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無悔走高原:一個堅守“無人區”的女軍人戍邊故事


此心無悔走高原:一個堅守“無人區”的女軍人戍邊故事

汪瑞,河南南陽人,1966年出生,1984年入伍,歷任解放軍第12醫院護師,新疆軍區某邊防團主管護師,現任西藏阿里軍分區某醫療站護士長,主任護師,專業技術五級,榮立三等功2次。先後被評為全軍學習成才先進個人、全軍優秀心理服務工作者、“感動中國十大人物”候選人等。榮獲全軍科技進步獎,第十二屆全軍文藝優秀作品獎等。當選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

寄語:

戍邊來到天邊邊,歷盡艱險終無悔。只因愛你——我的祖國!


天上阿里山圪嶗姐妹 - 《最愛大陝北》

此心無悔走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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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圖 | 汪 瑞


曾經有記者問我:“你放棄軍區醫院的優越環境,到高原吃了那麼多苦,犧牲了那麼多,後悔嗎?”

我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後悔!”過後,我反覆問自己,“是為了媒體宣傳的需要,還是為了表現自己的高尚,才說出‘不後悔’的話嗎?”但無論問自己多少次,心底的答案依然明確。為什麼?我一遍遍問自己,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此心無悔走高原:一個堅守“無人區”的女軍人戍邊故事

走上高原

1999年9月,在南疆軍區醫院工作的我主動要求調到人稱“生命禁區”的喀喇崑崙山腹地工作。

走進高原緣於對戍守喀喇崑崙山腹地丈夫的思念。

1988年,我作為軍區“學雷鋒先進事蹟報告團”成員在軍區部隊巡迴作報告時,與時任某邊防連連長的陶雨偶然相遇。我意外得知此前親友、戰友給我介紹的對象,竟然就是眼前這個老鄉。他常年戍守在邊防線上,我們一直沒有機會見面。

1991年結婚後,我們一直在苦苦期盼中度過。一年見面的時間不足一個月,平時不但電話打不通,就是信件也常常是數月才能收到一次。新婚別離、常年抑鬱,一向體健的我先做了肝葉切除術,又患了絨癌。歷經生死劫難後我突然想到,如果自己不治而亡,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和自己深愛的人真正享受過相依相伴的甜蜜。追隨丈夫到高原,有愛人相伴,哪怕日子再苦也會是甜的。

那幾年,丈夫每次下山休假,都放心不下連隊。有時一天要打七八個電話,瞭解連隊情況或是找戰士談心。丈夫的舉動引起了我的關注。我從丈夫那裡得知,高原惡劣的環境導致一些官兵有心理問題,有的還引發了事故、案件。對臨床心理學有一定了解的我意識到,各種心理疾患已經成為嚴重危害高原官兵身心健康的“隱形殺手”。想到一個個年輕的戰友在飽受高原嚴酷環境折磨的同時,還要承受種種心理障礙的折磨,我不由感到心痛。隨後幾年間,我把學習和工作的目標由臨床心理學轉向了高原心理學。

但直到走到首長面前堅決要求到高原守防的那一刻,我其實還沒有在高原生活過一天,甚至從沒有到過高原。

第一次走進喀喇崑崙山,是1999年9月2日。那時的219國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幾乎不過是顯示於地圖上的一個標示。尤其是在洪流激盪的暖季,洪水從陡峭的山崖直衝而下,洩入喀喇喀什河,沿山谷推出的簡易公路瞬間面目全非。數不清的山石散落山谷,小者如面盆,大者比站立的人還高。深綠色的越野車如同一隻小小的甲蟲,在巨石間步履蹣跚,緩緩蠕動。那一天,我經歷了從未經歷,也從未目睹,甚至從未聽聞的艱險。

