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訪談:知言行三者統一,是我最後的期許



李洱、舒晉瑜《知言行三者統一,是我最後的期許》

《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2期

選自《小說評論》2020年1期


李洱訪談:知言行三者統一,是我最後的期許

受訪作家:李洱


1966年生於河南濟源。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著有長篇小說《花腔》 《石榴樹上結櫻桃》等。《應物兄》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現供職於中國現代文學館。

李洱訪談:知言行三者統一,是我最後的期許

採訪者:舒晉瑜


著有《說吧,從頭說起——舒晉瑜文學訪談錄》《深度對話茅獎作家》等。現為《中華讀書報》總編輯助理。



知言行三者統一,是我一個的期許

李洱 舒晉瑜


在各種文學活動中總會遇見李洱。這當然也是他職責所在,因為他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工作。我對他的認識不斷有所增加:機智幽默的談話對象,各種場合應對自如,在國外影響越來越大,國外的貴賓來中國也要約見他……但是對他作品的印象,回望發現還停留在十幾年前的《花腔》。

作家終歸要拿作品說話。一邊看他在各種舞臺談笑風生,一邊暗自思忖甚至替他著急,有時候也難免作為話題拋出去,於是就有熟悉他的朋友回應:“沒準兒憋著一個大炮仗呢!”

這個“大炮仗”在2018年底點爆了,就是近百萬字的《應物兄》。

《應物兄》在2019年一舉拿下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等多項文學獎,這或許是近十年來作家李洱最揚眉吐氣的一個年頭。

其實,如果熟悉李洱的創作,會發現“慢”一直是他的特點:《花腔》寫作時間用了三年,其實“與這本書相伴十年”。而在寫作《花腔》的時候,李洱就已經寫下了一些關於《應物兄》的筆記,只是當時這部預想中的小說還沒有定下名字。

他的小說總是相互關聯。沒有《饒舌的啞巴》就沒有《午後的詩學》,沒有《午後的詩學》就沒有《花腔》,沒有《花腔》就沒有《應物兄》。他們是衍生關係,一部小說的停滯之處,是另一部小說的開端。

正如李洱所言,《花腔》這部作品由正文和附本構成,有無數的解釋,有無數的引文,解釋中又有解釋,引文中又有引文。就像從樹上摘一片葉子,砍下一截樹枝,它順水漂流,然後又落地生根,長出新的葉子,新的樹枝。“人的命運或許就存在於引文之中,就存在於括弧內外?”李洱自嘲,別的作家是“下筆如有神”,他卻是“下筆如有鬼”。所以,當同時出道的作家著作等身的時候,他形容自己依然“著作等腳”。《花腔》中關於葛任與儒家的關係已經有一些討論,這些討論延續到《應物兄》,成了《應物兄》的重要主題。

記得《花腔》完成的時候,李洱感謝主人公葛任,因為帶給他反省的力量,並給他一種面對虛無的勇氣。李洱在後記中說,希望在生命結束的那一天,家人能在自己的枕邊放上一本《花腔》,“使葛任先生能聽到我和他的對話,聽到我最後的呼吸”。

現在《應物兄》來了。和葛任一樣,“應物兄”在李洱生命中具有無可替代的重要意義。

我問他“如果您可以扮演一個文學人物,您想演誰”的時候,李洱毫不猶豫地說:“《花腔》裡的葛任,他至今仍是理想人物;還有一個就是應物兄,他是現實中的人物。”

——舒晉瑜


《花腔》之後的第十三個年頭,應物兄帶著他額頭上與生俱來的三條皺紋,和我們見面了

舒晉瑜:《應物兄》的整體架構,一開始就確定了嗎?在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有沒有調整過?

李洱:總的架構,包括這種標題方式,包括故事走向,很早就定下來了。小的調整當然有很多,直到交稿的最後一刻還在調整。我寫東西,不管是中短篇還是長篇,腦子裡有個大致線索,對於第二天要寫的東西,也會大致想一下,但卻從來沒有詳細提綱。我比較忌諱想得太細,因為那樣寫的時候會失去新鮮感。但寫的過程中,我習慣反覆修改。


舒晉瑜:毫無疑問,應物兄是主角,有多重身份:濟州大學著名教授、濟州大學學術權威喬木先生的弟子兼乘龍快婿,濟州大學籌備儒學研究院的負責人,還是濟州大學欲引進的哈佛大學儒學泰斗程濟世的聯絡人……幾乎所有人物都與他有關。出場那麼多人物,我覺得寫得最成功的是應物兄;他的孤獨。他的憂患意識。他的思想。他的善良(見到蟈蟈的屍體居然也有疼痛感)。當然也有知識分子的軟弱。在喧囂紛亂卻又生動可信的現實中,他營造了一個自己的世界,也有一套和世界和平相處的方式。有人說應物兄就是您,比如額頭上的皺紋包括沐浴時洗衣的細節,和生活中的李洱比較吻合。我想知道的是,應物兄身上,寄託了您怎樣的理想和期待?

