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云深不知处的玉兰花开的特别恣意；
那一年，云深不知处的画眉鸟叫的特别悦耳；
那一年，有个白衣翩翩的少年来我姑苏蓝氏听学。
每年，叔父都会举办听学。那些世家子弟趋之若鹜地赶来受教。只因，很多人将“蓝氏双璧”视为正道楷模。
他们说我少年老成，不苟言笑，刻板严厉。其实他们不知，我只是，习惯一个人而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练剑。兄长忙碌，叔父严厉，小时候每个月见一次母亲的机会我倍加珍惜，总想给她看到最好的我。
没有人陪我说话，我在心里开了一个树洞，把我想说的话默默放在里面，封起来。连我的名字都很少有人叫起，叔父兄长唤我“忘机”，其他人唤我“含光君”。直到那一天开始，有个少年不停地唤我“蓝湛”。
晚上，我象往常一样巡视山庄。我喜欢这个时候走在山庄里，月光将影子拉的很长，仿佛有人陪在我身边。
外院墙头忽然爬上来一个白衣少年，丰神俊朗，明眸皓齿，未语先笑。云梦江氏魏婴，魏无羡。婴者，“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他的手里拎着两瓶我们姑苏特产的“天子笑”。
看见我时他显然吃了一惊，随即笑着说：“这么巧”。月光氤氲，他的笑容干净而纯粹。我没有见过比他更爱笑的人。亦或许，我自己已经忘记该怎么样笑了。
从未遇到过犯了错还笑得如此坦然之人，也从未遇到过一下子触犯这么多条蓝氏家规的人：破坏结界；夜归者不过卯时末不允入内；私带酒入内，还有，欲买通执法者。可他，不仅犯了，还没有任何悔改之心。
一场打斗，竟让我有些莫名兴奋。没想到他的剑术如此高超，同龄少年，能在我的“避尘”下过十招者寥寥无几。当一瓶“天子笑”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之时，我沉寂已久的心也滋生出几道龟裂的纹。
他当着我的面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干，转而哂笑我“冷酷无情，不通情理，刻板迂腐”。云深不知处禁止喧哗，我对他用了禁言术。
在此后若干年里，我都很后悔对他使用过的禁言术。否则，在那漫长的等待岁月里，我可以回忆的东西还可以多些，再多些。
兄长总劝我多交些朋友，可我不想走进他们的生活，而他们也走不进我的内心。一直就这样一个人下去吧，我以为我的人生便是这样的。彼时，我没有想到，仅仅一年后，我竟想，带一人回云深不知处，藏起来。
翌日，听学开始。兰室里，世家子弟正襟危坐，脸色发青，听叔父讲三千五百条蓝氏家规。隔着桌子，我都能感觉到他的不满之气，甚至不用回头，我都能看到他脸上写的“无聊”二字。突然觉得，这课堂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果然成功地惹恼了叔父，被叫起来答问。对答如流，和他的剑术一样出类拔萃。只是一道“关于怨气”的题目，他沉默了。
仙门世家的做法都是“度化第一，镇压第二，灭绝第三。”他沉吟片刻朗声道：“为何不能有第四条路。灵气也是气，怨气也是气。灵气储于丹府，可以劈山填海为人所用。怨气又为何不能为人所用？”
这是我第一次领教他的异想天开，他让我看到了与众不同的一条路。不由想起之前兄长对他的评价：做事偶有出格，为人聪明伶俐，性格活泼开朗。我看向窗外，今天的玉兰花开的格外娇艳，一片雪白，晃了眼，入了心。
叔父暴怒，命我带他去藏书阁罚抄书。一面青席，一张木案。两盏烛台，两个人。这是我第一次与他和平地单独相处。我在誊抄古籍，他在罚抄规训。蓦然转念，当年父亲和母亲在兰室里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在失去他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在藏书阁中，坐在他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写他曾经写过的那些诫条。我还喝过他曾经喝的酒，受过他曾经受的伤。左胸上方同样的位置，当温家的铬铁拓上去的时候，我却流不出，他曾经流过的泪。
他只写了一会儿又开始不安份，凑到我桌子跟前，眼里星光细碎，脸上笑容盈眉，温暖的气息拂过我的手背，垂直的笔下那个“不”字的最后一捺，被无端拉长了一分。
他毫无悔过之心地向我道歉那晚喝酒，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揣怀里带回房偷偷喝”。他问我为什么讨厌他，我没有回答，直接禁了他的言。因为，我不想告诉他，这个问题其实不成立。我反而一直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讨厌他。
之后每天，他总是没话找话，直到被我禁言。不是嫌他吵，而是怕自己乱了心神。他就随意地在纸上写些胡言乱语，一张一张扔过来。有骂我的、有讨好我的，有认错的、有求饶的。我竟不明白，一个人怎会有如此多的话可说。
