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裂的元稹:滄海水,巫山雲

1、一朝夢醒終成空

時值盛夏,烈日炎炎。

韋叢挺著大肚子,坐在樹下搖著扇子看幾個孩子玩耍嬉戲,順便唱幾首兒歌胎教。

唱完歌,她對著肚子輕輕說,孩子,你爸爸工作繁忙,壓力很大,他來不及回家看你出生,你可別怪他。

這時,氣急敗壞的小丫鬟跌跌撞撞跑來:主母,不得了了,聽說大人和妓女薛濤在蓮葉池中嬉戲相對浴紅衣,不理朝廷工作已經好幾個月了。

小丫鬟的嗓門大,吼得全府裡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聽得清清楚楚。

精神分裂的元稹:滄海水,巫山雲

芳樹已寥落

韋叢挺著大肚子,強自鎮定,深呼吸幾口,訓斥道,亂說些什麼?大人政敵多,一定是有人汙衊他。在這當口,作為自家人,可不能先亂了陣腳。你再亂說,打你嘴。

主母我可不是亂說的,你瞧,這裡有大人和薛不要臉的作的詩為證。

韋叢接過那張粉色的便箋來,上面題寫的情詩十分露骨。她只掃了幾眼,心便一片片結起冰來。

這種粉色的便箋被稱作“薛濤箋”,近幾日忽然在長安火爆,據說是四川才女薛濤發明的,專用來給情人寫情書。

只是,她萬沒想到,薛濤的這個“情人”,竟然是自己的老公。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坐得太久了,心內鬱結的冰冷和熾熱的空氣內外交攻,韋叢忽然感到胸口劇痛,兩眼一黑,當場便暈倒在地。

這天晚上,韋叢生了。七八個接生婆來回侍奉,生的時候止不住地大出血。一盆盆水端進端出,韋叢雖是生過好幾個孩子的人,仍落得差點性命不保。

平日裡儒雅的韋夏卿暴跳如雷,一腳踹飛了生日時元稹送來的高山流水六折大屏風,還在上面吐了口口水並跺了幾腳。他奮筆疾書,連夜上奏,求皇帝把這個不靠譜的風流女婿元稹立即調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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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勻深淺妝

聖旨的到來拆散了元稹和薛濤這對晝夜不分顛時倒日的鴛鴦。

二人依依不捨地折柳告別。

薛濤含淚揮著柳樹枝:微之,處理好工作,早點回來看我啊!

元稹揮一揮衣袖:放心吧!

……

這元稹也真有出息,回京城途中住酒店,要了間總統套房,還打算再叫兩個夜半來,天明去的歌姬。剛脫下外衣,就被咚咚咚的敲門聲給嚇了一跳。

敲門的是誰?怒火中燒的元稹開門一看,原來是皇帝身邊的宦官劉士元,身邊還帶著好多侍衛。

劉士元公公也要住總統套房。作為皇帝的心腹首席大太監仇士良的手下,劉士元出門從沒住過總統套房以下規格的房間。

但總統套房只有一間,誰住呢?

他們吵了起來。

元稹擼起袖子就給了劉士元一耳刮子:怎麼著也得講究個先來後到吧?

宦官劉士元捂著臉,如潑婦般尖著嗓子叫道:竟敢打我臉?我這臉是皇上打臉專用,是金臉,你怎麼打得起?……兄弟們,討好仇公公的時候到了,給我上啊!

身邊的侍衛們一哄而上,將元稹打得直叫娘。

好漢不吃眼前虧,元稹掙扎著逃走,可劉士元不依不饒,竟從侍衛手上奪過馬鞭,一鞭子下去,把元稹漂亮的臉蛋給打傷了。

元稹手帕捂著臉,哭喪著連滾帶爬回到了家。

可他不知道,家裡有更為不幸的事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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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助腸斷