李洱:知、言、行,三者的統一,是我的一個期許。你知道,我們常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常說言行一致,常說言必信、行必果,但一個做事的人,要做到這一點,非常困難。我最近看費孝通的晚年談話錄,看到一句話,是他年近九十的時候說的,說他這一輩子遇到的所有人當中,言行一致的人,不超過十個。我頓時有一種大絕望。我看林默涵的自傳,在自傳的最後,他談到一生的教訓竟然是,他在很小的時候,父親跟他說過,為人不要太老實,遇事不要說實話,他後悔自己沒聽老人言。要知道,這可以說是中國頂級知識分子的心聲。看到這樣的話,你怎能不有一種徹骨的悲哀?我想,這部小說用了很多篇幅,來討論知、言、行的關係。具體到應物兄,我想,他活得確實不容易。但又有誰活得容易呢?都不容易。在我們的生活哲學中,在我們的民間智慧中,有一句話,叫“寧願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君子的道路為什麼越走越難,就是這個原因。而我們的應物兄,就是個君子。當然,小說要處理的主題,比我說的這些要複雜得多。


舒晉瑜:尋找並養殖蟈蟈,尋找在城市版圖上消失了的仁德路,尋找在濟州餐桌上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仁德丸子,成了濟州市籌建儒學研究所的重要工作。還有小說中先後出現的寵物,對於寵物的賠償簡直是一場鬧劇……在最初構思這部大作的時候,這些具體細節是否已經出現在計劃中?

李洱:小說的細節,有的是事先想過的,更多的則是寫作的時候臨時閃現的,目不暇接,擋都擋不住。寵物,哈,是的,小說裡出現了很多寵物。相信我,在中國任何一個高檔小區,寵物的數量都超過常住人口。只要稍加留意,你就會知道,小說裡寫到的那個場景,其實是比較常見的。


舒晉瑜:儒學院在您寫作之初還沒有出現,但在您寫作的過程中遍及世界。這種超前的預見,不會是偶然的巧合吧?還有一處巧合是《孔子是條喪家狗》,您寫作時這本書尚未出版,《應物兄》出版時,這本書已是舊有的出版物了。您和李零認識嗎?交流過嗎?

李洱:寫一部長篇小說,從準備到完成,需要很長時間。如果從冒出那個念頭算起,時間就更長了。在寫《花腔》的時候,我就已經寫下了一些關於《應物兄》的筆記,當然那個時候,這部預想中的小說還沒有定下題目。《花腔》中,關於葛任與儒家的關係,已經有一些討論。葛任其實也是無家可歸,無枝可棲,就像條喪家犬。鑑於儒學在中國文化傳統中的特殊地位,我一直想寫這樣一部小說。所以,這不是巧合。如果我告訴你,我在三十年前的一部小說中,就描寫了智能手機對人的影響,你是不是也要說,那是一種巧合?不,這隻能說,寫作者對文明發展的趨勢,常常會有一種強烈的想象,或者說直覺。至於你所說的李零教授,我至今沒有見過。這部書與李零教授沒有一點關係。聽到有人說,這部書對李零教授有影射,我真的感到無奈。


評論家閻晶明認為整部《應物兄》通篇具有這樣的特點:人物是穿梭的,故事是推進的,懸念一環套一環,但整個場景又讓人感覺是平面的


舒晉瑜:您的小說佈滿關係之網,師生關係、男女關係……在寫作的時候,是否有一張人物關係圖?書裡的人物,有些是和現實生活中人物能夠對得上號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而且還出現了眾多我們熟悉的人物,您在寫作中是否需要特別注意把握虛實結合的分寸和技巧?

李洱:你說的那些人,當他們出現在小說中,他們就已經不是他們個人了,而是公共的文化符號。讓虛構人物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只是為了增加小說的現實感,或者說營造非虛構的幻覺。有一個基本的事實,在大眾傳媒時代,人們對虛構作品的興趣大為減弱。這時候,小說修辭學需要做出某種應對。用非虛構的方式寫出虛構作品,是我這些年的一個探索方向,在《花腔》及一些中短篇小說中,我已用過多次。其實,小說修辭學的要義,就是直抵真實的幻覺。


舒晉瑜:小說中涉及的“事實”,比如《紐約時報》曾在頭版位置“刊登了一篇關於孔子的文章,題為《孔子的道德》”,還有709頁註釋中應物兄改定後的文字,“見於《從春秋到晚清:中國藝術生產史》第108章”——我竟然真的去百度搜索驗證。很想了解您為這部作品寫作所付出的準備和艱辛,比如您是否閱讀了海內外儒學家的主要著作?