到高原是為了夫妻團聚。雖然我們把家安在了位於喀什一個縣城的營區,但因為工作崗位不同,夫妻相聚比以前更難。重重疊疊的山常常使我們相隔千百里之遙。

第一次走進位於喀喇崑崙山腹地的防區,沒有預想中的歡迎。其實,部隊對接受一個女同志守防是不情願的。因為全防區均為男性,出現唯一一個女性,生活確實不便。全營沒有一個人相信我真的能夠一直堅守下去——邊防團自組建以來,還從未有過女兵守防。

在喀喇崑崙山度過的第一夜,我獨自蜷縮在冰涼的被窩裡,茫然凝視著因漆黑而顯得空洞的空間,耳中送來窗外狂風的一陣陣呼嘯,清淚悄悄爬出眼角,沿著鬢角輕輕滑落,浸溼了枕巾。

原以為自己瞭解高原,原以為自幼不曾嬌生慣養,能夠吃得了高原的苦。但真正走入高原、體會過高原才知道,高原的苦不是咬牙堅持的那一刻,它如同黃連的汁液,點點滴滴滲透到你生活中的每一個細微之處,涓涓不息,看不到盡頭。

沒有自來水,每天需要到數公里外的小溪去提水。在高原,走路就很容易感到疲累,更別說提著沉重的水桶。每次從溪邊提水回來,路總是那般遙遠、那般漫長。在一步步的邁進中,人喘得如同一個年久失修的破風箱,胸口更是火辣辣的痛,如同被塞進了一把朝天椒磨就的辣椒麵。

還有如廁時的高度緊張。防區原來沒有女兵,也就沒有女廁所之說。因我的到來,男廁相鄰的有兩個蹲位的狹小空間被指定為女廁。但一方面也許大家還不適應原男廁的“職能轉換”,一方面可能有時候高峰期男廁過於擁擠,所以仍有人時不時地到女廁來。每每如廁時,我總是極力辨別是否有腳步聲接近,以便及時通過咳嗽、跺腳等方式,表示自己的存在。有時風聲太大,直到聲音近在咫尺的拐角處才發現,雖然及時通過咳嗽“嚇走”了對方,但自己還是緊張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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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心”致志

艱險的環境擋不住我的初心。不久,我在“生命禁區”建起了第一個心理諮詢室、開通了第一條心理諮詢熱線、開辦了第一個心理諮詢網站。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與高原生理疾病防治不同,高原心理疾病資料少、可供借鑑的臨床經驗不多,許多領域幾乎是空白。為提高理論水平,我千方百計託人從各地買來心理學書籍刻苦學習,還克服種種困難參加新疆地方學校開辦的心理諮詢師培訓。我先後到原第三、第四軍醫大學進修,系統學習掌握心理疾病防治知識,以全優的成績獲得了醫學學士學位,併成為全軍高原部隊首位獲得國家資格認證的心理諮詢師。幾年間,我撰寫多篇心理學課題研究論文,在《中華臨床醫學》《心理醫生》等雜誌刊發,其中《對特高海拔區和高海拔區駐軍官兵心理狀況及人格特徵改變的追蹤調查及分析》課題研究,填補了世界高原心理醫學空白,獲得軍隊科技進步三等獎。

2003年的一天,一名士官給我打電話,說他已經3年沒有離開邊防連了,每年長達8個多月的封山期常常使他感到壓抑、焦慮。開山後,得知自己的女朋友已是別人的新娘,家人也因他沒有當上幹部而責備他。他覺得自己一無所成,感到活著毫無意義。漸漸地,他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還常疲乏無力。我意識到他出現了嚴重的心理問題,經測試確診為“重度抑鬱症”。針對誘因,我幫他分析戀愛中易出現的“光暈心理”“自惑心理”,幫他用“轉移法”“昇華法”來減輕失戀的痛苦;對因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而產生的挫折感,建議他採用“調控期望值”“多維思考”的方式調整心態,消除心理失衡,並採用認知和行為療法,對其進行心理治療。經過兩個多月的努力,他終於克服了抑鬱情緒。

