氣息方法,但不再是脈衝方式的衝擊了。而是用氣息支撐住樂音,在這些音的間隔,儘量保持平穩,一連幾個音形成一個腔兒,都用這種方法來唱,這就是“大腔兒”;與此相對應,有的腔兒,又保持“大腔兒”的模式,但是氣息不再呈柱狀彈簧支撐,而只是託著聲音延續。這種時候,音量一般就會變小。聲腔也流露出一種委婉的意味。比如西皮慢板上句“譙樓上二更鼓聲聲送聽”的聽字拖腔:3 3 5 5 6 2 72765566567 66劃線部分的腔兒。我把這個,也借一個名,叫“小腔兒”。

概括一下。程先生的“大腔兒”,是由“立音兒”的技術變化而來,而且,用同一個技術要領,形成了另一種聲腔的模式,“小腔兒”。

這不得了。一代大家,從這裡,開宗立派了。

聽程派,有個特別的地方,它的聲腔讓人不由自主地細聽。不像別的流派,說著話兒聊著天兒也能聽。秘密就在於,程派聲腔,從創派開始,就是利用了剛柔相濟,相得益彰的審美原理,著力彰顯了細微處的音韻流轉。

如果光有“小腔兒”,在細微處人們不會主動去細聽。但是,當有“大腔兒”在前,忽而轉入“小腔兒”,觀眾就會不由自主地細聽,多神奇啊。這也是人們印象裡對程派聲腔低迴婉轉一面感覺強烈的原因。其實,程派不乏滿宮滿調的“大腔兒”,只是人們對於“小腔兒”印象深刻罷了。

再次概括一下:“小腔兒”的藝術效果,得益於有“大腔兒”的對比;“小腔兒”也是用“大腔兒”的技術模式實現的;究其所以,“大腔兒”是程派聲腔的當家技術和當家唱法。可以說, “立音兒”的氣息技術成全了程硯秋先生的聲腔流派。

推薦1928年程先生的錄音,《文姬歸漢》中“見墳臺哭一聲文姬細聽”。相傳這是程派聲腔裡演唱難度最大的一段唱。1928年的這個錄音,程先生唱五個眼兒,1=E的二黃,後轉反二黃。正值程腔流派形成的時候,紅遍大江南北。這段唱,那幾句回龍,都是“大腔兒”唱法,滿宮滿調,大氣磅礴,就像顏真卿的楷書,筆筆中鋒,力透紙背。及至後面慢板唱到:“我輸你保骨肉倖免飄零”這句時,已驀然轉入“小腔兒”唱法,有了這種對比,這一句才讓人聽來感覺格外地酸楚糾結。


程硯秋先生還有一個1953年演唱的錄音版本,這個版本後來被用作了京劇音配像的聲音,張火丁配的像。這個版本和1928年的錄音相比,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前面的導板和回龍已經都用“小腔兒”了。這個變化很重要。它所蘊含的意思,值得很好地探究。

在程先生晚年,因程腔幽咽婉轉的風格受到觀眾的追捧,程先生的聲腔裡,低迴婉轉的腔兒多了,那種金聲玉振的聲腔幾乎銷聲匿跡。一個原因,是因為“小腔兒”處每每獲得觀眾的掌聲,劇場效果好,以致程腔風格漸有變化。還有一個原因也是客觀存在,那就是程先生晚年氣力已大不如前。不再能勝任高亢聲腔演唱難度了。然而,這兩點卻都又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在程派聲腔早年創立的時候,外界對程腔的音色有個亦褒亦貶的評價——鬼音兒。

鬼音兒,本是在老生唱腔裡使用的色彩音色。比如,文昭關伍員的唱段,二黃快原版:我冷冷清清向 誰 言…… 爹 娘啊…… 。用以表達人物悲痛的情緒。這是一種老生在高音區用“假聲”發出的聲音。這種聲音作為色彩音色使用很有效果,但是,如果用的多了,聽的人會感覺聽得很累,不舒服。