李洱:《紐約時報》的那篇文章是真的。海內外關於儒學的各種報道,以及儒學家的主要著作,確實看了不少,包括一些自傳、對話錄。倒不全是為了寫這部小說,我對此本來就有興趣。海內外儒學的對比分析,我在小說中借人物之口,從不同角度多次提到。有一點可能需要說明,至少到我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就我視野所及,還沒有一本名叫《從春秋到晚清:中國藝術生產史》的著作。不過,我相信,這本著作早晚會有人去寫,或許現在已經有人著手了。


舒晉瑜:全書各節標題均選取正文開頭的一個詞語,為什麼採取這樣的方式?《論語》是這樣的標題,《應物兄》要首先完成形式上的某種對傳統的致敬嗎?

李洱:《詩經》也用這種標題方式,第一篇叫《關雎》。這種方式,意在讓言行與萬物得以自在流轉,互相組合。作者的主體性暫時後撤,所謂虛己應物。你當然可以理解這是在向《論語》《詩經》致敬。對這部小說而言,我覺得這種方式是必要和妥當的。


舒晉瑜:小說中涉及大量經史子集知識。您曾用馬爾克斯“小說有多長,它的註釋就應該有多長”的說法來解釋自己的寫作,但是好像中國的作家,沒有太多人真正實踐。據您瞭解,馬爾克斯這麼做過嗎?如果做過的話,效果如何?

李洱:馬爾克斯不僅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他寫每部小說,都要做很多案頭工作。他這麼說,不是為了謙虛,實在是對寫作這項工作的尊重,是他對這項工作的要求。效果如何,眾人皆知。


舒晉瑜:小說沒有迴避社會中的不良現象和現實生活中所遭遇的各種問題,也不迴避文化發展中令人棘手的部分。但是寫作的時候,有時候卻是調侃的、反諷的、荒誕的。

李洱:我知道你這句話的潛臺詞。關於我與反諷的關係,已有論文問世,這裡我不妨順便多說兩句。中國第一個反諷大師是魯迅,最偉大的反諷藝術家也是魯迅。魯迅本人深受克爾凱郭爾的反諷觀念的影響,《應物兄》對此也有討論。在中國新文學史上,反諷就像一隻狐狸,時常出沒於各種文本。你在魯迅絕大多數小說和雜文中,在老舍的《貓城記》、錢鍾書的《圍城》以及張天翼的小說中,都可以看到其身影。甚至在沈從文的很多小說中,你也可以感受到。反諷不同於幽默,他是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反諷在很大程度上,是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的一個標誌,也是現實主義文學向現代主義文學轉變的一個標誌。它帶毒,是草藥的毒。一種可以稱為反諷現實主義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成我處理現實和麵對文學傳統的方式。


舒晉瑜:有一些描述感覺可有可無,比如《鋼化玻璃》一章,應物兄遠遠看到一隻狗對著一棵樹撒尿,撒尿抬的左腿還是右腿;比如687頁對狗的揣測:“它在思考什麼問題呢?……”比如在醫院裡看到一位截肢女孩,僅存的玉足趾甲上塗著的蔻丹……這些細緻的描寫,在小說中起到怎樣的作用?

李洱:我曾經寫過一箇中篇就叫《玻璃》。“玻璃”在存在主義哲學中,是一個重要的“物”。薩特和加繆對此都有描述。比如薩特認為,詩人把詞看成物,而不是符號。詩人應該穿過符號,就像穿過玻璃去追逐它所指的物。小說中本來有一段話,引用了加繆的話,後來刪掉了,因為我不想讓人對應物兄與存在主義的關係產生過分聯想。對這部小說來說,寫到一些看似無用的細節,是為了無限地逼近現實,包括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現實,包括那些心理現實。有一天我在飛機上看到,李安用120幀方式拍電影,我覺得與《應物兄》的方式有點類似,就是無限地接近現實。還有,應物兄看到什麼,都會站在對方的角度想問題。至於那隻小狗,此時此刻,應物兄就在揣摩撒尿的小狗在想什麼。至於截肢少女玉足趾甲上的蔻丹,是為了突出強烈的反差,一種殘酷的反差。


舒晉瑜:《應物兄》揭露了一些現象和現實中的醜聞。您怎麼評價知識分子精神氣質的變化?書中有一句“那傢伙”的警句:“中國知識分子,最他媽的像猶太人!”

李洱:小說家的任務不是揭露。那是紀委監察部門的工作。如果寫到醜聞,那是因為它是小說需要面對的事實。至於說到猶太人,你知道,猶太人時刻處於文化的延續、撕扯和斷裂之中。很多年前,小說家李大衛在文章裡提到,李洱是中國小說家中最具有猶太作家氣質的人。我不知道他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不過我確實喜歡看猶太作家的小說。這先隔過不談,我想說,作為一個公共文化符號,猶太人不僅被看成生意精,還常常是無家可歸的象徵。用我們的話說,就是“喪家犬”。


小說中出現了很多八十年代的標誌性人物和事件,包括李澤厚《美的歷程》等等,李洱說“我是八十年代之子,它深刻地塑造了我”


舒晉瑜:應物兄在勸費鳴加入儒學研究院的時候說,“八十年代學術是種理想,九十年代學術是個事業,二十一世紀學術就是一個飯碗”。希望瞭解您本人怎麼看待學術自八十年代以來的變化?