他以为，那些纸都被打扫的弟子们清理了。他没有看见，在他走后，我将那些纸一张张从地上捡起、捋平的样子。他不知道，那些纸都在我房间的檀木匣里，每一张都在。
“蓝湛，我们去后山摸鱼吧，我烤鱼给你吃。”后来，他带了聂怀桑去。
“蓝湛，我们到山下喝酒去吧，我知道一家菜馆的菜很好吃。”后来，他和江澄一起去了。
“蓝湛，你去我们莲花坞玩吧，我带你打山鸡摘莲蓬。”后来，他真的带我去了，只是让我等了好多年。
那些纸上的话，每个字都刻在我心头那道最长最深的疤上，湮出的血渍包围着它们，陪我渡过最漫长的黑夜，守候最无望的等待。
木匣最上面，是一张画，人像画，我的。那是罚他抄书的最后一天，他一反常态地安静，我不由看多他两眼。正好碰上他抬眸望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荡漾的波。
他轻笑出声，一张画放在了我面前。画上少年正襟危坐，倚窗静读，眉目神态惟妙惟肖。从未知他眼里的我竟是这般模样。平生第一次，有人画我；第一次，有人送我画；第一次，有暖风拂过我的心头，从缝隙里长出摇曳的花。
他吹了吹未干的墨痕，无所谓地道：“我已经抄完了，明天就不来了！”我拿书的手微微一滞，心里的风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吧，只是自己在找乐子玩。还好，我并未动，那张画。
他突然诡笑，把画拿过去又添了几笔，复又推至我眼前。鬓边一朵玉兰花，虽未着色，却娇艳地刺人眼目。
无聊至极，我重新拿起桌上的书，打开，却又如芒刺蜇手般扔了出去。偷偷换书的他在旁边拍桌狂笑，盛怒之下的我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魏婴”。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如何在以后温暖了我的岁月，惊艳了我的时光。
我抬手将那册书化为万千碎屑，自半空中飘扬而下，破天荒第一次说了“滚”这个极不雅正的字。他放声大笑着跑出门去，我又是一个人了。静静地坐了好久，我却始终没有办法把面前的画毁掉，我竟然，舍不得。
我和兄长准备去彩衣镇除水祟，将出门时，却碰见他与江澄说笑着走来。他自幼被江枫眠收养，与江澄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不知为何，今天的太阳有些刺目，今天的画眉叫得有些刺耳。
我垂眼看着木桥下静静流淌的溪水，有两片树叶在漩涡中打着转儿，忽隐忽现，时而靠近，又倏然远离。
他与江澄请求与我们一同前往，未及兄长回答，我脱口而出：“不合规矩。”往常这种事情都是兄长定夺，今日，今日总觉得有口气闷在胸中。
兄长还是应允了带他们一同前往，望着他与江澄在前面并肩而行的背影，我问兄长为何要带上他们，此事并不宜玩笑打闹。兄长浅笑，他竟觉得我想让他们去。我想吗？如果想，那也只想让一人去。
船行至碧灵湖上，雾气越来越重，众人凝神戒备。他在我旁边的船上，突然出声唤我：“蓝湛，看我。”紧接着手中竹篙一划，水花飞溅而来。我只得飞身跃上另一条船。
浪花飞卷，船翻了身，船底趴着几只从未见过的水祟。我知道，他一定是看出了船的吃水不对。他总是，给人带来惊喜，如天边最亮的那颗星。
幸好，我脑海中不由冒出这个词。十六年后，在义城，我再次想到了这个词。幸好，我遇到的是你。幸好，你在我的身边。幸好，我们没有错失。
湖面雾气愈盛，一米开外看不清人影，湖水颜色也从墨绿转黑。接近湖心之地，现出一个巨大漩涡，十几只船都顺着漩涡打转，边转边往下沉，仿佛被一只黑色的巨嘴吸了下去！原来，那水中之物是故意把船引到碧灵湖中心来的。
水行渊！我立刻召呼众人御剑上升。回过头，才发现他竟落在了下方。他左手抓着方才不慎丢了配剑的蓝氏外门弟子苏涉。水行渊力量太大，他一剑带两人，在勉力支撑。
我抓着他的领子，将他二人带至空中，他回眸瞬间，明媚笑容如春日骄阳，立时驱散了眼前重重雾霾，仲夏夜空都不及他眼中星光繁盛。
指尖可以蹭到他温热的肌肤，呼吸微滞，心念陡转，我的心里如脚下的水行渊般泛起波澜。我们第一次靠的这般近，近的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温度。我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如同以后无数次一样，我们将自己的后背留给对方，性命相付，彼此保护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他突然伸手要我拉他。本能地拒绝，他失望地转过头去。我攥紧了抓着他衣领的手，手心渗出的汗珠混入他的衣服里，和他的气息绕在一处。不拉他的手，不是不想，只是害怕。
回去的路上，他扔给我一颗枇杷，黄灿灿有甜的气息，带着他掌心的温度。不想让兄长看出端倪，我狠狠心又扔回给他。他毫不在意地又抛给江澄。他对所有人都这样好，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心里的喧嚣又渐渐安静了下去。我喜我忧，我怒我恼，终究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晚上照例巡视山庄，依旧只有地上的影子陪在我身边。难怪人常说“孤魂野鬼”，鬼连影子都没有。