傳統裡,青衣行當用的是“小嗓兒”,不用“鬼音兒”。兩者在聽覺上很容易區別,音色相差很多。至於兩種音色成音的機理,我個人的體會是,雖然都是“假聲”範疇裡的聲音,但“小嗓兒”發聲在喉部和咽部都有固定的通道位置,聲音都在這個通道內送出。而“鬼音兒”發聲比較分散,會溢出那個通道,聽來感覺滿喉都是聲音。

“小嗓兒”聲音甜美,而“鬼音兒”就沒有那麼脆亮。程派聲腔創腔初期,很多“小腔兒”的聲音都偏於“鬼音兒”。這是因為程先生的聲帶變聲以後,聲帶粗糙,閉合不好,不能發出“小嗓兒”的聲音,無奈只得如此。

我相信,這一點程先生自己也很清楚。所以,程先生才對後學們說,你們嗓子好,不要學程派。其實,這是從對音色的追求出發,實事求是地對自己的聲音的褒貶。並不是說只要嗓子不好的人才來學程派。要知道,我推薦的這段“見墳臺哭一聲明妃細聽”,程先生唱的是五個眼兒的調門兒,現在很少有人能唱到這麼高。回龍板式中,“我文姬來奠酒”的“來奠酒”三個字,用的是梅先生的腔兒,這三字唱得比梅先生的還要美。但那樣,已經是程先生倒倉恢復以後的聲音了。可以想見,程先生嗓子好的時候,會有多好。當年羅癭公借債贖出程先生,真是慧眼識才。

行腔風格的追求,晚年氣力的衰退,以及儘量迴避“鬼音兒”的音色,這幾個因素導致程先生晚年的唱法,以低迴婉轉的腔兒為主了。這種轉變,最大程度地迴避了“鬼音兒”的音色。前面說過,“鬼音兒”是假聲唱的高音。如果腔兒多在中低音區盤恆,聲音唱法就會從容得多,自然也就緩和了許多“鬼音兒”的音色特點。

然而真正徹底迴避了“鬼音兒”,並將程腔提高到一個新的高度的,是程先生的得意弟子趙榮琛先生。

在中國戲劇學院,自趙榮琛先生開始,教授程派青衣就是一脈相承,後來的李文敏,陳琪,直到現在的張火丁,都是趙先生的弟子。前不久,中央電視臺第四屆票友大賽的決賽階段,張關正等幾位教授特意表達了對趙榮琛先生的敬意,並指出,程派聲腔,以趙榮琛先生的造詣最高。雖然說,現在程派的流傳風格迥異,但是作為戲劇最高學府,遴選並保留了最高水準的程派傳承,此舉功德無量。

趙先生的唱法被學術界稱為“亮音唱法”。趙先生年輕時聲音很好,聲腔也是用傳統的青衣小嗓兒行腔。對此,他的老師程先生非常認可。只可惜學成將紅,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受了很大的傷害,錯過了在舞臺上展示才華的最好年齡。

趙榮琛的師承,很重要的,就是對於“大小腔兒”的繼承。趙先生的《荒山淚》久負盛名,常演不衰。膾炙人口的“譙樓上二更鼓聲聲送聽”聽字的拖腔裡,前半截用“大腔兒”,後面用“小腔兒”,層次分明,流轉有序,相映成趣。類似的譜例還有很多。而且,所有的聲腔聲音都用傳統青衣小嗓兒,加之蓄氣深穩,聲音甜美鬆弛之中透出穩健從容。也可以說,趙先生是很好地繼承了“立音兒”的氣息技術。

當然,趙先生的水袖,身上的功夫,都可說是到了相當的高度。當年,趙先生到天津京劇院教戲,因為大家聽聞趙先生身上特別好,連武生都站在側幕條看教學,觀者無不嘖嘖稱讚。現在,張火丁演的《鎖麟囊》“朱樓”一折,身段水袖酷似當年趙榮琛,真是滿臺生花,滿堂的彩。

只可惜,這麼好的“立音兒”氣息技巧,真正傳承下來的人不多。好在還有大師們的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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