李洱:那句話,只是應物兄站在費鳴的角度在勸費鳴,應物兄本人可能並不是那麼看的。我本人的看法,可能比這個要複雜得多。有一點是肯定的,正是因為有了八十年代,在很多方面,至少在精神層面,我們無法後退。


舒晉瑜:《朝聞道》一節中關於儒學對馬克思主義的貢獻有辯證的思考,對於知識分子為何會普遍接受馬克思主義,小說中處處充滿機鋒和智慧的思辨,這對於當下有怎樣的意義?

李洱:一個顯見的事實是,中國人比別人更多、更持久地與馬克思主義保持著密切聯繫,即便他已經移民國外,即便他對馬克思主義發出異樣的聲音。這跟儒家傳統有很深的關係。從另外一面,怎麼說呢,我記得小說中有一句話,馬克思也可以看成儒家。小說中寫到了很多辯論,也不時地有一些議論,這很正常。我說過,我希望小說充滿對話。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的小說中,有很多議論。《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一句話就是議論。德國作家的小說中,議論就更多了,以至於德國現代小說自成一派:教育小說。昆德拉的小說中,也有很多討論。敢於而且能夠在小說中討論問題、發表觀點,對我們來說,是必要的。


舒晉瑜:最終籌辦儒學研究院成了一場鬧劇,分管文化的副省長欒廷玉倒臺,儒學研究院何去何從小說沒有明確交代。您有意留下這樣一個尾巴?

李洱:各地的儒學研究院,不都建起來了嗎?作為一部小說,意思表達清楚了,該說的話說完了,就應該果斷地停下來。我想過別的結尾方式,但還是覺得,眼下這樣做是合適的。


舒晉瑜:在《巴別》一節,雙林院士拒絕在濟大講座,但校長葛宏道仍將海報貼出去。結果是,雙林未到場,主辦方只好播放相關視頻。一些人認為雙林院士的演講都是大白話,最大的問題是“不思考”。這一節的討論,您希望表達什麼?

李洱:那是人文學者的看法。在後面還有一節,那應該是在小說的第98節,我用較大的篇幅討論了人文之思與科學之思的差異。有人說,科學並不“思”。科學不像人文那樣“思”,是因為科學的活動方式決定了它不像人文那樣“思”。這不是它的短處,而是它的長處。只有這樣,才能保證科學以研究的方式進入對象內部並深居簡出。科學的思是因對象的召喚而捨身投入,人文的思則是因物外的召喚而抽身離去。你提到的場景,發生在小說的開篇部分,這裡只是埋了根線頭。正如你知道的,更多的故事會在後面徐徐展開。


舒晉瑜:應物兄回答陸空谷的疑問時說:“每一個對時代做出嚴肅思考的人,都不得不與那種無家可歸之感抗衡。”這是否也是當下知識分子普遍的一種狀態?

李洱:小說講得很明白,這裡指的是“對時代做出嚴肅思考的人”,是時刻要做出選擇的人,是很想在某種文化內部安身立命的人。


舒晉瑜:《譬如》一節中,濟大在籌建儒學研究院上煞費苦心,但他們考慮更多的是如何在細節上恢復程濟世記憶中的濟州場景,而非學術。這一節的最後引用關於“觚不觚”的一段話,是否有您更深刻的暗示?

李洱:我自己認為,“觚不觚”是孔子發出的最深重的浩嘆。“觚不觚”三個字,可說的地方甚多,比如名實問題,甚至包括符號學的根本問題。所以,借小說中的那隻“觚”,小說裡有很多討論。那節討論,我修改了很長時間。程濟世先生既然想落葉歸根,當然很自然地想生活在童年的場景中,回到記憶的出發點,夢境的最深處。但時代變了,國在山河破,城春草更新。這也算是一種“觚不觚”吧。


舒晉瑜:儒學是我們、也是小說中人物大為推崇的,故事正由此展開。但是小說中,卡爾文對於《論語》中有些看上去自相矛盾的質疑,以及程濟世兒子程剛篤的美國太太珍妮寫的儒學論文將題目定為“儒驢”,讓人感到對儒學的某種不恭敬,甚至是挑戰。這麼處理,我想您自有深意吧?

李洱:一瓶不響,半瓶晃盪。這對男女,都學了點皮毛。這是從人物之口說的,是他們的看法,不是我的看法。


李洱從其寫作的開始就十分重視“話語生活”及其命運,他認定“話語生活是知識分子生活的重要形態,從來如此,只是現在表現得更加突出而已”


舒晉瑜:小說中的性描寫,直白又含蓄,新鮮又陌生。既有引經據典的解釋,又有思想上隱秘的鬥爭和對無法戰勝的慾望的妥協,既有風趣而略顯粗俗的語言,又有抽象到不能理解的隱秘描寫。您如何看待性描寫在小說中的作用?

