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母親去旅行


中年驚夢

人到中年,逐漸有了一種不一樣的心境。原來以為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那麼重要了,比如權利、比如功名,而一直被忽略的種種其他卻湧上心頭,比如親情、比如感恩。就是這種越來越強烈的中年情愫,讓我有了帶母親去旅行的衝動。

那年的陽春三月,我和妻子帶著母親遠赴桂林,完成了一次親情之旅。早晨,母親先於我們打點好了自己的行囊。七十多歲的她揹著一個大大的雙肩包,臉上的表情除了強行剋制的喜悅,還有一種渴望和嚮往,很像第一次入學的小學生。旅行對於母親不是第一次了,曾經給母親辦好一切手續讓她隨老年團外出過。然而,第一次隨兒子、兒媳旅行,那感受是不一樣的,雖然母親盡力掩飾,以免讓兒子、兒媳把她看成“貪玩的小學生”,但真情還是寫在她的臉上,流露在她的言語上。

灕江邂逅

帶著母親去旅行

灕江美景


印象裡,母親總是比較嚴厲,平日裡對子女們沒有什麼特別親密的舉止,教育的方式簡單,非打即罵,那個年代就是這樣,現在的中年人大都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如今在旅途上,一家人置身於陌生的環境,親人間的交流自然增多了。而真正打開母親話匣子的是那位桂林導遊。那個能說會道白白胖胖的女孩,不斷地用毫不重複的言語誇讚母親養育了好兒子,娶了好兒媳,並在爬山、登船時每每搶在妻子前攙扶母親,在這位“知心朋友”前,母親也就無所保留了。因而,我便知道了母親因為高興激動,在出發前的晚上一夜沒睡著,母親還讓鄰里們知曉自己要去桂林遊玩,並許諾給他們購買一些家鄉買不到的東西。我有點喜悅,又有點心酸,同時對導遊心生感激之情。桂林的美景加上導遊的調趣,讓我們一家一直處於和諧、溫馨的氛圍下。這導遊算不上漂亮,卻因為聰慧讓人覺得美麗。她很會善解人意,重點關注這個“三人團”的重要人物——我的母親。在灕江的遊船上,導遊如數家珍、不知疲倦地引導母親,讓人在飽覽美景的同時多了幾許趣味、幾許欣慰。我是第二次來到灕江,眼前雖然是似曾相識,一樣的江,一樣的山,一樣的風光,但更加美麗,更加迷人。

我讚美灕江,還源於灕江上的一次美麗邂逅。也許是上蒼的特意眷顧和精心安排,就在灕江上幾十艘遊船的其中一艘上,就在這幾十個船艙的一間裡,來自遙遠的黑龍江的一個“三人團”與我們不期而遇,同樣年邁的母親,同樣陪伴著的是兒子、兒媳。兩位母親坐到了一起,交流著感想,交換著食品,我的母親用的是湘南家鄉味很濃的蹩腳的普通話,但這並不妨礙她們的交流。我突然發覺老人和孩子有很多相似之處,一塊糖、一句問候,瞬間成了“莫逆之交”,知趣的導遊躲到了一邊,讓來自南北兩位幸福的母親歡聚。

西街夜語

帶著母親去旅行

西街夜景


下了遊船,來到西街。陽朔西街的建築和商店、餐館都是中西合璧,從經商的老闆到服務員及街邊小攤大媽都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為了讓母親感受悠閒而有點異國情調的生活,我們把住宿安排這裡。這裡還薈萃了各種旅遊小商品,晚上再陪母親購物。尤其是要購買她喜歡的“文房四寶”。

晚餐安排在遊人如雲的街道旁的一家餐館裡。這裡永遠熱鬧、喜慶,全世界最快樂的人都在此相聚。中餐在船上吃的盒飯,心有不甘,晚餐必定要豐盛一點。環境、情調、美食,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吃在西街絕對是美不勝收。面對美味佳餚,導遊和我們一樣毫不客氣的吃得香甜。也許胖胖的人都是這樣吧,且顧眼前飽口福,明天減肥也不遲。消瘦的母親截然不同,對每一道菜淺嘗則止,並且飯量也極少,茶杯大小的一碗飯吃不完,任憑勸說,也只能吃下一點點,追問後得知,母親胃下垂,好多年了,吃飯都是這樣。我的心突然一沉,媽媽老了!剎那間,酸楚、自責、憂慮同時湧上心頭。“好多年了”,媽媽早已在我一直遺忘的角落裡變老了,可我一無所知。平日裡總是愚蠢地以為母親嚴厲、苛刻、暴躁,自以為已讀懂了生活的我卻何時讀懂了母親?我們一家兄弟姊妹多,因命運的安排,父親遭遇一場車禍過早離世,生活的重擔就壓在母親的肩上。風霜和憂患,讓勞累的母親逐漸有了一張嚴厲的面容,勞作一天回到家裡,孩子們的無知和懶散又讓她有了一顆急躁的心。生活的辛勞和委屈無處訴說,於是,憂慮的母親,同時也越來越孤獨寂寞。