越來越多的獨生子女成為邊防的“主力軍”,他們思想活躍但承受能力、耐受能力較差,面對高原艱苦的自然、生活條件,容易出現心理問題。針對這部分戰士的心理特徵,我堅持跟蹤調研察變化、科學測試析癥結、精心疏導理情結、真心關愛交朋友,努力幫助他們走出心靈誤區。新戰士小周自幼喪父,母親改嫁,由爺爺、奶奶帶大,恨親生母親,仇視周圍一切,家人實在管不了,又整天擔心會出事,便將他送到部隊,期望能夠約束和改造他。在新兵連第一次被班長批評時,他竟跑到炊事班拿了一把菜刀藏在枕頭下,幸好被及時發現才免生禍端。入伍不到一個月,他便成了全連有名的“刺頭兵”。

我經常與他交流,幫助他改變認識,讓他明白自己的性格缺陷既不利於身心健康,又不利於成長進步。針對他衝動暴躁的性格缺陷,我教他採取“慢半步法”“自我控制法”“宣洩法”等心理調適方法,緩解心理壓力,改變性格弱點。當年“三八”節,他送給我一個玩具鴨子作禮物。看著可愛的小鴨子,我知道小周學會了愛別人,學會了表達溫情。一年後,他成了連隊的骨幹,還當上了班長。

正是靠著戰友們的理解與信任,20年裡,我的足跡踏遍防區各個哨卡和點位,也一次次遇險,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最危險的是2008年6月,在黑卡子達坂,我們差一點被一輛載重卡車擠扁在山崖間。那一刻,面對突然擠過來的龐然大物,我驚呆了,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駕駛員眼疾手快,驅使越野車奮力竄上路邊的山腰,越野車車頂幾乎是擦著巨大的卡車車輪衝了出去,我們才逃過了一劫。更僥倖的是,衝出去的越野車雖然大力搖晃,卻最終停穩了,沒有翻到另一側的深澗中。

此心無悔走高原:一個堅守“無人區”的女軍人戍邊故事

牽掛家人

在高原待的時間長了,漸漸習慣了高原的苦,也看淡了高原的險,但永遠無法忍受的是母子分離那撕心裂肺的痛,永遠難以消除的是作為一個母親、一個妻子、一個女兒的深深愧疚。

第一次離開孩子是1996年9月,孩子還不滿週歲。去車站時,我堅持把熟睡的孩子一路抱在懷中。看著孩子甜甜酣睡的小臉,淚水一顆顆滴落在孩子的臉上。到車站了,孩子睜開懵懂的眼睛,看到我,臉上瞬間綻放出一朵燦爛的向日葵。而年邁的母親看著淚水漣漣的我和快樂歡笑的孩子,忍不住泣不成聲。車開了,孩子歡快地向緩緩馳離的火車擺著手。他不知道,媽媽此去便遠在天涯。多麼想再多看看孩子,但怎麼也抹不幹的淚水像一道密實的水簾遮擋了視線……

到了喀喇崑崙山,通信很不方便,偶然打通一次電話,彷彿中了頭彩般驚喜。母親告訴我,我剛離開家那幾天,無論孩子白天玩得多開心,到了傍晚,一定如歸巢的鳥兒般尋找媽媽。於是,他蹣跚著走遍每一個房間、找遍每一個角落,尋找媽媽的蹤影。他希望媽媽是在跟他玩捉迷藏的遊戲,隨著他的聲聲呼喚,就會突然出現在眼前。但最終,孩子只能在失望的嗚咽中睡去。

媽媽告訴我,我留下的錄像帶成了最令孩子傷心的東西。原以為孩子看到媽媽的影像會開心,事實卻恰好相反。每次只要放出影像,孩子無論在做什麼,都會立刻專注起來,他認真尋到聲音來源,歡笑著飛快地朝會說話的媽媽爬去。到了電視機前面,卻怎麼努力也無法爬到近在咫尺的媽媽懷裡,於是又飛快地繞到電視機後面,卻失望地發現媽媽也不在這裡。當孩子終於明白,這個近在咫尺的媽媽不會把他摟在懷裡,也不會親他的小臉時,忍不住坐在電視機前淚如雨下。