李洱:古今中外的小說,除了兒童小說,可能都會描寫到性。四大名著裡,哪個都有,《西遊記》裡都有。《紅樓夢》中寶玉的故事甚至是以此展開的。《金瓶梅》裡有更多的性。沒有關於性的內容,《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紅與黑》《阿Q正傳》,都不能成立。福柯說,在當代生活中,性與一切有關,只與性無關。這是對當代人的刻骨嘲諷。但在小說敘事的意義上,性與一切有關,可能只與性無關,卻是極有道理的。我的意思是說,寫性其實不是為了性,而是為了塑造人物,揭示人的某種危機和困境,透露人的某種隱蔽的感覺。我注意到有些批評,不過,其中有幾篇批評其實另有所圖,很有心機。我沒有說他們心機很深,是因為那幾篇文字,一眼就能看出他們要搞什麼鬼。這麼說吧,與其說我是在寫性,不如說他們在寫性,他們無非是要以此博個眼球,招徠顧客。算了,不說也罷。


舒晉瑜:小說中,雙林院士、何為老太太逝世,芸娘久病,副省長欒庭玉被雙規,華學明瘋了,應物兄從教授成長為學術明星,最後卻遭遇車禍……《紅樓夢》的感覺撲面而來。您覺得這是小說人物必然的歸宿嗎?寫到這裡,您是怎樣的狀態?

李洱:那是你讀出來的感覺。你有這種感覺,也很正常。關於這部小說與《紅樓夢》的關係,人們已經說了很多,我自己不便多言。我想說,在具體的寫作方式上,在語言感覺上,以及各自面對的問題,它與《紅樓夢》有極大的不同。但《紅樓夢》確實對我有很多啟發。


舒晉瑜:被砸向車窗玻璃的黑貓、對主人無比忠誠卻突然被殺的母狗,小說中血淋淋的描寫令人恐怖殘忍。不親歷似乎很難寫得這麼真實。包括飛到陸空谷面前的鴿子、一條高大精瘦的狗、螞蟻在埋葬死者……都有不厭其煩的細膩描寫。而喬木先生的“木瓜”和季宗慈的“草偃”都有具有“儒學背景的名字”。不止是《應物兄》,在您以往的作品中,如《花腔》《你在哪》《我們的耳朵》等等,狗也出現頻率較高。為什麼?您對動物有怎樣的感情?它們在小說中承擔什麼功能嗎?

李洱:小時候我養過狗,前後養過兩隻,是母子倆。所以對狗,我應該是比較瞭解的。我都沒有意識到,我寫過那麼多狗。我是看了程德培先生的評論,看到他的羅列,我才知道這麼多年我好像一直跟狗過不去。我曾提到過,小說中寫到各種動物,是為了寫出那種萬物興焉、各居其位,同時又狗咬狗一嘴毛的感覺。哦,我又拿狗打比方了。


舒晉瑜:小說裡處處是機鋒,處處是伏筆,似乎每個章節每個句子後面都隱藏著您的憂思。但是,有多少讀者能耐心去體會這其中的深意呢?如果體會不到,寫作又有多大的意義呢?不知您在寫作的時候,考慮過這些嗎?

李洱:我這次在法國、西班牙轉了一圈,出乎我的預料,國外的很多讀者,其中有些是學漢語的老外,他們都能很深入地理解這本書。有的人看得很細,有的人看了幾遍,真的讓你大為吃驚。這個事例可能進一步說明,不管是國內的讀者還是國外的讀者,他們比你想象的還敏銳、還認真。所以,永遠不要低估讀者。作者的任務,就是準確地寫出你想寫的。準確地表達,就是對讀者的尊重。


舒晉瑜:作品出版後,褒貶不一。您如何看待這些不同的聲音?

李洱:只要是從文本出發,只要是認真討論問題的,什麼樣的聲音我都可以聽進去。現代小說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它是對話的產物。在寫作方式上,它意味著你要在小說中設置各種對話渠道。在小說發表之後,它當然更應該歡迎對話。補充一句,事實上我把《紅樓夢》看成中國第一部對話主義小說,裡面的對話關係繁複得不得了。我知道你是想說,我怎麼看待那些負面評論?其實,我可以說得再明白一點,只要不是惡意的、要置人於死地的文章,我都是可以接受的。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那種以道德為名,行不道德之實,故意尋章摘句、斷章取義,譁眾取寵,以告黑狀的心態來面對文學的文章。你可能認為我不夠大度。但你看過米沃什痛罵波伏瓦的文字嗎?米沃什說,我從未見過波伏瓦,但我對她的反感與日俱增,即便她已死去,並迅速滑入她那個時代的歷史註腳。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米沃什不能原諒她與薩特聯手攻擊加繆時表現出的下作,這是道德主義故事中的一幕:一對所謂的知識分子以政治正確的名義朝加繆吐唾沫。米沃什追問:是什麼樣的教條,導致了她的盲目?所以,晉瑜,與其說我反感他們,不如說我反感他們出於某種教條而導致的盲目,而且是比盲目更可怕的故意的盲目。


舒晉瑜:《應物兄》獲得茅盾文學獎,是否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能否談談這部作品在您創作中的獨特價值?

