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隨筆:呔!你個挨炮賊的


原創隨筆:呔!你個挨炮賊的

“涼州人敬誰,就以爺相稱,愛誰,則於其名後綴一響噹噹的字:賊。自家最寶貝的兒子、孫子,是小賊;相濡以沫的老弟兄,是老賊;生生死死的同輩朋友,是賊。咱憑道理說吧,被人稱為爺,雖誠惶誠恐,愧不敢當,卻也好聽,有著被尊重被錯愛的榮寵,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呼之以賊,嘿嘿,莫非涼州無賊,物以稀為貴乎?前幾年去涼州,榮勝還被朋友稱為肉娃娃,因其胖乎乎、憨敦敦、笑眯眯的神態,今年再去,稱呼變得昂揚起來:肉賊。肉者,還是取其外形,賊,則是由娃娃升格所得,猶如廳級升為省級,由講師升為教授,一步蹦兩級,貢獻太突出了,破格了。進入涼州語境,便知肉賊之稱,是愛之過頭,小肉肉兒近乎麻木了呀。”

這等妙文,可不是一般人能寫出來的,是甘肅著名文學評論家馬步升老師在他系列散文《涼州人物誌》中專門描寫榮勝的。酒是老的醇,文是老的香。這文,馬爺發表都十幾年了,讀來還覺如涼州酒,醇厚,地道,親和,接地氣。馬爺來涼州次數多,關照涼州文人多,早得了涼州文化之精髓,上至文壇老文人,下至文學小青年,皆無官架,不擺儒譜,血性中早成了半個涼州人,喝起酒來,諞起閒來,比涼州人還涼州人。“涼州人敬誰,就以爺相稱”,馬老師到涼州,自然都不叫老師,而叫“馬爺”。馬爺寫涼州人物誌,用的也是入鄉隨俗法,以涼人腔道涼州人。馬爺說的胖敦敦的“肉賊”榮勝,姓謝,是隴西人士,是詩人,也是官吏,亦詩亦酒,亦官亦文,不管官人,文人,老百姓,還是文學青年,見了那胖乎乎的樣子,憨墩墩的脾性,笑眯眯的賊樣,就都很喜歡。肉賊把我當朋友沒有,我不知道,但我心中,肉賊一直是我心中友,酒中友,文中友。時間長了,不喊一起賊長賊短一陣,喝些子燒酒,說些子賊話,手腳心都癢癢呢。馬爺寫榮勝時,榮勝剛由“肉娃娃”榮升“肉賊”,馬爺若再來涼州,就會發現,榮勝早已由“肉賊”榮升“肉爺”了。

其實,馬爺拿一個“賊”字說涼州人,是留了情面的,沒把涼州的“賊”字鋪開來說。涼州人稱呼人為“賊”的標準詞兒是有前綴的,得加上“挨炮”二字,叫“挨炮賊”。單稱你為“賊”時,說明兩人關係並不親密,屬一般朋友,一般老鄉,或一般同學關係,不親不疏,不遠不近。“賊”前面不加“挨炮”二字,而用一字形容,叫碎賊、小賊、老賊、胖賊、瘦賊等等,就標誌著對方對你這人開始關注了,你的形象與好感已入他心,一字定型,碎賊,是話多,或歲數太小;小賊,是小弟;老賊,是老哥;至於胖瘦,那就是歲數差不多了,瘦賊,還沒發福;胖賊,是發福了。再上升一個層次,叫你正宗的“挨炮賊”時,那就標誌兩人關係親密無間,是鐵哥們了。那怕對方在你心中的位置還沒到鐵的程度,但你在對方心目中,已經鐵的很了。所以,你來涼州,猛地聽到別人稱你為賊,挨炮賊的,千萬別鬧心,那是敬你愛你尊你親你呢。