隨著年齡的增長,孩子漸漸有了追隨父母的能力。2002年我回鄉探親即將歸隊,亦如以前每一個假期結束的前奏,我開始採購物品、整理行裝。孩子每每看到牆角的紅皮箱便禁不住哭泣。因為怕我難過,他總是盡力控制著自己。稚兒的哭喊固然令人心碎,而幼兒壓抑的抽泣更令人心痛得無以復加。在孩子的堅決懇求下,我答應帶他到喀什。

雖然也曾給孩子解釋,平原的駐地離媽媽戍守的邊防線還有近1600公里的山路。可對一個幼兒來說,距離的概念總是那般抽象,只有緊緊追隨即將從生活中消失的媽媽,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這是令我至今後悔的一個決定。

回到山下駐地營區稍作停留,我便踏上了去防區的路。丈夫也在邊防連,家中只剩下孤零零的孩子。只有6歲的孩子面對陌生的環境、陌生的面孔,一下蒙了。孩子不停地給我打電話,他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我拿著手機淚流滿面。車到葉城普沙,手機信號斷斷續續,繼而就徹底沒了信號。我不知道孩子一個人在房間連電話裡媽媽的聲音也聽不到會是怎樣。當黑暗降臨時,一個6歲的幼兒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媽媽,但媽媽在喀喇崑崙山的腹地,什麼也做不了,連打一個電話也不可能。

此後的日子裡,絕大多數時候孩子是一個人在喀什那間被稱作“家”的房子裡。每天提早起來,自己坐軍區的校車到離家10多公里外的學校去上學。傍晚放學回來,有時能趕上吃一點大灶上的剩菜涼飯,更多的時候是吃不上飯。孩子告訴我,每天放學同學們都是歡天喜地地回家,而他最害怕的就是放學回家,他害怕一個人孤零零待在家裡……

不得已,3年後,孩子又回到了老家。當孩子提著換洗的衣服、髒亂的書包和吃剩下的一點乾糧,搖搖晃晃出現在外公、外婆面前時,看著他蓬亂的頭髮、消瘦的面孔,二老忍不住老淚縱橫。

那是孩子唯一生活在父母“身邊”的一次經歷,但這次“團聚”一定給孩子的心靈造成了嚴重創傷。從此以後,直到他考上中國人民大學的國防生,再也沒有提出過想和父母一起生活的願望。

2006年初,丈夫在高原執行任務途中不幸遭遇車禍,胸椎、尾椎等多處骨折。在軍區出差的我和重傷的丈夫相聚,我卻接到了歸隊通知。當時新兵剛上山,是心理問題的高發期,有大量心理疏導工作需要我去做。丈夫沒有多說什麼,默默支持我踏上了高原的路。丈夫輾轉醫院救治,我卻沒有在他身邊照顧一天。

同為邊防軍人,丈夫理解我,多年來從沒有任何抱怨,只是偶爾也會用羨慕的口吻說起戰友們的妻子洗衣、做飯……每當此時,我便會默不作聲。

還有年邁多病的父母。幾十年裡他們付出了多少辛勞不得而知,孩子自幼交由他們幫助照顧,僅僅是對女兒日日穿越生死線的憂心、痛惜,就足以讓他們時時牽掛,白髮早生。

雖然經歷了許多、承受了許多,但我很幸運,因為我還活著。而身邊的一些戰友卻把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2016年,孩子畢業後被分配到武警部隊。同年,丈夫由於飽受高原摧殘的身體實在難以支撐,不得不離開他戍守34年的高原邊防,轉業回到老家。

戍守高原,在艱險苦澀和痛苦憂傷中,在忍耐堅守和犧牲奉獻中,不知不覺間,這片土地已經悄然融進我的骨血,成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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