李洱:你是職業記者,你應該比我清楚評獎過程。我在獲獎感言的第一句話就提到,文學傾向於描述那些珍貴的時刻:它濃縮著深沉的情感,包含著勇氣、責任和護佑,同時它也意味著某種險峻風光。《應物兄》能夠獲獎,就緣於評委對文學的勇氣、責任和護佑。說到它的價值,我只能說,對我而言,它代表我目前所能達到的高度和深度。


舒晉瑜: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後,您最想把這個消息告訴誰?第一個分享快樂的是誰?

李洱:最想告訴我父親,不過他老人家好像比我還先知道,因為我提前一天關機了。


多年之後,李洱還常常想起自己那篇寄出後杳無音信、未能發表的小說《中原》,就用書中主人公的名字做了筆名

舒晉瑜:您的寫作從什麼時候開始?為什麼給自己取了“李洱”的筆名?

李洱:受父親的影響,我很小就喜歡文學,但正兒八經開始寫作,是從大學二年級開始的。用“李洱”這個筆名,已經到了九十年代了。當時我寫了一部中篇,叫《中原》。這部小說後來寄出去了,但沒有收到迴音,我也沒有留下底稿。小說中有某種自傳性質,裡面有一個人叫李洱。我後來經常想起這部小說,就用書中主人公的名字做了筆名。當然,用這個筆名還有一個意思,我從小生長在一條河邊,叫沁河,“洱”這個字,似乎可以說明我的童年記憶:每日聽見水聲。


舒晉瑜:您說過除了博爾赫斯,很少受到別的拉美作家的影響。能否具體談談,你們之間是怎樣的氣息相近?

李洱:我不記得自己這麼說過。我早年很喜歡博爾赫斯,也喜歡馬爾克斯,還有資深讀者才會迷戀的胡安·魯爾福。相對而言,早期我可能受博爾赫斯影響更大一點。坦率地說,直到現在,理解博爾赫斯的人並不多。博爾赫斯並不是一般中國讀者眼中的博爾赫斯,比如他改良了西班牙語,他的小說與拉美現實也存在著極為緊張的關係。我後來的寫作,與博爾赫斯關係不大。我早已走出了博爾赫斯。


舒晉瑜: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對自己產生重大影響的人有哪些?

李洱:處女作是我自己投給宗仁發的,當時他是《關東文學》的主編。他來華東師大的時候,我見到過他,不過當時我是學生,他對我應該沒有什麼印象。《關東文學》是地區級刊物,但當時在先鋒文學的圈子裡影響很大,是先鋒批評家、詩人和小說家的聚集地。我發表的第一個中篇《導師死了》,是格非推薦給《收穫》的程永新的,它原來應該屬於短篇,將近兩萬字。程永新覺得有點意思,讓我改。當時我已經離開上海了,又到上海改稿子。格非幫我找了個宿舍。每天下午5點鐘左右,格非會過來,問我的進度。我們會坐下來討論。他經常會提一些意見。他提意見向來很委婉,你得仔細聽才能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意思。程永新有時候晚上也會過來談稿子。後來,改來改去,它就變成了五萬多字的小說。小說最後定稿是在鄭州完成的。九十年代初期,我寫了一篇小說叫《加歇醫生》,給格非看。當時我住在格非家裡看世界盃。格非把它寄給了《人民文學》。等我回到鄭州,我在傳達室看到《人民文學》的信封,用手一摸,很薄,不是退稿。我心頭一顫。信中說,我是李敬澤,看了你的小說,準備發在第十一期,你不要再投寄別的刊物;若還有別的小說,也可寄我一閱。我哪裡還有別的稿子啊,那些稿子都寄出去了,都沒影了。我就又寫了一箇中篇《縫隙》寄了過去。李敬澤又發了這篇小說,還約著名作家、當時的河南省作協主席田中禾先生寫了一篇評論,在《人民文學》同期發出。所以,我覺得,任何一個作家的成長,都不僅是他個人的事。改稿的過程,與好編輯交往的過程,對作家最大的意義,一是讓你找到自己,二是幫助你豐富自己。


舒晉瑜:2001年出版《花腔》,2004年出版《石榴樹上結櫻桃》,2018年出版《應物兄》。這十幾年間,您覺得自己的創作觀念和追求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李洱:任何一部小說總是你在某個階段思考的產物。任何一部作品,說到底都是你的經驗的外化形式。這也是我寫得比較少的原因吧。重複自己,是我最不情願的事情。我的創作觀念當然發生了很多變化。這種變化,還是讓讀者和批評家來說為好。


舒晉瑜:小說虛構的濟州大學,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您的老家濟源。您對家鄉懷有怎樣的感情?您認為地域對創作的影響有多大?