我的中專同學中,有十幾個就是涼州人。剛到校,很少聽到相互間稱呼賊的,後來,都混熟了,賊就象羊屙糞似地掛在了一些涼州同學的嘴上了。有時,玩藍球,搞活動什麼的,涼州同學若不喊賊,或者不喊“挨炮賊”的,心裡反生了疑心,那些個得罪了人家?咋變得陌生了呢。畢了業,打電話,碰街上,開口閉口,還是賊,賊慫,挨炮賊,最近還好吧。二十週年聚會時,好多外地同學都是第一次見面,涼州同學見了,一下就上前抱住,邊拍肩膀邊昂揚高叫,“你個挨炮賊的,這麼多年,死哪兒了,一個電話也不打,真真想死老賊了。”外地同學激動的就要掉淚,心中狂喜,“二十年了啊,終於又聽到賊了。”嘴上卻臭罵,“你這臭嘴,還慫的跟賊一樣”。因為同學們的血液裡,已經融入了涼州人的因子,瞭解了涼州人的血性。當然,並不是所有的涼州同學都這樣,性子文縐縐的,不到酒醉六成,賊是出不了口的。

所以,賊也不是亂叫的。得分清對象是誰,什麼場合。遇到不喜歡叫賊的同學,叫挨炮賊的,人家不理你,反倒有些尷尬。至今,這樣的稱呼,你走在涼州鄉下,或在同學場上,還能聽到。即使城裡,也不鮮聞。早晨起來,兩個農民碰到一起,就問了,“你個挨炮賊的”,或是“你個老賊”,“進城去啊?”飯熟了,娃子若還貪玩不回家,老子就出門喊去了,“小賊,還沒瘋野夠啊,吃飯了。”叫的熱情,喊的心疼。涼州人待人,喜歡磨盤對碾子,實打實,不喜歡文鄒鄒的那一套。提倡叫“同志”那會,涼州人聽著彆扭,叫著也彆扭,怎麼叫,讓外人聽起來都是“童子”,反覺你這人沒禮貌,甚至回敬你,我是“童子”,你是“娃子”啊。公開場合,檯面上,涼州人努力著叫“童子”,到臺下,還是叫“賊”來得爽快,舒服,親熱。

細究起來,“挨炮賊”是一個暖味詞。“挨炮”和廣東人的“打炮”有別。“打炮”指男人打,“挨炮”指女人挨。打炮是主動打,挨炮是被動挨。意思是,娘挨爹炮所生者,來路正宗也。言下之意是你這人根正,苗紅,地道,是個好人。人來到塵世,是爹孃的造化,要感謝爹孃哩,知恩圖報呢。也有人喝了點墨水,不這麼理解,說“挨炮”就是罵人。根據是過去涼州有一怪,叫“石頭壘牆牆不倒,小夥子翻牆狗不咬”。如此,那炮,爹的捱得,不是爹的也捱得。挨爹的,根紅苗正,叫“挨炮賊”,不是挨爹的,就得在“挨炮賊”三字後面另加一字“的”,叫“挨炮賊的”,這就麻煩了。有點來路不正的意思。其實,這是墨水喝歪了,沒事幹,想多了。在涼州,“挨炮賊”,或“挨炮賊的”,都是褒揚詞,是涼州人欣賞涼州人,涼州人頒發給涼州人的豪放證明。涼州人見了陌生人,非朋友,冤家,死對頭,嘴上反而文雅的很,小心的很,絕不會把“挨炮賊”三字奉送給你的。因為關係不熟不鐵,怕捱打。除非冤冤相報何時了,兩人不計前嫌,握手言和時,互相在胸脯上搗上一拳,說句“你個挨炮賊的”,就算冰雪消融,疙瘩解開了。所以,涼州人單叫你賊,或叫你小賊、老賊、胖賊、瘦賊、肉賊時,說穿了,還是關係生分,不甚親密,不鐵不牢,就象半生不熟的山藥(洋芋)。叫你挨炮賊,關係就親密無間了,什麼知心話都可以說,什麼私交都可打,朋友有難,兩肋插刀,忠勇義氣,再所不辭。這時候,又象熟透了的山藥,沙的裂了皮,開了口,一眼就能望見山藥那沙沙的心了。

