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女幽魂》:狐鬼神仙,風月無邊

唐朝有部傳奇叫《離魂記》,講的是一個叫張倩孃的女子愛上了表哥王宙。她把自己的肉體留在家裡生病,魂魄跟著表哥進京趕考,五年後回到家人魂聚合,病也就好了。

這是唐朝的《倩女幽魂》,後來變成了《聊齋》裡的故事。這個“離魂”有一定的象徵意味,象徵愛意能讓一個生命的精神和肉體分離,精神會跟著所愛的人走。

電影中,寧採臣這個以收賬為生的落魄書生,因緣際會遇上身世悽迷的女鬼聶小倩,並且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她。但聶小倩是被樹妖控制的冤魂,每晚要找壯男給樹妖姥姥吸取陽氣。得知小倩身世的寧採臣,答應把小倩屍骨送返家鄉安葬,讓她投胎轉世重新做人。

張國榮把寧採臣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演得憨直、單純又可愛,活脫脫就是一個涉世未深卻又用情至深的淳樸青年,因此得了個“第一書生”的稱號。

王祖賢更是讓聶小倩在她的駕馭下滲透出一份幽遠的古典美,配合戲中那個淒冷的造型,讓這冤魂不散的女鬼又多了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韻味和美輪美奐的飄逸。戲裡戲外,這兩張精緻迷人的臉龐彷彿就是一雙落入凡間的神仙美眷,叫人百看不厭

《倩女幽魂》:狐鬼神仙,風月無邊

《倩女幽魂》的成功,令當時的華語電影界掀起一陣古裝鬼怪片風潮,同時也得到業界的高度讚許。在金像獎、金馬獎和亞太影展上都獲得了多個獎項,在日本、韓國等亞洲地區更是大受歡迎,甚至還在法國、葡萄牙及米蘭等地的影展上揚威。美國影評協會於2003年編寫的《有生之年非看不可的1001部電影》一書中,《倩女幽魂》便是僅九部入選的華語電影之一。

2002年,著名電影製作人吳思遠在閒聊之間問張國榮:“拍了這麼多年戲,你最喜歡自己哪一部作品?”“倩女幽魂”,這是張國榮當時的答案。

在我心裡,這部電影是對《聊齋》故事最完美的詮釋。《聊齋》裡的女性,基本都是膚白貌美氣質佳、美麗聰明有才華。王祖賢版的聶小倩,一襲白衣、肌膚勝雪、雲鬢高聳、巧目盼兮,輕解羅裳,的確是醉倒眾生無數。

書是男人寫的,電影是男人拍的,男人當然要把自己對女性的理想期待完美地表現出來。所謂“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聶小倩的美,女人看著也動心啊!

羅胖說《聊齋》是他自己的青春啟蒙書……,他以為只要自己不鎖門,自然會有絕世美女帶著萬貫家財送上門來,百般嫵媚,萬種風情。

《倩女幽魂》是對鬼故事的最好演繹。聊齋愛情的套路,不是狐妖女鬼愛上落魄書生,就是兩個女人同時都愛上男主角。說到底,打造儒家文化的男人們壓迫了女人也壓抑了自己,於是只好到文字裡放飛自我、窮盡想象了。到底是男人更理解男人,程小東這部電影把中國男人“想象的現實”轉變成了真實的現實。

《倩女幽魂》:狐鬼神仙,風月無邊

01

古代人談情說愛講究發乎情止乎禮,如果有逾越,不是被打入非奸即盜的窠臼,就是被化作鬼狐精怪的臆想。

按理說中國文化的這種男女情感格局是儒生們一手打造的,表面看男性在古代兩性關係中佔盡便宜,但換個角度,男人也同樣很難獲得真正的愛情體驗。而且相對於“女子無才便是德”一無所知的女人,有文化的男人的情感匱乏應該是更加嚴重。

唐詩宋詞裡那些悱惻纏綿的動人詞句,也是男人們自食其果的情感訴求,青樓女鬼狐狸精,也都是男人們給自己的一個情感出口。不是人人能搞個青樓豔史,但是人人都可做個《聊齋》美夢。

因此中國男人特別容易把自己代入窮書生的角色,儘可以意淫身在其中地左擁右抱,盤算著要不要抵禦狐狸精的誘惑。因為面對生活,不但沒有狐狸精,生活裡的女人不是呆若木雞就是呱噪無味,所以這就成了《聊齋》故事的迷障。

禮教文化泯滅了女人的慾望,也規制了男人的慾望。男人作繭自縛的結果是他們也缺乏追求情感的能力,他們自己給自己鑄造了一個情慾即地獄的牢籠,結果最後發現真正的愛情果真就在被他們親手葬送的地獄裡。

在禮教重壓下,女鬼、女妖、女狐狸,都是儒生們給自己打造出來的慾望投射對象。她們不但不屈從於男人,反而成為男人的拯救者,引領者,這些女性都能突破男女大防,而且無視貧富差距,甚至站在時間之外,具備一切先天和後天投射慾望的便利。她們既美又邪,既狐媚又忠貞,既冷眼又熱情,既多情又幽怨,既有世外之感又有入世的技能,似乎什麼都有可能。

女鬼尤其具備愛得深沉,愛得不顧一切的性格,她們敢怒敢言,愛憎分明,還有不達到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和勇氣。女鬼成了男權主義社會滿足男性的性幻想的最佳對象。