李洱:你知道濟源是濟水的源頭。它現在實際上成了地下河。在中國文化中,只有一條河被稱為君子之河,它就是濟水,濟水三隱三現,獨流入海,與長江、黃河、淮河並稱為“四瀆”。遠朝滄海殊無礙,橫貫黃河自不渾。它潔身自好,穿過黃河,水還是清的,所以被稱為“清濟”。我對這條河,寄寓了很深的感情。


舒晉瑜:您在《莽原》當主編,發現了哪些好作家好作品?共當了幾年編輯,編輯生涯對自己有什麼意義?

李洱:我做的是副主編。張宇當主編的時候,說只借用我兩年,可兩年之後我就走不掉了,竟然待了十年。我在《莽原》其實不佔用編制,我的編制還在河南省文學院,是專業作家編制。這也算是虛己應物吧。不誇張地說,我是個很有眼力的編輯。哈金最早在國內發表的小說,就是我發在《莽原》上的,也是我寫的評論。紅柯早期的小說,包括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是張宇發現的,發表在《莽原》上。周潔茹的代表作《你疼嗎》,是李敬澤推薦給我,發表在《莽原》上的。《莽原》其實推了很多作家。這是一份格外低調的刊物,非常實在,可能過於低調了。


舒晉瑜:您對目前的生活和創作狀態滿意嗎?

李洱:太忙了,實在太忙了,而且越來越忙。我最大的願望,是可以有足夠的時間讀書寫作。


《應物兄》裡有一個人物文德能,談到自己一生想寫的一本書是“沙之書”,李洱呢?


舒晉瑜:2001年出版的《花腔》,十八年來被翻譯成各種文字,您有統計嗎?為什麼這部作品在版權輸出上如此成功?是有政府推動還是民間個人行為?

李洱:《花腔》已經譯成了德語、法語、韓語、英語、捷克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正在譯。我剛從法國回來,到了法國才知道《花腔》的法語版已經再版多次了,還出了袖珍版。我在馬賽的一個很小的書店裡問了一下,那裡竟然賣了五本。戴高樂機場書店的《花腔》也賣完了。很遺憾,《花腔》的日文版沒能出版,繁體版也未能出版。除了大陸,它最應該被日本和臺灣地區讀者看到。知道原因嗎?因為它寫到了日本侵華,寫到了國民黨。我去年在日本,跟日本漢學家提到此事,他們只能苦笑。《應物兄》接下來可能會有些翻譯。我這次在法國和西班牙,遇到很多《應物兄》的讀者,有些是留學生,有些是漢學家。他們這麼快就看到了這本書,而且看得如此認真,如此仔細,讓我吃了一驚。


舒晉瑜:在和翻譯家們交往的過程中,有什麼感動人的故事嗎?

李洱:這兩天因為跟意大利方面聯繫,我想起了與意大利有關的事。意大利翻譯家臘蘭,最近她剛翻譯出版了《導師死了》。幾年前,她曾在國內到處找我。她對我的作品,對相關的評論,都熟悉得不得了。有些隻言片語,都被她蒐集到了。比如,她曾拿著陳思和先生關於我的一段話,讓我解釋那段話到底有何所指。我以為她認識陳思和先生,其實她並不認識。她對《應物兄》很感興趣,但她的上課任務好像特別緊。《花腔》的意大利語譯者李莎,十幾年前就說要翻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把手頭的活兒做完之後,終於可以動手了。我感動於她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掛念著這本書。當然,與此同時,我也想起意大利最著名的一個出版社,曾經取消了《石榴樹上結櫻桃》的出版合同,原因是他們經費有限,又申請不到我們這邊的贊助。當然,人家最後賠了我一筆錢,這也讓人感動。


舒晉瑜:作家們對葛浩文的翻譯風格提出異議,認為他像外科醫生。翻譯要刪節您的作品時,您本人有什麼原則嗎?

李洱:我們對翻譯家的指責,其實是不瞭解情況。大致上,我們可以把歐美的翻譯看成兩個流派。歐洲的翻譯家,更強調忠實於作家。如果他覺得讀者可能對有些知識不夠了解,他就會加註釋。美國的翻譯家,更強調忠實於讀者。法國的杜特萊教授與美國的葛浩文教授,可以說是這兩個流派的代表。美國的翻譯家,兼有職業編輯的功能。在美國,再大牌的作家,像索爾·貝婁、厄普代克,他們的作品也必須經過編輯加工。最典型的就是卡佛,他的小說甚至是編輯刪改出來的。美國翻譯家對待法國作家,也是這麼幹的。我本人尊重翻譯家的處理方式,真的不需要過分敏感。


舒晉瑜:在作品走出去的過程中,作家只是被動地被選擇、被翻譯嗎?