見了陌生人叫啥呢?涼州人還有一個詞,叫“呔(dāi)”。呔是一種搭話聲,聲音往上揚,以引起對方的注意。《說岳全傳》:“呔,狗奴!快些拿了頭來,就放你去!”這個“呔”是真正的貶義詞,不把人當人看。但涼州人用“呔”,絕對不是貶義詞,而是謙恭探路,虛心問話,真誠求人呢。比如,學生娃一道題不會坐,轉身就問同桌:“呔,這道題怎麼做啊?”老百姓進城辦事,找不到單位,碰到面相和善的,就問:“呔!某某單位怎麼走?”絕不象《說岳全傳》那樣,叫了“呔”,還要叫“狗奴”的。涼州人的“呔”,是尊稱,不但包含了“同志”、“師傅”的意思,還包含了“你好”的意思。可憐的是,“呔”在別的地方,又有吆喝牲口的意思。涼州人問人問路,若把人看走眼,碰上的不是涼州人,可就糟了。聽不明白的,以為與已無干,就不理睬你。聽明白“呔”是喊自己,且知道“呔”還用於喊驢,麻煩就來了。輕者以為你罵人,不是白眼,就是把你指到毛廁或越走越遠的反路。昨日下班,迎面遇一鄉下老漢:“呔,涼州市場怎麼走?”我說,“老人家,你走反了,這兒都到新城區了,越走越遠了,回頭往南走。”老人說:“前面一個人給我說在這邊啊。”我一聽,明白了。保證是指路者,聽到他的“呔”字,生氣了,故意指了反路。

在涼州城裡,當“呔”和“賊”連到一起時,那就不是一般關係了,而是兩個關係鐵的象同穿一條褲子的連襟兄弟了。“呔,你個挨炮賊的”,“呔,你個老賊”,“呔,你個小賊。”句句親切自然,聽著豪放,粗獷。關係不鐵,你還享受不到這樣粗獷、豪放、昂揚的尊稱的。當然,現在涼州城裡,人們的見面語,問候話,已文雅多了。直呼“賊”的,直喊“呔”的,已經很少了,叫“老闆”的多了起來。但白搭話,開口直言者,還不少。鄉下人不管在涼州城,還是去了省城,外地,向陌生人問路,不喊“呔”,也不稱呼你“同志”、“師傅”,而是開口白搭話,直言:“某某地兒怎麼走?”已經很文雅了。陌生人、外地人聽到,請不要生氣,真誠指路。涼州歷史文化底蘊很深,但文化有多深,就有多淺,淺到白搭話,就是真誠面對你,直接了當了。本來嘛,遇陌生人問個路,叫同志吧,真不是同志,叫師傅吧,還真沒當過一天師傅,叫先生吧,亦不知姓,不如直言,或叫“老闆”,聽者舒服,叫者實在。

涼州人叫賊,叫出了正氣雄風。據說有一年,武威火車站,幾個涼州人去接多年未見的朋友。朋友一下車,涼州人就瞅見了,老遠裡邊迎跑邊喊,“呔,你個賊,我們看見你了!”正巧有一個盜賊也跟著下了車。盜賊常在蘭新線上流動作案,乍到涼州,眼皮直跳,心就有些發虛。剛下車,猛聽有人面對他喊賊,就見幾個人朝他奔湧而來,完啦,以為便衣警察逮人來了。盜賊神色聚變,雙腿篩糠,正想著怎麼調頭跑,反讓旁邊值勤的民警看出了破綻,立刻上前拿下,逮個正著,交局子裡,一審,正是一條漏網之魚。

這等奇效,少不了一聲“賊”的震懾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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