不知不觉竟走到精舍，来听学的各家子弟都暂居于此。隐约听见他房间那里传来喧闹之声。今日回来的路上，岸边有商贩售卖“天子笑”。我猜，他又会违反蓝氏家规。
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他与江澄、聂怀桑正打闹到一处，笑声朗朗。他与别人在一起时总是很开心，而我又管束他又说他“无聊”，他应该，很讨厌我吧。
按捺住内心没来由地烦躁和沮丧，让他们几个去戒律堂领罚。江澄和聂怀桑装醉跑出门，我正待去追，身形一滞，被他贴了一张符咒。
他不知道，普通的符咒对我是没用的。可我还是停下来，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一杯天子笑下肚，头微微发晕，心里似有火烧。第一次喝酒，第一次陪他喝酒，第一次违反家规，第一次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他让我变成和以前不一样的“含光君”。
酒入愁肠，撕掉面具，原来我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自母亲离开，我已经忘记了年龄。意识清醒，却不想再控制自己。宛如以后数次，他哄我喝酒，我陪他玩闹，在他面前，我只是蓝湛。幸甚至哉！
他让我叫他“魏哥哥”，“哥哥”这个词我从未唤过任何人，蓝曦臣是兄长。他让我叫，我便叫了，有一股暖流在腹中徘徊，这酒，真烈。只是当他想帮我扶正抹额时，我挡开了他的手。抹额是蓝氏子弟重要之物，非父母妻儿不能触碰。他若碰了，算什么呢？
我静静地看他喝酒，听他说话，从未有人和我说过这么多话。他说起小时候，说起父母亲。原来我们同病相怜，他的心里和我一样，都有一道藏起来的伤疤，只不过，他用快乐来抵御，而我用冷漠来伪装。
但那天晚上，我很快乐。我躺在他的床上，他的床很舒服。他靠在床塌边，月光洒进来，树影摇曳，玉兰盛放，岁月静好。那晚，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蓝湛……” ，我在心里默默回答：“我在。”梦里花落知多少。
翌日，叔父暴怒。我和他被罚三百戒尺。他在叔父面前为我极力辩驳，欲揽下所有责任。可他不知道，我心里，并不后悔。和他一起做的事情，我都不曾后悔。我只是后悔，没有和他一起做的事情。
我在冷泉疗伤，他也寻了过来。泉水很冷，他冻得直打哆嗦。默默输了些灵力帮他暖身，想看看他背上的伤，又开不了囗。心思恍惚间，一股暗流袭来，将我们卷入寒潭洞中。
这里被蓝家先祖设了弦杀术，会攻击所有误入的外人。没有犹豫，我解下抹额，在他的腕间缠绕了三圈，和我的手牢牢拴在一起。第一次，除父母外，有人碰到了我的抹额。我甚至能感觉到抹额传递过来他的心跳和温度。若干年后回首往事，我才知道，这里便是一切的缘起，一眼万年。
师祖蓝翼现身，讲述了阴铁之事。关乎天下苍生，身为蓝氏后人，定当义不容辞。不成想，他也同我一起跪下向师祖起誓。他说：“蓝湛，你拦不住我。”这就是他啊，爱玩爱闹荒唐不正经，可大仁大义从不含糊。眼里有星辰大海，心里有天下大爱。这样的他，怎能不让我，心向往之！
向叔父、兄长汇报完毕，我们并肩走在长廊，阳光在身后拉出长长的两道身影，玉兰花瓣飘摇而下，荡起心波。我突然想问他，可愿，与我一道踏上寻找阴铁的征途。
江澄的出现打破了我的幻想。他熟稔地搂着江澄渐行渐远，风中飘来断断絮絮的笑声：“云深不知处哪有我莲花坞好啊？”终究，是我想多了。他热心热血，对谁都好。不过是觉得我孤独寂寞，逗我开心罢了。
每年“七夕”放灯祈福，我一个人做灯，一个人放灯，习惯了。可今年他在，注定要与众不同。他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送与我做灯。他不知道，当年，娘也给我画过小兔子。年幼的我，曾一度渴望可以养一只小兔子。只是，蓝氏家规：云深不知处禁养宠物。
晚霞烧红天边，我们一起将灯放上空中，影影绰绰的烛火，映照着灯纸上的小兔子，宛如我忽明忽暗的心。他双手抱拳闭上双目祈下福愿：“一生锄奸扶弱，无愧于心。”他说到，他也做到。哪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第一次也有了想要祈求的福愿：“一生锄奸扶弱，无愧于心，和他一起。”
听学结束，他将回到莲花坞。我也将独自去寻找阴铁。我们终将是不同轨迹的两颗星，短暂交汇后又分开，各自沿着继定的道路前行。
半载同窗，他的笑他的闹，他的好他的坏，历历在目。“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只怕想忘也忘不掉了！
再会，魏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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