西街豐盛的晚餐讓我品出了生活的辛酸,這辛酸還有來自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晚餐,那是我第一次遠離家鄉的離別晚餐。父親離開人世剛剛二十天,我將背井離鄉上大學。母親做好飯菜,眼裡噙著淚,一會兒呆呆地看著我吃,一會兒躲到一邊,把父親穿過的沒有補丁的衣裳一件件裝到我的皮箱裡。母親的一句話讓我一生銘記。“飯菜再多吃幾口”……今晚,我用母親的話勸母親“飯菜再多吃幾口”。但是,就算我有能力把世上的山珍海味都搬到母親跟前,母親也只取滄海一粟。

西街的夜讓我無法平靜,不是因為這滿街的彩燈、熙來攘往的人流、此起彼伏的音樂,是因為愧疚、自責鑽心而來。幾十年前的疑問,幾十年後才明白。今夜,在西街,帶著母親穿梭人流中,遊逛一個個商店,極力慫恿她購買喜歡的物品,渴望她收穫,渴望她滿足。但今日的補贖怎能挽回昨日的錯誤?愛,是要數著日子,朝夕惦記的,我悟得太遲了。

遇龍樂水

其實母親並不很堅強,也時常在孩子們面前訴苦。而我們年少豈能理解?都是一個耳朵進另一個耳朵出;長大後各有工作又沒功夫聽她訴苦。

母親還是一個愛慕虛榮的人。年輕時,母親有一塊手錶,在家時不敢戴,每當外出只要一出村子便戴在手上,這在當時的農村是超前的時髦,直到現在,虛榮還伴隨著她。妻子很會投其所好,在很多細節上照應著她的虛榮。比如幫母親挑選“文房四寶”時,一個勁地誇她能書會畫,兒女、媳婦們沒一個比得上,使得母親的這次旅程開心至極。為此我們還增加了行程和景點,遇龍河之行就是臨時決定的。

對於遇龍河,我原來並沒有什麼印象,也許聽人講過,或在什麼資料裡看過。但是,在來到遇龍河之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遇龍河是這樣一個奇美之地。

帶著母親去旅行

美麗的遇龍河

大自然的美是無處不在的。但若美景遙遠偏僻,人跡罕至,終究缺了靈氣;而一旦有了人類活動,甚至規劃建造成了“公園”,則失去了自然與和諧。遇龍河卻不是這樣。這裡,河水清清,水流緩緩,魚兒閒遊,微風拂水,漣漪陣陣。兩岸綠草如茵,翠竹蔥鬱,古樹繁蔭。遠處青山聳立,山峰千姿百態。山下田野縱橫,村莊錯落。身處此境,你才知道什麼叫“天人合一”、“清靜無為”。我們不得不羨慕遇龍河人,羨慕他們世代生活在神山聖水庇護下的人間天堂。但除了羨慕,我更加對遇龍河人肅然起敬。敬仰他們世代護衛著這方神山聖水,他們讓古代莊子崇尚自然、順應自然的思想在這裡一代代傳承併發揚,才使人們今天還能看到“世界上一流的人類共有的自然遺產“。

暖暖的午後,我們來到朝陽碼頭,早有竹筏等候。我攜母親登上竹筏,坐在竹椅上。竹排艄工是一位皮膚黝黑、身子壯實的中年漢子,他替我們打開固定在筏上的遮陽傘後,用竹竿輕點河岸,竹筏犁開水面,駛離碼頭,順流而下,融入漂流的行列。春日的原野清新而又迷人,每一個轉角會出現一種無法預料的美景。時而竹筏過壩,略有驚險,每當此時,我便護衛著母親。坐在另一筏上的妻子時而捧起相機,抓拍母親快樂的瞬間。遇龍河上沒有一條機動船,沒有一點機械噪音,竹筏劃過平靜的水面,寂聲輕柔,不會叨擾遇龍河的寧靜。