李洱:關鍵問題不在這兒。關鍵問題是,我們的對外翻譯工程,極大地影響了海外出版社對作品的選擇。而我們推薦的作品,往往不能代表最高水平。專家們推薦的作品,常常會被調換。我們更注意推薦宣傳性比較強的作品。你一定要知道,海外出版社已經取消了很多早就簽好的出版合同,因為他們為了拿到我們這邊的出版贊助,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只能被迫出版我們塞給他們的書。我本人的書,在簽了合同的情況下,已經被取消了兩次。這其實極大地影響了中國作品的海外傳播。既然作品已經在國內正常出版,那就應該信任作家和作品,不是嗎?


舒晉瑜:翻譯過程本身是流失的過程。翻譯是充滿冒險的創造性活動,一定要在外文中找到翻譯作品獨特的對應物。對翻譯家來講,故事並不重要,難度最大的是語言風格。您理想中的翻譯和作家的關係,是怎樣的?

李洱:不要擔心,好作品都是經得起翻譯的,而且經得起誤譯。我充分尊重翻譯家的工作。語言風格如果出現了某種變化,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有時候,出現某種變化可能還是好事。我不妨說個常識問題,就是托爾斯泰的語言,在俄語中甚至是比較粗糙的,莎士比亞的英文則是比較粗俗的,但周揚和朱生豪的譯文非常漂亮,它們甚至促進了托爾斯泰和莎翁在中國的傳播。


舒晉瑜:您還記得自己的第一部作品被翻譯到國外的情況嗎?

李洱:第一部被翻譯的作品是《花腔》。我是在鄭州的出租車上接到翻譯家的電話。德國翻譯家夏黛麗在沒有找到出版社的情況下,自己掏腰包買下了《花腔》的德文版權。但她後來首先譯完的卻是《石榴樹上結櫻桃》。我後來去德國參加了這兩本書的朗誦活動。國外出版社的推銷方式主要是請作者朗誦,與讀者直接見面,與讀者對話,而不是開研討會。德國的奧迪公司,為朗誦會提供了贊助,共五萬歐元。我這才知道,德國的大公司有義務為文學出版提供贊助,而且不需要作家為公司做廣告,而且你還不能在隨後的活動中提到這一點。這是合同裡規定的。這一點,我們現在好像做不到。那麼,這五萬歐元,主要用來做什麼呢?一是聘請朗誦藝術家,二是買機票。一位非常傑出的朗誦藝術家朗誦德文,我朗誦中文。其實我一眼就認出了這位女演員,因為我看過她的電影,她的朗誦帶也在商店有售。我們去了柏林、慕尼黑、漢堡等地。有一天,在著名的紅色沙龍朗誦,臨時被安排到旁邊的一個酒店,住下之後才知道那是個男同性戀酒店。還有一次,竟然與妓院同在一幢樓,鴿子可以從妓院的陽臺上散步到我的陽臺上避雨。這個情景,我也寫進了《應物兄》。


舒晉瑜:您看得最多的書是什麼?

李洱:與哲學和社會學相關的書。我最近剛看完《費孝通晚年談話錄》,很精彩。費先生真是個重要的、有趣的、說真話的、令人尊敬的人物。


舒晉瑜:您的枕邊書是什麼?

李洱:今天還是阿甘本的《巴特比,或論偶然》。阿甘本是當代最重要的哲學家。他對“同時代人”的解釋,現在終於成為常識。


舒晉瑜:讓您感到了不起的是哪本書?

李洱:《聖經》和《論語》,它們告訴我們,什麼是文明。它們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也規定了人類社會的基本走向。


舒晉瑜:您最希望和哪位作家對話?最想和他談什麼?

李洱:我很想問加繆,如果默爾索的母親只是病了,如果默爾索結了婚,《局外人》該如何寫?我也想問帕斯捷爾納克,如果他寫葉夫格拉夫的生活,他該如何寫?葉夫格拉夫是小說中編輯出版《日瓦格詩選》的那個人,算個小職員吧。這樣的一個人,阿赫瑪託娃不會注意,曼德爾斯塔姆不會注意,所以帕斯捷爾納克不僅是詩人,還是小說家。


舒晉瑜:如果您可以扮演一個文學人物,您想演誰?

李洱:《花腔》裡的葛任,他至今仍是理想人物;還有一個就是應物兄,他是現實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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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2期

選自《小說評論》2020年1期


李洱訪談:知言行三者統一,是我最後的期許

李洱 《應物兄》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社2018年12月版



李洱訪談:知言行三者統一,是我最後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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