老婆韋叢產後極其虛弱,去世了。

老丈人痛失愛女,正坐在廳中悲愴涕泣。眼見得元稹回來,如喝醉酒般,眼青嘴斜,衣衫不整,頓時怒火中燒,不分緣由,喝了幾名大漢來,將他重重打了一頓。

第二日,失魂落魄的元稹回到朝堂,又被首席大太監仇士良給告了。

皇帝對元稹非常失望,差事辦得不怎麼樣,還作威作福,作踐自己的心腹。真不識好歹,殺雞以儆猴,得重重處罰。

這麼想著,皇帝就把他趕到了江陵做士曹參軍,就是當時江陵地區的民政局,管理一些百姓雜事。

這邊韋夏卿痛失愛女,也就沒什麼心思和動力,再去託人撈這個負心女婿。


2、暗風吹雨入寒窗

在江陵的元稹,失魂落魄。

過去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場夢。他非常痛苦。

但俗話說,痛苦的日子是一流藝術作品聚集的窪地。不管是前輩杜甫李白,朋友白居易,還是後來的李商隱,他們最好的作品,都誕生在最艱難的時光裡。

元稹感到自己得寫點什麼,聊以抒解悲痛。

這些負能量不能長期壓在心裡,會變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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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落白衣裳

忽覺臉皮上一陣癢,他摸了摸,是陰陽人劉士元給自己打的鞭傷快長好了。

想起初到長安那些年,身邊圍繞著鮮花掌聲,讚美奉承,仕途一片光明……如今卻被太監鞭打,被丈人責罵,被皇帝貶罰,身邊一個朋友都沒有,孤零零行路,喪到這個地步。

想著想著,元稹心痛不已,淚水傾眶而出。

老婆,你撇下我,自己一個人去了,還丟下那麼多孩子哇哇哭沒人管,要是你沒死的話,我萬不能落到如今這步田地……

此時的元稹,後知後覺,原來韋叢是如此重要。韋叢去世,他的家散了,他的前途也凋零了。

小徑邊的花叢開得如火如荼,他又有什麼心思去觀賞?

含著淚,他飽蘸筆墨,寫出了風靡後世,令痴男怨女捶胸頓足,反覆吟誦的詩句: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只是不知道,元稹的滄海水,巫山雲,是指韋叢,還是韋叢帶來的暇好時光?

但這時的元稹,也有不少朋友找上了門。他們都是些鬱郁不得志的詩人。

當初元稹春風得意,與他們不是一路的,也說不上什麼話。現在他一朝落魄,大家惺惺相惜,都是天涯淪落人,不如抱團取暖。

元稹又開始了與朋友聚在一起寫詩喝酒聽小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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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影朧朧月

微之,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朋友盧勘鬼鬼祟祟打開一箱子。

元稹還以為是什麼好酒呢,盧勘這人最愛喝酒。可定睛一看,箱子裡摞滿了書。

書誰還沒有幾百斤呢?

隨便翻了翻,原來是些小黃書。

盧勘擠眉弄眼:你是豔體詩的祖師爺,你作的《會真詩》,令詩人們的靈感此起彼伏,只得直抒胸臆,一寫千里。我們還成立了會真教,你是教主,會真粉絲們名號燴粉。你瞧,這些全是燴粉們的跟風之作,寫得怎麼樣,還得祖師爺批評。

打住,元稹左右看看沒人,眼神裡流露出驚慌。千萬別說我是什麼豔體詩祖師爺了,你看道德衛士純情詩人杜牧,實名罵我,說我寫的詩是淫言喋語,纖豔不逞。我這風流好色的名聲,就是你們這些什麼燴粉給搞出來的。衝著這名聲,誰家肯再把閨女嫁我當妻,找不著老婆你們負責。

道德衛士,純情詩人杜牧?盧勘嗤笑一聲,從書箱裡扒拉出一本詩集,指著一首詩,教主你看,你看: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這人誰啊那麼變態,口味太重了,竟然找雛妓?

盧勘點頭,就是純情詩人杜牧啦。

看過你的《會真詩》後,杜牧流連揚州各大煙花地,醉酒笙歌,已經無法自拔,現在已經是咱們唐詩圈裡綺豔詩的又一代表詩人啦。他的粉絲也很多,自發成立了豆蔻派,粉絲自稱是豆粉。但我覺得吧,你才是綺豔詩的創始人,他們是山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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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蔻梢頭二月初