生活真的需要寧靜,唯其寧靜,讓我明心見性、驚夢覺醒,離妄返真。寧靜的遇龍河告訴我,有一種浪漫叫帶著母親旅行。

前方筏上傳來歌聲,一個竹排艄工在為自己的顧客唱歌。劉三姐故鄉的人很會唱歌。我的艄工問是否來一曲,先談價錢每首10元,徵得同意後亮開嗓門,一曲終了,因用的是方言,聽不懂唱的什麼內容。他說是山上砍竹子、岸上做竹排、水上放竹排之類。母親似乎有了共鳴,在母親孃家一帶,外公那一輩人在放竹排時也唱歌。因連續多日母子親密無間,加上這歌聲的“導火線”,母親又重拾她的嘮叨,說起我聽了“九九八十一次”的老故事,我們家裡的竹蓆、竹椅、竹凳都是外婆送的,是外公用竹排運出來的。我裝著頭一次聽說,但思緒被一隻水鳥掠水而過,飛向遠方了。人類在創造語言之前就有了歌聲,用歌聲來傳情、交流和表達心願。這遇龍河艄工的歌和外公放竹排的歌也許是同族的祖先一代代傳唱下來的。《詩經》記載了人們在勞作時唱的歌“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漪”。二千五百年前寫歌的人我們早已忘記,唱歌的人也早已消失,但二千五百年後我們還在傳唱他們的歌,我的外公和遇龍河人砍竹放排的歌、赫哲人唱的烏蘇裡船歌、黃河長江縴夫的船工號子,和那首美麗而古老的“伐檀”之歌應是一脈相承的。

晚霞吻過夕陽,竹筏緩緩靠岸,我們該告別遇龍河了,還有很多人會來作客。遇龍河喜歡寧靜,對於來的人,我要輕輕地告訴你,你要輕輕地來,輕輕地走。

榻前遺恨

桂林之旅結束之時,我和妻子有了一個新計劃,明年的國慶期間帶母親去北京旅行。

然而,繁忙的工作和生活擠掉了那個美好的計劃。第三個“國慶”即將來臨,我在網上查看資料,“策劃”著北京之旅的行程。一天晚飯後,正與妻子在河邊散步,老家大哥打來電話,說母親摔了一跤,動彈不得,正往縣城醫院送。

母親住進了醫院。大哥告訴我,母親是在黃昏時分挑肥料澆菜不慎摔傷,就在那塊田埂較高的菜地裡。“怎麼還讓她去澆菜?”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不好責怪大哥、大嫂,母親愛勞動,向來如此,勸也無用。腦海裡不時呈現母親在菜地裡的孤獨背影。

髖骨骨折,這是一種常見的具有嚴重後果的疾病,老年人本就有骨質疏鬆,骨折後病人往往有併發症,所以死亡率較高,情況好的話或許能活幾年,但行走時完全需人的幫助。在用醫學語言向我們詳細分析以後,醫生用另一種像是責怪的語氣對我們說:“無論如何,要想你們的媽媽像以前那樣自由行走,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了。”

我怎麼能輕易相信他的話,母親雖然飯量少,但身體還好,那樣好動,怎能一摔便跨。這醫生並不認識、不瞭解母親,才會得出一個錯誤的結論。兩個妹妹先後打來長途電話,說要儘快回來陪媽媽。

我拿著母親的病歷資料找到醫院裡另一位當上了副院長的骨科醫生,他看了資料並親自到病房觀察了一番,證實了前一位醫生的診斷。

我心有不甘心存僥倖地為母親祈禱。我的一生中,很多願望,我想要的,上蒼都給了我。現在,沒有別的,不需擁有豪車、別墅,只有一個願望,母親能夠像普通人一樣行走,讓我帶母親完成一次旅行!

病床上的母親說話非常慈祥、善良:“你工作忙,不要經常來了。”

“工作忙”,我多次以此為擋箭牌拒絕母親的“嘮叨”。曾有幾次母親打電話說有事來我家,我說有什麼大事,能不能在電話裡說?母親只要聽了“工作忙”三字便不再“擾”我,也不責怪我。那時不明白其實母親是借“有事”來與我說說話而已,原來世上的母親都是這樣容易受騙和滿足啊!

我17歲便離家外出求學,當時還有點想家。工作後,生活變得忙碌,漸漸忘了回家。結婚後,生活變得豐富,回家的次數更少了。有了女兒後,女兒就是一切了。雖然女兒已長大,有了工作,也很少回家了,但最牽掛的還是女兒。人啊,都是這樣嗎?當我們成了為人父、為人母以後,就把愛全給了兒女,而辜負了最愛自己的人。這是愛的重複和延續,還是愛的自私和殘酷?

在母親的病榻前,我騙母親;媽媽,你會好起來的,我們還要到北京去旅行。母親蒼老並蒼白的臉露出淡淡的笑容,全身的疼痛和軟弱無力卻時刻暗示著她,再也不可能下地走動了,就像一座房子骨架都散了,怎能聳立?

我恐懼,似乎上蒼那無形的手就在不遠處,要砍斷我們已有40多年的母子緣,母親生命的旅程要走到盡頭了嗎?世間情,人間愛,或早或晚,都將走向盡頭,誰也無法留住。但在有生之年,是否珍惜了,是否辜負了,卻完全由自己把握。

如果在前年或者去年,帶著母親完成了北京之旅,或許母親的生命會多一份幸福,我也會少一份遺憾。我無數次地思考,旅行的意義是什麼?是讓心情去釋放、讓心靈去淨化、讓心境去昇華,除此,旅行最大的意義是和對的人、在對的時間於人生的旅途上共享人間至真至誠的天倫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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