《倩女幽魂》:狐鬼神仙,風月無邊

02

儒家文化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幹,以嚴格的實用理性精神和現實主義的人生態度影響著中國老百姓,然後形成重人輕神、重現世輕來世的現實主義和功利主義的文化心態。所以中國人對神的信仰不是西方人那種無條件信賴“神明”的方式,而是以一種人與人之間俗世玩利益交換的方式對待神靈。

因此中國人信神往往不拘一格。有用就信,事後就忘,臨時抱佛腳,見廟就燒香,世俗性、功利性、生活化、雜糅性形成了民間信仰裡顯著的“中國特色”。老百姓對神、鬼、佛的物質奉獻和心靈虔誠,主要是為了獲得現實生活的幸福和索取保佑而採取的一種手段。

馬克斯·韋伯在《儒教與道教》裡所指出的,中國的宗教“都是此岸性的。

在中國人的眼裡,鬼世界和現實世界是對應的。鬼魂也有不同的等級,受到不同的對待,這都由生前身份、死亡原因決定。有些人客死他鄉或因不正當的原因而死,他們的靈魂就不會得到祭奠,還時常會害人。小倩在鬼世界裡一樣受修行千年的樹妖姥姥控制和盤剝,一樣不得掙脫。鬼世界其實就是人世界的投影。

《倩女幽魂》:狐鬼神仙,風月無邊

鬼世界的道德標準參考的也是現實世界。聶小倩對寧採臣說:“鬼跟人一樣有好有壞,世界上有些人害人比鬼還兇。還有些鬼含冤難雪,受盡陰寒,無法超生,事實上有的時候鬼比人還善良。”

按照《搜神記》裡的描繪,陰府的地域不受空間限制,地上地下,水上水中,都是鬼魅活動的空間。電影裡諸鬼一到夜裡便來到蘭若寺這個人間世界,後來寧採臣和燕大俠也能進入神鬼仙妖的世界去救小倩。

鬼世界也和人的世界一樣有婚姻嫁娶,樹妖姥姥要把小倩嫁給黑山老妖,顯然這是姥姥也惹不起的更高級別的鬼怪。陰間和陽間在空間上的重疊,為人鬼相遇相處提供了可能和舞臺。

從文化的淵源來看,這種人鬼相通的世俗性和功利性,是根因於中國社會延綿不絕的氏族血緣關係。人死為“鬼”,鬼的歸宿是能夠享受子孫對他的祭祀,有所歸,就不會成為厲(惡鬼)。小倩一家被奸人所害死在路上,成了無法魂歸故里、遊蕩在外的孤魂野鬼。拯救她的方式就是挖出骨灰,送到鄉下一戶人家,就有轉世、重新投胎做人的機會。

中國人從來沒有想通過信仰尋求什麼精神超越,余英時總結中國人信仰的特性,“最重要的還是人世,天堂與地獄也是人世的延長。簡言之,生前世界和死後世界的關係也表現出一種不即不離的特色”。聶小倩心中念念不忘的,就是要投胎轉世繼續做人,體現的正是中國人對俗世生活的眷戀和嚮往。對於生的希望、死的恐懼,無論是現實的世界還是鬼的世界,在中國文化裡都具有一樣的共通性和傳遞性。

《倩女幽魂》:狐鬼神仙,風月無邊

03

中國女性處於封建社會的底層,她們對自由的訴求、對愛情的期盼在現實面前是很難實現的,只有在再生、還魂、復仇這些“想象的現實”中來達成她們的理想和目標。

情與愛是人的自然本性,儒家倫理極大地泯滅了人的本性,造成中國人情感訴求的極度壓抑和內心焦慮,鬼魂形象其實是釋放出老百姓長期積澱在心底想說而不宜直說,想做而不宜直做的本能性情和心聲。

人鬼戀情是在曲折地呼喚人性的自由,它註定是苦澀的。陰陽二世相隔,當然不會有結果。普通百姓喜歡藉助神鬼來表現世人的命運、願望和情感。一方面掩蓋對彼岸世界的好奇與關注,另一方面表達對無限延長人的生命的渴望與追求。

聶小倩和寧採臣的人鬼戀情,更多體現了一種精神、一種品格,一種對情義的熱烈追求。人鬼殊途、幽明異路、仙凡阻隔的界限被打破,虛、實兩個世界結合在一起。對於愛的希冀、情的告白,這些在清明現實世界難以想象的現象,只能在鬼的隱形世界形式再現出來。

《倩女幽魂》:狐鬼神仙,風月無邊

三十年前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只覺得是香港人沒文化瞎胡鬧。如同鞏俐說她當年壓根兒不懂周星馳,為什麼讓美麗又聰慧的秋香既搞怪又搞笑,後來年齡大了才明白電影要表達什麼,很後悔自己沒有好好演。

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說:經典是公眾的普遍記憶。

這部電影無疑已經成為經典的傳承之作,電影不但告訴我們中國傳統文化裡的鬼魂信仰產生的威力不可低估,還讓我們正視鬼神信仰裡的文化價值。特別是在聶小倩這樣的女鬼身上,我們能看到折射出的,是更為深刻的社會內涵和更高的審美價值。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