元稹呆坐在原地。

元兄,今晚我帶你去曲子會所,給你引薦一位17歲的姑娘,名叫楊瓊……

打住。元稹還沒回過神來,他從袖子裡掏出兩粒鎮心丸吞了下去。

盧勘知道對他來講今時不同往日,接受這些還需要時間,就識趣地提前告別:元兄,這些書給你用,那麼我先回去啦。

……

果然今日不同往昔。


3、今朝淪落天涯時

寥落中,元稹明白了,當時的輝煌是韋叢帶來的。韋叢走了,自己前途一片灰暗,如同孤單的小舟飄零大海,不知何處是岸。

一想到此處,元稹悔恨的淚水滾滾而流。深夜裡他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起身提筆,鼻頭酸澀,寫下了思念韋叢的另一首詩: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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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動落花紅蔌蔌

要麼說痛苦是藝術家的天堂呢。有了痛苦,膾炙人口的文章之花才有了肥料。

這期間所作的詩,也是元稹一生中最好的幾首。

他把這些和著眼淚的詩裝進了信封裡,寄給好友白居易。

可就是如此令人潸然淚下的詩句,卻硬是被損友白居易給嘲笑了。

最瞭解元稹的人,莫過於白居易,畢竟是舊時常在一處喝花酒的兄弟。

白居易覺得好笑,元九這是哭啥呢,精神分裂了嗎?不像他素日的行事風格啊。時勢能造英雄,職場亦能把浪子變成怨婦。

白居易想,元稹如此心有慼慼,只不過是平日裡風流多情臉皮厚的那個人格藏起來了。我要召喚回他的本色。

大師果然是大師,見地就是深刻。大師大筆一揮,寫了一篇詩回給元稹:

嫁得梁鴻六七年,耽書愛酒日高眠。

雨荒春圃唯生草,雪壓朝樹未有煙。

身病憂來緣女少,家貧忘卻為夫賢。

誰知厚俸今無分,枉向秋風吹紙錢。

大概意思就是:嫁給你六七年的那些日子裡,你只知道喝酒看雜書睡大覺,家裡啥事也不管,院子裡的草都二尺高了,下雪天也沒有暖氣,全家凍成狗。現在我死了,你再哭再能掙有什麼用,不過多給我燒點紙錢罷了。

元稹覺得尷尬。說也奇怪,雖然白居易寫來的回詩對自己是既挖苦又諷刺,但讀完後竟感覺好像不那麼難受了。

大師白居易的高明之處,被後人總結為,能用看似浪蕩戲謔的氣質化解無法承受的痛苦。

元稹抹乾眼淚,日子還得繼續。

就在這時,他收到了來自四川的情人薛濤的書信。

粉色的薛濤箋打開,裡面有朵壓扁了的枇杷花標本。聽說薛濤這兩年憑藉大受歡迎的薛濤箋,賺了不少錢。

枇杷花下面是薛濤的字跡: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

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

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

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薛濤仍在思念著他。

元稹將桃紅的紙箋扔在了書桌上。

薛濤這點不如崔鶯鶯,該離開的時候一點也不爽利,拉拉扯扯,好不膩歪,試問我元稹怎可能找個歡場女子當妾室?

雖說薛濤大他十一歲,那倒不是原因——元稹有戀母情結,不像杜牧這個變態。比起小姑娘,他更喜歡姐姐類型的大女人。

可是婚姻與愛情,那是兩碼事,聰明如薛濤你,怎麼還要人教嗎?

元稹搖搖頭,步入花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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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紅蘇旋欲融


後來元稹被貶浙東,還將此事說給白居易聽。白居易手癢難搔,立馬寫了首詩寄給薛濤:

峨眉山勢接雲霓,欲逐劉郎此路迷。

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風猶隔武陵溪。

意思是把心思放在元稹身上沒什麼用了,你們之間天差地遠,還不如考慮下我。

薛濤對於白居易的輕浮顯然是很不滿意的,這些男人把她當成風月女郎,不予尊重,有點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意思。薛濤索性不再與他們往來。只可惜當年付出的那些真情意,就當是餵了狗。

薛濤脫下錦衣華服,從此出家,求得餘生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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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細碎物,不愛好光華


元稹與薛濤的這段故事,也就瞭解了。及至後來元稹短暫為相,還曾寫過一首詩來回憶他跟薛濤的往事:

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卿欲夢刀。

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什麼鸚鵡舌鳳凰毛,再華麗也不過是被當做可供戲耍的鳥罷了。

薛濤心如靜秋,不再接茬。


作者簡介:八爪魚,人類學叛徒,文藝復興有助賞物淳樸化的踐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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